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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人对社会的责任在于“进谏”

发布: 2015-3-26 08:48 | 作者: 袁劲梅/傅小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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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小平:你迄今为止的写作,都带有浓厚的理性思考和哲学思辨的味道。这当然能增强小说的深度,但很难不留下“概念化”、“主题先行”的痕迹。事实上,即便是米兰·昆德拉的写作,也不时招致这样的质疑。
        袁劲梅:过去人写小说,用文言文,之乎者也。那也叫小说。现在人写小说,以写人的故事为主。也叫小说。大作家托尔斯泰就是个哲学家,他的小说, 大段大段的哲学思考;萨特和西蒙·德·波伏瓦是哲学家,也是杰出的作家。有人写小说充满诗意,有人写小说情节紧张。这些都叫“小说”。从古到今,也没人规 定小说必有一个固定的格式,只能写故事情节,不能写思想。若有谁在文学教课书里给小说下了一个定义:说小说不能有这个痕迹那个痕迹,那不也就是一个“定 义”吗。哪有定义限制小说写法的事儿?定义只能最大程度上概括某一类事物。小说家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只要好看,没叫人书本一打开就睡觉,就行了。
        如果有读者质疑“概念化”和“主题先行”,我对这样的担心很感谢。别人说你有问题,你就会警惕。有人担心比没人担心好。不过,我对我自己要求不 高,对“小说”的理解也比较宽松。在我看来,我写的“哲学论文”和我写的“小说”的区分是:我写的哲学论文,全世界最多七个人看,大多数人若拿起来,看到 第三行就睡着了。因为,那是清理“概念”的游戏。没有情节,不带人情味。要是我写的是这种东西,我就叫它“论文”。我写的小说至少能有七百人看吧,七千七 万当然更好。而且,大部分人不会一看就睡觉。要是我写出了后一种东西,我就叫它“小说”。有“哲学论文”作对比,我对我写的小说很有信心。定义“小说”这 种文体,还得靠作家的作品,不能靠文学教案。
        傅小平:正是一部部具体的作品,尤其是那些一时难以定义和归类的作品,在不断突破并拓展小说的疆域。我想,这在文学史上并非没有先例。过去根本 不当小说看的作品,结果可能成了后世眼里典型的小说,并且开启了小说的另一种传统,这也是小说这种文体之所以能代代相传、生生不息的原因所在。
        袁劲梅:小说不过也是探讨真理和生活真谛的一种方式。作家写小说之前不思考,那是在说故事会,闲聊天。那是文学的另一种形式,文学的另一种功 能:休闲功能。除了休闲功能,文学还有另一个重要的功能:记录生活,回答生活的意义是什么?这两种功能我都喜欢,在这条路上,有很多挑战,我得好好想,创 作的乐趣和探讨生命的乐趣一致。如果,有人提醒我:你没有来得及顾及到每一个读者,有人看不懂你在说些什么啦,我就会放慢一点,尽量把思考变成细节,用形 象一点的语言来表达故事。因为,我的本意当然是想顾及每一个读者的。
        傅小平:作为写作者,你的部分价值取向或公开或隐蔽地体现在 《青门里志》中的《科安农-苏邺风观察日志》里。事实上,这本虚构的书分担了你很多理性的思考。因为,“日志”虽然写的是两位主人公对黑猩猩和博诺波猿的 观察,但和人类行为的对比,使这种观察具有很强的对照性。
        袁劲梅:你这个理解很有意思。把对我们的动物亲戚的观察作为对比写,是小说写到一半时决定的。这样分开来,时间转换,地点跳跃的困难就回避掉 了。小说的结构设计,比小说的情节叙述更难。分开之后,有黑猩猩和博诺波猿的行为作对比,文革中的群体暴力和盲从等行为,不用多讨论,读者就自然懂了是怎 么回事。
        我有一个好朋友,是哈佛法学院来的教授。他领导一个研究所,研究如何用和平手段解决人类的冲突。他还用博诺波猿的“没有战争,只有性”的社会行 为做例子。黑猩猩和博诺波猿有97%-98%的基因和人类相同。人类是地球上众多物种之一。说人类是世界的中心,是我们人自封的。整天在人群中转,看来看 去都是人,很容易以为这个世界就是人的。其实不是。没有其他物种共存,人类也就和恐龙差不多了。人不能挤在一起,在自己群体里互相折腾,互相鼓气,就以为 自己真是世界的统治者了,这是夜郎自大。为什么非要等到地震海啸来了,才认识到人的渺小?正确认识人在自然中的位置,是人的理性责任。
         文学是人的作品,“物竞天择,生存竞争”作为生物进化论被介绍到中国来的时候,一开始就没有和社会达尔文主义(法西斯的理论基础之一)明确分 开。到今天,还更加严重。这点,文学是有责任的。我们总觉得如果自己竞争性不强,就会失去生存地盘。我想:当我们正确认识了人在地球上的位置后,社会达尔 文主义在文学作品中的地盘会减少。和平和环保的声音会增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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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小平:从你的言说中,可以看出哲学的重要影响。这在你的小说写作中也有明显的反映。比如,你的小说通常都有题记,而在某个章节前,一般都会引用哲人的话,整个章节和这些话又保持了呼应。不妨谈谈哲学在何种意义上影响了你的写作?
        袁劲梅:要说“哲学”对我写小说的影响,应该有好有坏。先说好的:我会看出问题所在,且知道如何分析问题能有出路。我常对学生说:“当哲学家的 好处是:有人付钱让你想问题。”哲学家对人性的深刻追究,让我观察人的时候喜欢一直看到人的细胞或者基因,才甘心。更重要的是,我的专业是逻辑,在构思小 说时,不会逻辑混乱,也不会多说废话。
        再说不好的:教哲学,教逻辑是我的工作,是非做不可的。也并不是所有哲学问题都能和文学相干。所以,我从事哲学工作,实际上也是对文学写作的一 种牺牲。台湾作家东年先生有一次对我说:“你这样的人,离开中国可惜了。”他的意思是:你这么喜欢写中国故事,却离开了中国文化环境和中国文学的土壤,还 想独个儿搞中国文学,真是憾事。我心里是同意他的。住在没有文化环境的地方写中文小说,能把中国字都写对,我就很高兴了。
        傅小平:依我看,也未必全然是遗憾。很可能,是哲学让你的写作如此不同。比如,你的小说还遵循了哲学论文写作的风格,有了开场,就必然会有结论。我想,你是否在追求一种形式还有实质上的圆满。
        袁劲梅:你的观察是对的。我有时候是故意用了“开场,故事文本,结论”这样的结构。既然不同作家有不同作家的风格,谁也没规定小说该怎么写,那 么这种写法就算是我的风格啦。还有一层是潜意识里的东西,说出来就是:我这样写,也算是对没有哲学系要我到中国教“符号逻辑”的一种反抗。逻辑课是美国大 学的必修课之一。我们的大学生不学。那么,逻辑的好处我就示给中国的文学爱好者看吧。而且,我觉得,这种结构也很适合我写从问题出发的小说。
        傅小平:一般的理解,作家写作只是提出问题,怎样理解和解答是读者的事。而你反其道而行之,不止是提出问题,更是试图解决问题。
        袁劲梅:如你所说,“作家写作只是提出问题,怎样理解和解答是读者的事。”但我不是还是逻辑学家吗,光提出问题我不甘心。凡我提出的问题,我觉 得我是有能力讲清楚的。我就多做了一步,成了:我用故事讲清楚的问题,该怎么理解是读者的事了。要是读者不拿我当作家待,就拿我当逻辑学家待,我也很高 兴。
        柏拉图有一段名著,叫“洞穴”。讲的是:人们住在自己的洞穴里,面壁而坐。火光把他们的影子投到墙上,他们天天看着那些影子,就以为那是真实。 有人走出了山洞,发现,原来光在外面!这个人叫“哲学王”。“哲学王”走出了洞穴,看到了真理的光。他回到洞里,告诉洞里的人:墙上的那些影子是假象,光 在外面。可没人相信他,反而打他骂他。关于这段故事,我和一群中国大学生有过一次讨论。大学生问:哲学王既然已经看见真理的,那不就行了吗?他为什么还要 回到洞里去,那不是回去找打吗?我告诉大学生:按照柏拉图的理想,“哲学王”走出洞穴,只是他哲学旅程的一半;回到洞穴里,告诉别人什么是真实的,什么是 假象,是他追随真理旅程的另一半。所以他别无选择。
        傅小平:有没有一种可能,“哲学王”在洞外面溜达一圈再回去,用讲故事的方式对洞里的人婉转地说出真实。说不定能让他免了这一顿打?
        袁劲梅:古希腊的哲学家没有回到洞里去讲故事。苏格拉底回去了,逢人就提问,直提到对方自己终于能看见了真理为止。结果,是洞里没有见到光的大 众把他判了死刑,说他误导年轻人。在死刑执行之前,苏格拉底是有机会从监狱中逃跑的。他的学生要帮助他,劝他越狱。但是,苏格拉底没有逃跑,选择了死亡。 他认为,如果他越狱,他就破坏了法。尽管对他的判决是错的,他也不愿破坏法律。如果,他逃了出去,成了逃犯,他就得躲着藏着,再也不能公开讨论真理了。让 他过不能追求真理的日子,他毋宁死。因为,那样苟活着,还不如死亡幸福。后来,亚里士多德在讲到苏格拉底的选择时,说到有两种幸福:一种是猪的幸福,一种 是人的幸福。苏格拉底不愿意仅仅活着,有物质满足就行了。幸福是一种灵魂的感受,任何物质都填不满。对苏格拉底来讲,正义的人才是幸福的人。
        苏格拉底是为追求真理而死的西方哲人。他当时不认识中国的庄子。庄子会讲故事,“逍遥游”“齐物论”一个故事接一个故事讲。绕来绕去,不跟你直 接讲真理(道),跟你讲“坐忘”,跟你讲“万物与我为一”,讲与其当庙堂里的死神龟,“宁生而曳尾于涂中”。我崇敬西方哲人对真理的执着,也喜欢中国哲人 对生命的参悟。我想,如果苏格拉底和庄子能通上一回话,庄子恐怕会说:苏兄呀,你寻了那比生命更重真理,你的幸福感觉是不是就和得“道”相似?苏格拉底恐 怕会说:庄周呀,你忘记肉身,不屑功名,从北冥逍遥到南冥,用生命在泥涂里折腾,是不是在寻找人的灵魂?
        东西方的智慧应该在某一点要可以相通,在另一点上又互补。所以,我讲故事,用故事绕来绕去,说道理,说“得道”,也“寻找人的灵魂”。但是,倘 若我急急忙忙想把我看清楚的真实告诉读者,没有遵守文学常规,那就请读者原谅。我毕竟是吃了西方“哲学王”点火开灶烧的这碗哲学饭,要了西方哲学的好,也 得了它的迫不及待和直截了当。但这就是我。读者喜欢我的作品,说不定还是因为他们喜欢我的直截了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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