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以前，我读到纳博科夫讲稿的时候突发奇想：他会不会在暗示格里高尔这只虫是化蝶之前的蛹呢？当时这样想，理由只有一条：纳博科夫除了是有名的作家，还是有名的蝴蝶学专家 (lepidopterist)。
他在这方面虽说是自学成才，却颇有建树；对蓝蝴蝶 （Blues, 属Polyommatini群落）的研究最是在行。1948年之前，纳博科夫在哈佛大学的比较动物学博物馆有一个研究蝴蝶学的正式职务。1949年至1959年的十年期间，他为了研究蝴蝶旅行了150,000英里，追蝴蝶的激情令人惊讶。早在1920年，《昆虫学》杂志 (The Entomologist) 刊登了他的一篇文章，题为：《克里米亚蝴蝶学的笔记》(“A Few Notes on Crimean Lepidoptera”)。在这篇文章里纳博科夫有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我的乐趣是人类最有激情的乐趣：写作和追蝴蝶”( “My pleasures are the most intense known to man: writing and butterfly hunting.”)。 喜欢蝴蝶和喜欢写作有什么共同点？ 或许，两者追寻的都是生命中最神秘的美吧。
据说，《克里米亚蝴蝶学的笔记》是纳博科夫用英语写的第一篇文章。从40年代起，纳博科夫的写作生涯就由他的母语俄语转向了英语。1954年他在一封信里告白：“四十年代初从俄语转向英语是何等的痛苦”。1955年纳博科夫发表小说《洛丽塔》。这部小说描述一位从法国移民到美国的中年男子杭柏特·杭柏特（Humbert Humbert）追逐少女洛丽塔的故事，这种激情据说源自追逐蝴蝶的激情 （lepping around）。纳博科夫写这部小说，一定是付出了对写作和追蝴蝶的双重激情。
总之，纳博科夫是否暗指格里高尔是化蝶之前的蛹虫，对我而言一直是个猜想。如果可以证实，那么，这只蛹虫既是卡夫卡的，又是纳博科夫的。前几年，这个猜想被证实。有一篇纳博科夫生前从未发表的文章被《大西洋月刊》刊登，题目是：《论变形》（“On Transformation”）。1951年，纳博科夫在康奈尔大学讲授三个文学故事 (Gogol’s “Overcoat”, Stevens’ “Dr. Jekyll and Mr. Hyde” and Kafka’s “Metamorphosis”)，这三篇的主题都是变形。《论变形》是当时的讲稿。
讲稿的第一段这样说：“曾经有个中国哲学家，一辈子都在思考一个问题：他究竟是一个中国哲学家梦见自己是只蝴蝶呢，还是一只蝴蝶梦见自己是个哲学家。”
庄周梦蝶又一次出现在西方现代文学家笔下。不过这里的寓意紧紧和变形联系在一起。纳博科夫的第二段，简介了三个故事都是变形的主题。从第三段开始到结尾，纳博科夫仔细描述幼虫如何变蛹虫，蛹虫又如何经千辛万苦钻出蛹壳化为蝴蝶。纳博科夫用这个过程比喻所有的变形。
变形的初始，幼虫感到十分难受，为了摆脱这种感觉，就四处找地方，通常是爬到墙上或树干上，把自己用丝包裹起来，用后脚或尾部把身子悬在空中，在这个高难度的姿势之下，幼虫扭来扭去，一层一层地脱掉外衣，钻出来一个胖乎乎的蛹。蛹就是格里高尔的形体。已经有了翅膀的腔盒。经过几个星期甚至几年，蛹壳裂开，一个湿漉漉的蝴蝶钻出来。
纳博科夫接下去写道：“你问这种孵化是什么样的滋味？ 啊，毫无疑问，一股恐慌感窜到头顶，一种令你窒息的奇怪的激动，但是，接下来，眼睛看见了，看见一缕阳光，蝴蝶看见世界了，看见了昆虫学家那张又大又丑合不拢嘴的脸”。
随着纳博科夫的解读，我们触及到卡夫卡艺术性的又一个层面：卡夫卡描写的丑陋和痛苦，其实是现代人求变（变形）而不能所致。卡夫卡描写丑的另一个涵义，是他要表现潜在的美。格里高尔不美，但是有潜在的美，他具有变成蝴蝶的可能性。换言之，他有人性种未被异化的潜质。
纳博科夫读卡夫卡，也在读自己：一个离开祖国四处旅行的艺术家，一生终于获得的灿烂成就，是经过了变形中的许多不为人所知的痛苦。从俄语到法语到英语，那一次不是一次孵化，那一次不是充满了恐慌和窒息。
有一个老人，深知蝴蝶的美来自不易，他教一个孩子怎样从网里取出蝴蝶的时候再三说：“蝴蝶的翅膀脆弱，双手要轻一点，再轻一点。”
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正是夏天的尾声，古今中外仿佛都在“幽昧而深邃的统一体”中混合了。从书房里出来，走近围栏下的花丛，阳光下，夏季的花草繁密旺盛，突然意识到：我和花草之间也在彼此相视，彼此都困惑而迷茫了。
花丛里似有花魂在徘徊。啊，是一只棕色黑纹的小蝴蝶！蝴蝶瞬间又飞走，只能怔怔看着它飞走之后留下的空白。
童明 （笔名）：西安外国语大学特聘教授；美国加州州立大学洛杉矶分校英语系教授
Works Ci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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