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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周梦蝶” 西行记

发布: 2015-3-26 09:14 | 作者: 童明



        一
        
        这世界并非单为人类所设造,我们却单相思,苦依恋,痴人说梦,尽把万物拟人化。梦话都有几分真实,不过不能完全当真了,那样反而迕逆了诗意。
        蝴蝶的神秘和动人是人类所赋予,蝴蝶却浑然不知。蝴蝶的各种美,其实是人心中愿望的符号。比如,蝴蝶的变形常被比作人的生命过程。蝶在变化之前是蛹,蛹中的幼虫很丑,经过冗长而又可厌的胚胎期之后破茧而出,突然是美丽的蝴蝶;无奈红颜薄命,蝴蝶在花前流连片刻,稍纵即逝,宛如春梦。人生的艰辛和短暂,莫过于此。
        上帝造人的时候或许搞错了,他不该把人生安排成童年-青年-老年。不妨把次序颠倒:老年-青年-童年,最后的时段反而是最美好的,就像蝴蝶一样。如果这是梦呓,斯科特·菲茨杰拉德的小说《返老还童》(The Curious Case of Benjamin Button)也是,虽然他的故事不是用蝴蝶作比喻。
        还有更神秘的隐义: 蝴蝶在花丛翻飞,颤抖的翅膀触到花瓣的一刻,似乎时间凝冻了。莫非暗示每一只蝴蝶曾经都是一朵花,花谢花落之后,花的魂飘然而去,在另一个时空里化为蝶,又飞了回来寻访自己? 
        那么,花是将要去彼岸的蝶,蝶是已经从彼岸归来的花。蝶恋花、花拥蝶的一刻,动和静混合的斑斓色泽,莫非意味着来世与今生、此岸与彼岸在瞬间的接通? 
        诗歌在某种意义上是梦。人类的生存离不开梦,离不开诗意。人类诗意地寓居在地球上,另一种说法就是人类梦一般地生活在这里。不过,还是觉得最高段的诗应该有一分清醒,是清醒底蕴上的梦。
        这些年,我居住的美国南加州依然阳光灿烂,四处花丛里的蝴蝶却显然少了许多,颇感疑惑。生态学家说,污染的空气、化肥过多的使用减弱了花的芳香,使之无法远播,花也就不能吸引蝴蝶和蜜蜂。同样的情形,诗人会说:少了花香的指引,花魂在归途中迷了路。
        如果有人听到诗人的话要多嘴说一句:都是化肥捣的乱。那一句话足以谋杀了诗人。诗人的谋杀案似乎多了起来。
        
        二
        
        与蝴蝶相关的联想,若论寓意的超凡不俗,则非“庄周梦蝶”莫属。此梦按照庄子的思路置于《齐物篇》的篇尾:“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译成白话:有一次,庄周梦见自己是蝴蝶,飘然洒脱的一只蝴蝶,自己感觉十分惬意!全然不知自己是庄周。突然醒来,定神方知我是庄周。不知是庄周梦见自己是蝴蝶呢,还是蝴蝶梦见自己是庄周呢?庄周与蝴蝶必是有区别的。“此之谓物化”:这里比喻的是物我间的转化。
        此梦寥寥数语,揭示了人的生存有物和我的两端,庄子的梦,期望物我之间可以相通互换。
        “物”:人类以外的世界,所谓客观。“我”:人类的自我意识,所谓主观。非人类的客观世界不理睬我们,我们坚持与之交集,视它为神秘的彼岸。
        在庄子的梦里,客观的“物”以栩栩然的蝴蝶出现,仿佛来自彼岸,带着花丛的芳香,令人惬意!而“庄周”则比喻主观,所有的“我”的意识被抽象为“庄周”;我们都是庄周,穿越时空,走入物我相通互换的梦想。
        庄周梦蝶,蝶梦庄周,于是成了中国文化里物我互换的喻说原型。许多类似的讲法,如“人看花,花看人。人看花,人到花里去;花看人,花到人里来”,都不如庄周梦蝶的比喻更能直扣人心。
        庄周梦蝶的飘然洒脱透露着清醒。此梦的清醒,毋宁是一种天荒地老的悲观。《齐物篇》里说:“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只有大清醒之后才知道人是一场大梦。)何为大觉?庄子已经讲了:“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明知物和我有根本区分,原本互不交集,而不交集的物我之间互换,梦使之然,诗意使之然。 
        庄周梦蝶体现的不是神学而是诗学,因为它有意留白: “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
        同样的道理,尼采(Fredrick Nietzsche)讲得更直白:
        
         . . between two absolutely different spheres such as subject and object there is no causality, no correctness, no meaning; there is, at most, an aesthetic relation, I mean, a suggestive transference—a stammering translation into an entirely foreign language—which requires, in any case, a freely poetic, freely inventive medial sphere and mediating force. (Nietzsche 456b)
        
        (在主观和客观这样两个绝对不同的领域之间是没有因果关系的,没有对错,没有意义存在;两者之间无非是一种美学关系,换言之,是一种意味深长的心理转换――结结巴巴,译成全然陌生的语言――如此转换,需要的是诗意盎然、创意自由的领域和力量作为媒介。)
        
        用庄子的语汇表达尼采的意思: 在没有因果联系的物我两端, 只有梦能搭起一座桥。
        反之,庄子做逍遥游,也可用尼采的话来描述:人类渴望大自由,必然需要一种诗意盎然、自由潇洒的媒介力,把梦想翻译成一种陌生的语言。庄周梦蝶,鲲鹏万里就是这样的译文。
        东西方两个圣人,所见略同:人类渴望大自由,起由却是人类的不自由。做逍遥游,试以梦想拓展人类的精神空间,有点像失恋了却不肯放弃,无奈而转向诗句,保持住尊严和潇洒。所谓文化艺术史,未尝不是发乎人性的那些美学经验的积累。
         
        三
        
        一脉神秘的诗魂贯通西方现代文学,默默地和两千四百年前中国的庄周梦蝶寓意吻合呼应,好似“通灵”一样。令人称奇的,不是有哪几个西方人引用了庄周梦蝶,又是如何引用的。令人称奇而且啧啧称奇的,是各文化之间相异,却又能不约而“通”。 
        西方现代诗有一概念,名曰:“应和”(correspondence)。 这是一个纯西方的概念,不同的人赋予它不尽相同的涵义。
        柏拉图在《理想国》用过这个字,表示人的理性灵魂与观念世界之间的吻合。十八世纪,瑞典人伊曼纽尔·斯维登堡(Swedenborg,1688-1772)再次提出“应和”的概念(见于 Arcana Coelestia (1749-1756),Heaven and Hell (1758) 和其他著作)。 他认为,精神现实和自然现实之间、心理现实和物理现实之间,有一种对应关系,即为“应和”。他说,这种对应是一种因果关系,也就是说:与人的心灵相应和的有一个超验的实体,那就是神,是上帝。斯维登堡的“应和”因此是个神学概念。
        作为美学概念的“应和”与神学概念的“应和”不同,但也有神秘主义的色彩。它先在十九世纪法国诗人波德莱尔 (Charles Baudelaire) 的诗艺中兴起而发达。
        散文诗《艺术家的忏悔》(《巴黎的忧郁》之三)有极美的一段,试译如下:“让目光沉浸在天和海的辽阔之间,那是何等的快乐!那样的孤寂和沉静,无比贞洁的蓝色!地平线上一叶颤栗的小帆船,细小而且孤绝,模拟着我无可救药的生存,海浪用单调的曲调伴奏,这种种一切通过了我在思想,或者说我通过了它们在思想(因为在广阔的遐想中自我很快遗失);我说它们在思想,像音乐和画面那样在思想,不是靠巧言诡辩,也不靠逻辑的推理”(Paris Spleen, 3页)。
        这段诗直白地注释了波德莱尔的“应和”。天海一线的辽阔和寂静,贞洁无比的蓝色,一叶颤栗的小帆船,单调的海浪曲调:它们通过了我在思想,而我也通过了它们在思想。此处虽然不见“庄周”和“蝴蝶”,物我相通互换的寓意却显而易见,“此之谓物化”,此之谓“应和”。物我互换也发生在梦中,白天的梦境,即“广阔的暇想中自我很快遗失”。由此可见,波德莱尔的物和我,也是美学关系,不是神学的因果关系。
        《恶之花》中有一首诗,题目就是《应和》(《恶之花》之四),常被引用为“应和”做定义。诗的第一段: “自然是座神殿,那里有活着的柱子/时时再含糊不清地喃喃自语;/人行走在那里,穿过象征的森林,/森林用亲切的眼光注视着人”。人的情感居然显现在自然对人的注视之中,何其神秘奇特,宛如庄周梦蝶。作为波德莱尔艺术表现形式的“应和”还引入了联觉(synaesthesia):听觉、视觉、嗅觉、味觉、触觉、直觉相互渗透,“芳香、色彩、音响彼此呼应”,组成“幽昧而深邃的统一体”(une ténébreuse et profonde unité)(见这首诗的第二段,全诗见法英双语版的Flowers of Evil,  28-3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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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5-5-04 15:12: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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