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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钱钟书先生

发布: 2015-7-03 06:26 | 作者: 张隆溪



        淡薄名利,卓尔不群
        
        钱钟书先生在学术上的崇高地位,的确是无人可以企及的。旧式的国学家不懂西学,而近世留学西洋的学者又大多缺少扎实深厚的旧学根柢。许多留学归国的人,在五十年代中国大陆与西方隔绝之后,限于时代和环境,其知识和学术水准往往像冻结的河水,不再汩汩向前,脱离了他们赖以著书立说的思想理论之源头活水,因而逐渐枯竭。听钱钟书先生谈论学问令我惊羡不已的一点,就是他好像完全不受周围封闭环境的影响,独能在深居简出之中明了一切,对西方当代理论的发展了如指掌。一九八〇年六月给我的第一封信里,钱先生就说:“Frye书我虽看过,已二十年前事,记得Wimsatt曾与争辩过。是否Literary Criticism: A Short History提到?去年见Jonathan Culler, Structuralist Poetics(英语中涉及此问题最好的参考书),屡引Frye此书,说它含有结构主义成分而未鞭辟入里”。 这就是说,钱先生在弗莱的书刚问世不久就读过了(按《批评的解剖》初版于一九五七年),而且还注意到西方学界后来对此书的反应和评论。钱先生不仅饱读中国古代典籍,又遍览西方的经典名著,对当代西方学术发展有明确了解。《老子》四十七章云:“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 我向来以为那是不可能的事,要说可能,也只是讲内心的神秘经验或宗教体验,不是讲了解天下的学问。钱先生就说过,老子此处所谓“知”乃“知道也”,“非指知识”。[ 同上,450页。] 然而钱先生自己却恰好是在知识方面,在中国当时极为闭塞的环境里,做到了“不出户,知天下。”这一点确实是钱钟书高出旁人的地方。汉学家李克曼(Pierre Ryckmans,笔名Simon Leys)曾在一九八三年六月十日的法国《世界报》(Le Monde)上撰文,说钱钟书对中西文化和文学都有深广的了解,因此“钱钟书在今日的中国,甚至在全世界都是无人可比的”(Qian Zhongshu n’a pas son pareil aujourd’hui en Chine et même dans le monde)。我认为这句话说得十分公道,恰如其分。
        对我来说,钱先生的学问自然令我倾心向往,但同样使我崇敬的还有他正直、孤傲的性格。在与钱先生交谈之中,我对后者尤其有亲切的体会。钱先生谈话中常常品评各样的人和事,谈论各类的书和文艺,言语诙谐幽默,然而谑而不虐。初见面不久,他知道我是从四川来的,就问我认不认得吴宓先生。我回答说听过吴宓先生的大名,但我在成都,吴先生在重庆,所以无缘识荆。钱先生闻言颇为我惋惜,说要是我在四川有机缘认识吴宓先生,一定会得益良多。我刚到北大时,李赋宁先生也说过类似的话,使我深恨自己失去了求学的机会。不过文革时我只是中学毕业生,上山下乡,工厂学徒,前后折腾了十年。吴宓先生五十年代后在重庆西南师范学院任教,一直被视为改造对象而受压制,文革中更被反复批斗,受尽折磨,终于含恨而死。在当时的条件下,实在是没有见面的可能。
        钱先生谈话中不大提起文革,除了在杨绛先生的《干校六记》中读到若干情节之外,我也从未在谈话中了解他们当时的处境。有一次偶然谈起历次改造知识分子的政治运动,钱先生对那种昧着良心、出卖灵魂整人的人,表现出极大的轻蔑。他说四九年以前,他曾经对俞平伯先生的《红楼梦辨》从学术的角度提出过批评,但五十年代全国掀起批判俞平伯《红楼梦研究》的运动,弄得轰轰烈烈,对《红楼梦》一知半解甚至一窍不通的人,都在一夜之间变成“红学家”,对俞平伯口诛笔伐。钱先生说,在那整个政治而非学术的“红楼梦批判”中,却始终“没有钱某一个字”。他接着又用英语说,“If we don’t have freedom of speech, at least we have freedom of silence.”[ “如果说我们没有言论自由,我们至少有沉默的自由。”] 我知道这句话的份量,因为在政治运动不断,在不少人整人而后又被人整的轮回中,要保持沉默是极困难的事。耐不得寂寞,一发言加入对别人的批判,就立即陷入恶性的轮回,欲沉默而不能。钱先生始终不求名利,甘于默默无闻,与他对政治极清醒的认识分不开。虽然钱先生谈话很少直接涉及政治,但他卓然独立,疾恶如仇的品格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所以我认为,钱钟书值得人敬佩的不仅仅是他惊人的渊博学问,还有他高尚的品格和独立的精神。
        与钱先生谈话,更多的当然是轻松愉快的内容。在《谈艺录》开篇叙述缘起时,钱先生记诗友冒效鲁敦促他把平时讨论诗文的话写下来,说“咳唾随风抛掷可惜也”。我相信,凡认识钱先生,听过他上下纵横地讨论古今学问的人,大概都会有此同感。记得李达三先生和我去见过钱先生后,大为赞叹,觉得钱先生讲话字字珠玑,但言语随生随灭,实在可惜。他要我学做鲍士威(James Boswell)纪录约翰生博士(Dr. Johnson)的言谈举止那样,把每次与钱先生谈话的内容都详细记载下来。然而我自忖并无鲍士威之才,对钱先生的学问不能了解万一,更不能胡搅蛮缠,随时到钱先生那里上门叨扰,强言聒噪。然而当年谈话虽无笔录,某些片段却印象深刻,难以忘怀。例如有一次谈起俄国形式主义,钱先生肯定其在二十世纪文学理论中的影响,又说这种影响通过后来到耶鲁任教的韦勒克,在英美新批评中也得到发展。初版《谈艺录》讨论文体递变时,钱先生已介绍了俄国形式主义,并十分赞赏施克洛夫斯基(Victor Shklovsky)认为文体演变是把不入流之体裁忽然列品入流的看法。然而对当时俄国革命领袖托洛茨基批评形式主义那本书,即《文学与革命》,钱先生虽然不赞成其基本论断,却认为其文笔不无可取。他尤其欣赏托洛茨基批判一些作家有自恋情结(narcissism),连一字一句都舍不得割弃的话,以及那段话中一些尖刻讽刺的比喻。
        钱先生记忆力惊人,常常在谈话中随口引用各种语言的各种书里有趣的地方,有时还顺手从书架上取出书来,立即找出原文给我看。他家里藏书好像并不多,但往往有外文的新书。钱先生声望在外,文革后海外来拜访他的人络绎不绝,所以他对国外情况的了解,能远胜于他人。按杨绛先生的说法,钱钟书作为“书痴”颇有“痴福”,“供他阅读的书,好比富人‘命中的禄食’那样丰足,会从各方面源源供应。……新书总会从意外的途径到他手里”。[ 杨绛,“记钱钟书与《围城》”,《将饮茶》校定本(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153页。] 钱先生也托人在海外购书。杨绛先生的《干校六记》在香港《广角镜》发表,便以采购国外新书代替稿费。钱先生的《也是集》在港销行颇好,他在信中就说:“又有买书基金矣”(一九八四年七月七日信)。钱先生读书之多之勤,的确无人可比,这正是他能洞察一切的根本原因。不过来看望他的人多了,也成为一种负担,使他不堪其苦。他时常报怨,有时也自嘲以解。例如他在一九八一年十月三十一日的信中说:“十日前有美学者夫妇惠过,携其儿来,儿感冒未痊,传染内人,即波及我,咳嗽引起哮喘,‘闭门家里坐,病从外国来’”。这很风趣的叙述表明,钱先生对远道来访的人,在报怨中亦含谅解;但对于一切虚名和一切官场应酬,他就尽量退避。由官方安排来求见,往往会遭拒绝或婉谢,但他是个热心肠并极讲情谊的人,在私人朋友的交往中极为率直慷慨。记得香港中文大学的李达三先生(John Deeney)通过官方渠道见钱先生而不能,就到北大找我,我给钱先生通电话之后,立即与他骑自行车到三里河,与钱先生畅谈了一个下午。北大在一九八〇年成立比较文学学会,想请钱先生任顾问,由我先去游说。钱先生回答说:“我的牛脾气,大约你有些认识。一切‘学会’,我都敬谢挂名——唯一例外是‘中国古典文论学会’,那是因为郭绍虞先生特派人来送手颤墨枯亲笔函件,不得已只好充‘顾问’”。使我感动不已的是,钱先生在信中说因为和我的“私交”,决定“一定要有你的私人信附在公函里,我才会破第二次例”(一九八一年一月廿五日信)。
        我在此想强调的一点是,钱先生把“公”与“私”亦即“官”与“民”清楚分开,最能显出他孤傲的性格和独立的立场,而不了解这一点,就不可能了解钱钟书其人及其思想。钱先生答应担任北大比较文学学会顾问之后,又应允把早年一篇英文文章改写为〈汉译第一首英语诗《人生颂》及有关二三事〉,交北大《国外文学》发表。只是国外文学编排太慢,延宕时日,倒是香港的《抖擞》捷足先登,在海外先登载了这篇文章。
        文革结束后,钱先生到欧、美、日本去访问过,后来国外不少大学以最优厚的条件邀请他,他却一概谢绝。一九八四年底,普林斯顿大学重提邀请讲学一事,我那时已在美国,高友工先生就让我代为打探,并对我说,听说钱先生有想出来看看的意思。钱先生回信幽默地说:“言老僧思凡下山一节,恐出讹传”。他又告诉我,法国总统密特朗的夫人、顾问及法大使皆邀请访法,他概“以‘老懒’(un vieillard paresseux)为词敬谢”。既谢绝了法国,也就不好接受别国邀请。钱先生非常风趣地说:“《旧约》中Isaiah言埃及人云,‘their strength is to sit still’(忆Emerson, Journals中曾以此语形容老大之中国),窃谓老年人当奉为箴铭”(一九八四年十二月十一日信)。[ 信中引文出自旧约《圣经.以赛亚书》第30章第7节,上帝说埃及人:“他们的力量就在于稳坐不动。” ] 他不仅拒绝去国外,法国政府要授予他勋章,嘉奖他“中法文化贡献”之劳,他却“以素无此劳,不敢忝冒,嘱院部坚辞”(一九八五年五月三日信)。钱先生淡泊名利如此,其气质品格与世间追名逐利甚至沽名钓誉之徒,真所谓天壤之别。
        一九八二年五月,钱先生在信中提起除与国外来客应酬之外,“还有无数费唇舌的事(要我出来做名誉‘官’),谈了几次,我还是坚持不干。他们在想‘折衷办法’,明后日还要来疲劳轰炸” 。六月廿八日来信,说这是些“梦想不到的事” ,并且化用莎士比亚喜剧名言,用英文以犀利的笔法写道:“Some are born mandarins, some become mandarins, some have mandarinate thrust upon them.”[ “有人生就是官,有人入仕做官,还有人被硬逼为官。”这句话来自莎士比亚喜剧《第十二夜》第二幕第五场,但原文不是讲做官,而是说身份的高贵:“Some are born great, some achieve greatness, and some have greatness thrust upon ’em”。] 所谓“官”,即指要钱先生出任中国社会科学院副院长之职。这种事自然由不得读书人自己做主,经过反复劝说,“疲劳轰炸”,据说由胡乔木以清华同学和老友的名义出面,终于把这顶官帽戴在钱先生头上。记得与钱先生见面时谈起此事,他说这官实在是尸位挂名,他既不要秘书和办公室,也不管事。钱先生还说,考古所所长夏鼐先生对“副院长”一词有绝妙解释。“副院长”之“副”在英文是deputy,读音近似“打补丁”,所以他说,他只是个“打补丁”院长,强为装点门面而已。钱先生说完此话,自己就哈哈大笑起来。他那爽朗的笑容,我至今仍历历在目。虽然不得以做了“官”,钱先生对“官” 却嘲讽如故而且自嘲。例如经普林斯顿大学教授迈纳(Earl Miner) 等人提议,美国现代语言学会(MLA)在一九八五年聘钱先生为名誉会员。这一名誉非常难得,是世界各国最有成就的人文学者才能享有的殊荣。钱先生一九八五年五月三日来信说,他本欲“告院方发电代辞,而院方以此乃纯学术组织,且与本院有业务交往,命弟接受。纱帽在首,身难自主,不能如Valéry赞Mallarmé 所谓:Pauvre et sans honneurs, la nudité de sa condition avilissait tous les avantages des autres”。[ 这是法国作家瓦勒利赞诗人马拉美的话,意为:“虽穷困无名,然其一无所有之境况使其它人的一切荣耀竟相形见绌。”] 《谈艺录》补订本出版后,我在美国无法购买,去信向钱先生索书。他回信说:“原为足下保留一本待签寄者,一不甚相识之高干登门恳索,弟遵守‘老百姓畏官’ 之法则,只好献与”(一九八五年十二月一日信)。从这字句之间,足已可以看出钱先生对“官”之态度,但我也能领会,随着钱先生的名望愈来愈大,他不能不应酬的各方面人物也愈来愈多。钱先生在同一封信里就说:“《谈艺录》不意成畅销书。《中国书讯》及《广角镜》十月号报道可见一斑,然弟本人所受各方纠缠及压力,记者辈未知万一也”。以钱先生那么丰富的学识,那么冷静的头脑和对人情世态那样深刻的洞悉,任何虚假都蒙骗不过他的法眼,任何浮名都不可能引起他半点的兴趣,无论什么官位、荣誉和头衔,在他都毫无价值。
        钱先生不求名,也最怕人吹捧。我把钱先生谈话中涉及比较文学的一些意见,归纳整理成一篇短文,登在《北京大学比较文学通讯》第一期上。这是北大学会几个人自己编辑的油印刊物,不算是正式出版,所以此文的写作曾得到钱先生首肯。但这篇文章后来在《读书》一九八一年十月号上又正式发表,钱先生在同年十月十六日来信就说:“弟丁宁《读书》勿发表日译序(因已被《广角镜》索去),今不特发表,且配以大文及复旦某先生之文,大有orchestrated campaign之嫌。傍观齿冷,谤议必多。编辑者好热闹,害人不浅!”[ 信中所指系《围城》日译本序。两个英文字意为“精心策划的鼓吹宣传” 。] 此后有人约稿,要我写关于钱先生的文章,我便不敢贸然行动,先去信通报。钱先生极力劝阻说:“足下可作文之题目不少,何必取朽木枯株为题材!”(一九八四年十一月五日信) 既然钱先生这样说,我也只好搁笔。国内后来兴起“钱学” 热,承董秀玉从北京寄给我文化艺术出版社出版的《钱钟书研究》,后来又有三联书店出版的《钱钟书研究采辑》。我总觉得,钱先生大概不赞成“钱学” ,不过有那么多真诚崇敬钱先生的人研究他的著作,对我也颇有触动。我很想写文章加入,但钱先生的“禁令” 仍然在起作用,便终于没有多写。只有一篇谈钱钟书语言特点的文章,写成之后在台湾《当代》一九九一年十月号上先发表,然后才影印了一份寄给钱先生。此外还有一篇,谈钱钟书著作方式兼论系统与片段思想之关系,在一九九二年十月号的《读书》上发表。前一篇文章,钱先生似乎还满意,后来三联书店出版陆文虎先生编的《钱钟书研究采辑》,就把它收进了第二辑里。后一篇文章钱先生以为如何,我就不得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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