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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一边被神化 一边仍然被看不起

发布: 2016-2-11 20:09 | 作者: 陈丹青



        不是我一个人在用情 是一群年轻人在用情
        凤凰网文化:中国美术馆的副馆长张子康先生说话很实在,他说对这个木心美术馆的感受就是四个字:用心、用情,区别于其他的美术馆。你怎么理解他所说的“用心、用情”?
        陈 丹青:我很谢谢他这个评价,因为用心的活我相信在其他美术馆一定有,一定有看得出来,但是不一定有情,有情的话我也看到过,可是不知道怎么用心。你比方中 国遍地都有老画家、老作家的纪念馆、美术馆都有的,那么做这个馆的人,有些就是家属、孩子、晚辈在那做,有些是门生,或者是当地政府,其实也都放了感情在 里面,非常想做好,但是所谓用心它是一个其实是一个技术要求,而且要很懂怎么用心才会出什么效果。所以子康是不但实在,而且他很懂,他知道一个馆怎么叫做 用心,怎么叫做用情。
        你看我这些团队里的年轻人,其中有四个都是木心的晚年的小朋友,他们对木心的感情跟我还不太一样,等于是爷爷。我在 很多小事情上很惊讶,他们是这么在乎这个老头子,比我要在乎,真的,这个情是我都没有的,我都没有的。你要是知道这里面都有说不完的细节,比方什么东西拿 出去,不拿出去,小代(注:木心生前照料者,乌镇员工)的意见非常强烈,坚持不可以拿出去,我们得说服他。纪念馆就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当我请他把眼镜、钢 笔放在那的时候,他很久不说话,我知道他不愿意拿出来,因为这是他每天经手的事情,他要伺候先生,他不愿意拿给大家看,那这个关他现在过了,他愿意拿出来 了,可是每次取出来试着摆的时候,他的那种虔敬,那种担心,我不会像他那么担心,我是蛮粗鲁的人,我的细心是另外一种细心。所以这不是我一个人在用情,是 一群年轻人在用情,包括那些没有见过木心的人,后来介入进来的,他会带进这个气氛里头去,他也会当件事情去做。
        凤凰网文化:小代、小杨之前一直在照料木心先生,现在调到美术馆来,这也是你的意思吗?
        陈 丹青:是我的意思,因为我跟你说,所有老艺术家、老作家到晚年都有一个问题,就是底下的孩子或者是学生,他得找一个牢靠的、可靠的人交代后事,每个老艺术 家都有。大家会认为我是木心最相信的一个人,而且木心临死把他的所有东西都交给我和陈向宏来处理,那么陈向宏没有得到木心一张纸片,除了写给他的一封信, 他从来没给先生要过画,但是他成立了木心基金会,把画全部挪到基金会,然后造了个美术馆,把基金会的这些画全部放进去,这是他做的。
        就是 当初我是不是决定他们就是但问题是这只是我和向宏之间的事情,向宏今后能做,因为他工程上的事太多,他就等于对我很放心,这次纪念馆你来做,美术馆你来 做,但问题是我只是一个人,我也要人帮忙的,木心要我帮忙,我也要人帮忙,那毫无疑问我在木心暮年看到这两个忠心耿耿的小伙子,我第一想到的就是他们。就 是小代、小杨还有一位小匡(匡文兵),小匡也是决定性的人物,他是我的文学老师,就是我所有木心要查阅其他文学著作,要查阅,或者我弄错了,全是他在管, 他几分钟就可以把正确的资料交给我。
        对我来说,他们可遇不可求,可遇不可求,差不多在先生逝世的那个时候,他们俩像孤儿一样,我走的时候 哭的非常伤心。我说你们不要吵架,他们就一直看着这个晚晴小筑(注:木心晚年定居地),一直等我回来开始做那个纪念馆,三间空房间,一个板凳,一个烟灰 缸,一杯茶,然后小代就拿着尺开始量,一边量一边我就开始画图纸,就这样一件一件做起来。然后纪念馆做完我已经很放心了,你们跟我到美术馆,小代、小匡都 是要走的人,他们在乌镇,小代待了十年了,小匡待了四年,他们正当年轻,当然要出去看世界,去找新的饭碗,我说你们走我不留你们,但你们帮我把美术馆做出 来,他们做出来了,我一个人绝对做不了的。
 
       
        木心美术馆

        我终于梦到木心 我盼他“鬼魂归来”
        凤凰网文化:昨天我们跟童明先生聊天的时候,他有一个很有意思的说法,就是期待木心的那个鬼魂归来,我说为什么,他说我们巴不得他鬼魂归来。你上次也对我说过,木心去世之后,反而总是梦不到他,也讲到所以中国会有鬼故事出来。很想知道两年又过去了,有没有梦到过木心?
        陈 丹青:我去年在维也纳梦到过他一次,4月份的时候,非常短,但是立刻就惊醒了,但是我梦到他的样子,包括他火化的时候,我看到他开门走出来,都是我跟他最 多来往的那段时间,也就是60出头,不是他老了以后的样子。你们得经历过这个才会有感触,此前有个人告诉我他有好朋友走了,很想梦到他,很想他变成个鬼, 然后见见他,我当时不会有体会,现在我有体会了,因为中国人说一个人死了,叫没有了,这个说的很好,他真的没有了,一个没有的东西人要找嘛,找不到就会你 变成鬼也好。没有了。
        凤凰网文化:你过去几年一直在忙木心美术馆的建设,单独去故居跟先生相处的时间还有吗?
        陈 丹青:那不会,我没有那么浪漫、伤感,没有,都是在做事情。尤其在做纪念馆的时候,我每天要在木心这个花园里面进进出出,一会就得去房间里去翻点东西,看 看有没有什么可以拿出来的。没有,我相信我现在要是二三十岁,我可能会让自己扮演一个很哀伤的角色,现在我一定不会,一定不会,就是我是个成人了,是个老 人了,可以很平静地去做这些事情。
        凤凰网文化:现在木心美术馆跟木心纪念馆都有了,而且分别位于乌镇的东西两栅,可不可以说木心先生已经真正安顿在乌镇了?
        陈 丹青:可以这么说,因为昨天巫鸿说了一句话,非常对,他说都是偶然嘛,命运嘛,一个艺术家一段历史可以完全消失,你再也找不回来了。但是一切真的都是天 意,怎么会有一个乌镇的出现,弄成今天这个样子,如果乌镇还没有改造,第一先生不会回来,就算回来后面的事情都不会发生。但现在都发生了,一东一西,一个 纪念馆,一个美术馆,照老话来说所谓告慰在天之灵。但是先生也未必就是要这个,他晚年一直在想身前身后事,我想他最在乎的还是所谓壮志未酬,最在乎的是这 个。我也亲眼看到他发昏以后,一个人就一生写的东西就扔下了,如果没有人保管,没有人把他收起来,你去想吧,二楼那个馆有两个大柜子,其中有一幅画是朝 霞,我用在大广告上面,这是被他扔掉的一幅画,然后我问小代这是怎么回事,他说他有一堆纸要清扫,他就把他扔在那里,那小代看看不错,就拿回放回他的案 子,他说怎么又捡回来,他说还好你别扔了,看看可以。过几天他有把它扔过去,还是幸亏小代收起来了,我把这个过程写在那个展墙上。
        再有就 是他烧过稿子,因为他们冬天是在一个火炉里取暖,就是楼上那个客厅,通常都是小杨在点火,然后他就跑回房间拿出一大摞,一张张往里扔,就烧掉了。据小代回 忆大概2009年的样子,所以我这次专门布置了一个展柜,就是全是他的碎稿,很杂乱的碎稿,把它堆起来,其他都放得平平整整,经过选择,这个就无法选择 了,因为他的写作很奇怪的,就是不标明日期,也不归档,不归类,就是杂处在一起。
        两岸谈论木心 心态全不一样
        凤凰网文化:台湾的陈英德先生重新激发了木心的创作,痖弦在《联合文学》创刊号上刊登他的文章、作品,为什么木心反而在台湾率先获得承认?
        陈 丹青:陈英德很有作用,当然第一个是陈英德,后来接着马上在纽约的其他报人立刻就发现这个人,然后就跟他要稿子。我记得的是《华侨日报》,还有香港的《中 报》,还有美国的《世界日报》,还有《中国时报》,差不多这几家报纸在那几年里面,几乎每周都有木心的文章和诗刊登。重要的倒不是木心有稿子给他们,而是 那是一个微妙的时刻,从1983年到1988年蒋经国去世,整个台湾解严,蛮微妙的一个时刻,这段日子里台湾绝大部分读书人不知道对岸的文学。当时改革开 放以后第一批文学也还没有到那去,阿城当时也还没过去,阿城是到1984年、1985年《棋王》什么才介绍到台湾去,也是迅速就轰动。此前就有一个木心, 陈英德就是第一个把稿子寄给痖弦的人,后来有《华侨日报》的副刊主编,也是寄过去,还有一个《中报》的曹又方,迅速就在那几年火起来了。
        我 想这里面一个是台湾的文学场有那么一个语境一直在,此前有张爱玲、金庸,所有你能想得到的这些作家,余光中,还有那些诗人,包括痖弦,这个文学活动没有断 过。再有一个就是,隔绝这么久,当然很想知道对岸的人在做什么,我想木心是个特殊的例子,他正好出去了。这一段其实还需要有个人整理的,为什么在那段时间 会有?所以你翻回去看看木心纪念专号第二集和第三集,你看一看就有一位叫刘道一的年轻人,他个人征集了大概有十多位文学人对木心的评价和回顾。其中有好几 位在当年是高中生和大学生,现在他们变成岛内比较重要的作家、撰稿人、主编、诗人。就像木心讲的他的读者在长大,在成长,他们现在也才看清那段时间,尤其 是痖弦给了这么特殊的版面,所谓散文个展,这个对他们自己岛内的作家都从来没有这样过,那其实是个传奇,很有意思的。
        我相信除了刚刚改革 开放前后这段时间,大陆对对岸的文艺特别感兴趣,像邓丽君、三毛、李敖,有一股台湾风吹过来,因为当时大陆刚刚过了文革,非常荒凉。但很快大陆自己的文学 起来了,到了九十年代新世纪,大陆文学的量起来了,还有它的内容上非常丰富,而且立刻被世界各国翻译,那个时候一个比重就换过来了。那时候台湾开始关注大 陆的文学,也陆陆续续请这些作家过去。但在这个当中,木心在那个时间点上,1983年到1990年左右密集地在台湾发表作品、出书。他在时间上跟大陆新文 学起来是同步的,但是在空间上是分开的。当时很少大陆作家知道有一位上海出去的作者在台湾这样子火,除了极少数人能够在香港书市买到他的书,台湾版的书, 几乎没有人知道。我去年读了王鼎钧四部回忆录,他最后一部叫《文学江湖》,我才完整知道1950年以后国府退守台湾他们文坛发生的事情。
        王 鼎钧没讲到的后面一段,因为他也到美国去了。五、六、七三个十年过去以后,在八十年代,他们发现了木心,然后他们把木心抬起来,说大家看,我看了他前面三 个十年,我觉得他在逻辑当中。但回到中国大陆,这个就不太可能,因为前三十年正好是所有民国老作家销声匿迹的时代,也是有数的几个无产阶级新作家起来的年 代,而且在文革当中又被打倒。像写《金光大道》的那个浩然,还有写《欧阳海之歌》的作者,所有这些都在文革当中给灭了。所以不但跟传统文化的断层,跟五四 也是个断层,跟1949年也是个断层,然后到八十年代才又有后来的事情发生。
        那你返回去看台湾就不是这样,所以你只要对照一下台湾从痖 弦,一直到这一代文学人在议论木心的时候,他在一个常态中议论,他也把他看成一个奇人,一个特殊的现象,一个阶段。但是他跟大陆在议论木心或者不议论木心 的时候,你可以看出来两岸的一个文学圈、文学人的一个心态是完全不一样的。
        凤凰网文化:所以从大陆来说,木心是一个错位的状态。
        陈 丹青:非常错位,但是他在台湾,对他来说也是一个错位。他绝对不会想到他1948年、1949年之间去过的那个台湾,后来变成他文学的第一次呈现的区域, 他绝对不会想到。我相信这也是为什么他那么有耐心一直等到又过了二十多年,他是1986年在台湾出书,一直到2006年才在大陆出书,这些都构成他的文学 生涯和中国的文学生态的戏剧性的一个关系,或者说戏剧性的没有发生关系。
        木心有意躲开大陆文学圈 躲了一辈子
        凤凰网文化:与此相对比的就是大陆这边的挖掘,竟然要靠一个艺术家来挖掘。所以我想问的就是,你昨天说木心跟中国文学界艺术届是毫无关系的,这个是不是对中国文艺界一种委婉的批评?
        陈 丹青:我不是一个批评,第一我没有资格批评,第二我要是说出这样的话,不是批评的意思,而是指出事情是这样的,而且他真的是这样的。因为如果你说中国的文 学界他是指作协或者指所有现存的文学刊物和文学圈,木心真的跟他们没有关系,不是说他们不关注木心,是木心也不关注他们,是双向的。如果木心非常愿意跟这 个圈子发生关系,他只要一回国,我相信文学刊物会对他开放,愿意他来供稿。可是2006年考察下来,他只发表了一篇文章,就在《南方周末》,叫《鲁迅 论》,此后他没有在任何的中国文学刊物发表过。如果他愿意会发表的,不一定有人关注,也不一定会持续发生什么事情,但是我相信文学圈会接受他,如果他愿意 交朋友也会的,我相信会有一些作家愿意去看他,陈村孙甘露就去看他。所以我只是告诉大家他真的没有关系,不是这边不理他,是他也不理这边。他不要入这个 局,所以当我说这个的时候,没有意思说怪你们为什么不理他,不是这样的,应该问木心为什么不理他们,这个很有意思,这里面没有一个是和非或者对和错,或者 贬和褒,不是这个意思。
        凤凰网文化:你个人推测,木心为什么“不理”?
        陈丹青(沉默):你看他的写作就可以啊,他在语言上就不认同这样一个语言场,他只是躲开,我用不理可能有点严重了,他只是躲开,他躲开各种各样他也许不认同、也许不同道的那样一种区域,他躲了一辈子。
        新人出来要么被闷死 要么被弄死
        凤凰网文化:木心在你的“推销”下已经广为人知,但是直到今天,大陆文学界对于木心的文学价值是否有清晰的认定?
        陈 丹青:这个社会势利,最有意思的是,他不是张爱玲不是沈从文,这两个人给活埋了,然后被夏志清打捞出来, 可是木心活活就在我们面前,没人看得起他,什么了不起什么吹牛,怎么样的,看不起他。现在基本还是这样。这是非常不正常的情况,张爱玲出来十来岁,傅雷马 上就叫了,谁就叫了,可现在没有这样的事情了,现在不要说一个老头子出来,一个年轻人出来,大家要么不吱声要么弄死他,就是这样。就不自信嘛,就没有文化 的才会在那儿,一个正常的有文化的你去看好莱坞,好莱坞老的致敬死掉的,可是年轻人一波波上来,新人讲三代关系很正常,一直是这样下来,我们就都不吱声要 么骂你要么笑你,要不不吱声,你要做的好的话他就不吱声,闷死你就这样,所以现在用不着上面弄死你,同行就弄死你。
        凤凰网文化:对木心的“闷声不做响”,有出于忌妒的心理吗?
        陈 丹青:忌妒国外也有,人类就是个忌妒的种类,这个挺好,没关系。中国还不是忌妒,就他对自己不信任,他才会对别人那么敏感。中国从来都是这样,这30年 来,这个现象越来越厉害,尤其这20年,就是稍微有好的人出来,他马上想到我怎么办,那我算什么,我已经名片上那么多带着这么多人出来,不是这样吗?
        凤凰网文化:但你会看重文学批评吗?
        陈 丹青:我也不太看重文学批评,中国哪有什么文化批评,哪有争论文学批评,王朔大家骂他,那不叫批评。这个分析的当然也有,那王朔只是一个最特殊的例子,因 为他也批评,他也叫骂,那文学界也只能骂他。但是你找不到其他任何一个例子,你告诉我还有谁,你敢批评的人已经很少了,可能哪个人敢批评,一定会有很多人 骂他。但是那不叫批评。
        我看重的倒是老百姓,所谓老百姓,就是木心说的潜流,就他不属于哪个学院,哪个机构,他就是一个一个的归起来,这 个是最珍贵的。因为木心的有意思,他不在这这个版图里面,而且他不该在这个版图里面,为什么要放进去,现代文学史。我们看重的就是读者,没有什么一般不一 般,就是只是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读者,他在读你的书就可以了。随便你什么人,就纪念馆有一句话,木心说的,他说什么送邮件的,什么工人、农民,我想象的都是 这些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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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评论

删除 引用 芜筝   post at 2016-3-12 11:20:16
木心已不在人间,世上又少了一位神仙。我抬头看天,原来他已化作白云,永远陪伴青山。
删除 引用 海客   post at 2016-2-20 10:47:54
来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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