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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钱钟书先生

发布: 2015-7-03 06:26 | 作者: 张隆溪



        永远的怀念
        
        我认识钱先生时,正在北大计划写论莎士比亚悲剧的硕士论文。历来讨论悲剧人物,都强调他们在性格上总有什么弱点,因而在道德意义上应对悲剧的发生负一定责任。弗莱在《批判的解剖》里认为,悲剧之产生不一定源于悲剧人物的道德弱点,而往往是他们所处的崇高地位使他们在各种冲突中首当其冲,造成必然的悲剧结局。他用了一个形象的比喻说:“great trees more likely to be struck by lightning than a clump of grass”(大树比草丛更容易被闪电击中)。[ Northrop Frye, Anatomy of Criticism: Four Essays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57), p.207.] 我觉得这不同于过去的很多说法,颇有新意,便打算以此作为我论文一个基本的理论依据。我写信向钱先生请教,他很支持我的看法,但又写信给我说:弗莱那句话“实是西方旧喻。如十七世纪法国名史家Ch. Rollin, Histoire romaine, Liv. VI, ch.2 [我译为英文]:‘The highest and loftiest trees have the most reason to dread the thunder.’ 这个意思就是希腊古人所谓‘Cut down the tallest poppies’(Herodotus, V.92作Periander或Thrasybullus语,Livy, I. 54作Tarquinius语),亚里士多德Politics, Bk.III, ch. 13 & Bk. V, ch. 11两次引为例证。琐屑供谈助,也许能增进你对西方大经大典的兴趣”(一九八〇年九月十三日信)。钱先生为我提供了更多例证,使我立即可以把弗莱的理论放在更广阔的背景上,理解得更深入。其实弗莱这个比喻,钱先生论李康《运命论》时有类似的讨论,指出《运命论》“故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数语,即老子所谓“高者抑之,有余者损之”,“亦即俗语之‘树大招风’。”[ 《管锥编》第三册,1082页。] 这正是弗莱所见出的悲剧性,而在中国古人的意识中也早有明确认识。后来我写论文就引用了《管锥编》,并按钱先生的指点增加了几条材料,作了进一步发挥。
        从认识钱先生开始,我在学习上就不断得到他的指点和鼓励。不仅在北大学习时如此,后来在哈佛学习以及在往后的研究和写作中,也是如此。从钱先生的谈话和书信中,从他的著作中,我得到许多启发,受益无穷。其中也许最重要的两点,一是钱先生信里所说“不为任何理论系统所束伏,敢于独立思考” 的原则,另一点就是《谈艺录》序所谓“颇采‘二西’之书,以供三隅之反”的观念和研究方法。钱先生读书和讨论问题的范围,总是超越中西语言和文化界限,绝不发抽象空疏的议论,却总在具体作品和文本的互相关联中,见出同中之异,异中之同。《谈艺录》序里的两句话:“东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学北学,道术未裂”,也许对理解东西方文学和文化有最深刻的意义。有不少人,包括西方一些学者和汉学家,也包括一些中国学者,都过分强调东西方文化的差异,将确实存在的文化差异推向极端,使不同文化成为互相排斥的二项对立物。这样的人往往一句话就概括整个中国,也概括整个西方,我常常觉得他们敢于那样简单、绝对地概括中西文化,多半是因为他们读书没有钱钟书那么多,眼光也没有那么开阔远大,无论对中国或是西方,都了解得很不够。这种无知产生出来的勇气,真不知为不同文化的相互理解和往来,增设了多少无谓的障碍和困难。
        钱先生用自己的著作最有力地反驳了东西方文化对立论。有一次我问钱先生,为什么《管锥编》和《谈艺录》不用现代白话,却用大多数读者觉得困难的文言来写?钱先生半开玩笑地回答说:“这样流毒就可以少一点。”[ 最近见余英时悼念钱钟书先生的文章,也提到钱先生曾说用文言写作《管锥编》,“这样可以减少毒素的传播”。见余英时,〈我所认识的钱钟书先生〉,1998年12月24日《中国时报》。] 然后他又认真解释说,《管锥编》引文多是文言,不宜处处译为白话,而且初稿是在文革中写的,环境和时间都不充裕,不如径用文言省事。不过我总认为,此外还另有一层更重要的原因。《管锥编》开篇批驳“黑格尔尝鄙薄吾国语文,以为不宜思辨”。[ 《管锥编》第一册,1页。] 钱先生用文言撰写《管锥编》,又广引西方文字著述,凡哲学、宗教、文学、历史等等问题,无不涉及而且作细致深入的探讨,这就有力证明了传统的中国语文,即文言,完全宜于思辨。这不仅驳斥了黑格尔的无知偏见,奠定了比较研究的基础,而且为我们跨越文化界限来认识我们的传统,在不同文化的相互发明中研究文学和文化,提供了最佳的典范。
        我在一九八三年十月离开北京去美国,临行前不久和妻子薇林一起,到钱先生那里去辞行。钱先生给我很多鼓励,并送我上下两册的一套《全唐诗外编》作为纪念。钱先生的题字中有“相识虽迟,起予非一。兹将远适异域,长益新知。离情固切,期望亦殷”等语。我看见这几句话,随时感到无限亲切,但又同时觉得无比愧怍。我们这一代的人(所谓“老三届”),生长在传统文化几乎灭绝、现代文化未能建立那样一种青黄不交之际,再加上求学时期遇上文革,失去十年的光阴,所以既无国学的根基,亦无西学的修养。尤其在钱先生面前,是连作学生的资格都没有的,然而钱先生对我却特别厚爱。记得有一次他告诉我,卞之琳先生开玩笑说我是“钱钟书的死党” 。钱先生故意把这玩笑直解,大笑着对我说:“钱某还在,你活得还会更长,怎么能说我们两人是‘死党’呢?”我听了这话深为感愧,因为做这样的“死党”是要有条件的,而我还不够这样的条件。钱先生给我题的字里,“起予非一”当然是溢美之辞,“期望亦殷”四个字,在我只觉得有相当沉重的分量。然而与钱先生接触,我深深感到,他对老辈和已经成名的人要求较高较严,而对后辈则往往格外宽容。我记得他曾给我看一个小本子,是某工业大学一个年轻学生读《围城》的笔记,手抄成一册寄给钱先生,钱先生非常赞赏,认为这是对《围城》最好的评论。我相信,钱先生欣赏的是年轻人特有的热情和真诚,他们的评论纯粹出于对《围城》兴趣和爱好,而完全没有个人利害的关联,没有以此出名的打算。杨绛先生曾说钱钟书“痴气”,并对其种种表现有生动的描绘,我总觉得,钱先生对年轻人特别厚道甚至偏爱,在一定意义上也许就是这“痴气”的表现之一。与钱先生谈话时,我常常感到在大学者钱钟书之外,还有一个真挚得可爱的钱钟书。他喜欢说笑话,说完了自己也大笑,笑得很得意,很开心,那神态有时候简直像玩得快活的小孩子。
        杨绛先生的笑则显得温和,幽雅,使人觉得十分亲切。记得我和薇林在一个夏日去三里河拜访,杨绛先生手里拿一把宽窄适中的羽毛扇,一面说话,一面轻轻摇着,从容,恬静,给我们留下的印象与我们读《干校六记》时的感觉相当吻合。《干校六记》在香港《广角镜》发表后,我从杨绛先生那里借来杂志,先睹为快。我觉得《干校六记》那细腻的笔调,那种从一个“弱者” 的眼里看周围翻天覆地大变化的写法,那怨而不怒、哀而不伤的情调和风格,都是杨绛的特点。虽然她以抗战时期创作的戏剧最为有名,但《春泥集》里几篇论《堂吉诃德》,论英国小说,论《红楼梦》以及李渔戏剧理论的文章,也写得极好,可以和钱先生的《七缀集》合观。杨绛先生身材弱小,的确给人“弱” 的印象,但在我看来,《干校六记》第一记里的一句话:“这些木箱、铁箱,确也不如血肉之躯经得起折磨”,才让我们看明白,杨绛先生其实是格外地坚强。后来陆续看到她更多的作品,尤其是《洗澡》和《将饮茶》,都显得举重若轻,在平淡中出深意,使人觉得有无尽的韵味。
        我在一九八三年离开北京后,虽然在美国有比较好的学习和研究条件,但随时怀念在北京能向钱钟书先生请教,与钱先生直接交谈的机会。我深深感到,尤其对于东西方文学和文化的比较研究,有钱先生指点远胜于其它任何便利和条件。好在虽不能见面,通信中还可以常常向钱先生请教。我在读德国哲学家伽达默的《真理与方法》时,给钱先生谈过我的体会。钱先生在一九八四年底的一封回信里说,因为我“上信来告正读Gadamer,弟上月初因取Gadamer,Jauss二人书重翻一过,觉漏洞颇多,他日有空,当与兄面谈之(包括Derrida等之logophobia)”。[ 原信“面谈”二字下,钱先生加了着重号。信中提到的人名先是德国哲学家伽达默和尧斯,后面是法国哲学家德里达。德里达批判他所谓西方的“逻各斯中心主义”,钱先生戏称之为“逻各斯恐惧症”。] 没有想到离开北京,一别就是十年。一九九三年春我回北大参加一个学术讨论会,因为在学期当中,要赶回加州大学给学生考试,前后在北京只停留了五天,而恰好钱先生患病,竟未能见面。又过了五年,应清华大学讲学的邀请,我在一九九八年十二月十六日再到北京,本来以为可以到医院去看望一次钱先生,却不料钱先生在十二月十九日仙逝,使我永远失去了再见一面的可能。因为钱先生留下遗言,不要任何纪念仪式或活动,九八年年底的北京似乎特别冷清。不过清华大学有一些同学闻讯之后,冒着北京冬天的寒冷,一大早用白色的纸折了上千只纸鹤挂在校园里,用这种别致的方式静悄悄地纪念他们崇敬的老清华校友,值得一切爱中国文化的人引为骄傲、感到自豪的钱钟书先生。
        在人一生的道路上,会有很多机缘,很多转折。我在北京能够由一个偶然的机缘认识钱钟书先生,又常常与钱先生见面交谈,书信往还,这在我是极大的幸事。我知道,钱先生永远离开我们了,这是在理性上必须接受、在心理上又难以接受的事实。但是我也知道,钱先生在我心里是没有离开,也永远不会离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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