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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負青山,留下一片舊時風月

发布: 2014-12-18 17:02 | 作者: 桑宜川





        華麗蒼涼,引來杜鵑為她啼血
        1945年抗戰剛剛勝利,《良友》立即銜接以前的期數,出版了第172期,刊登了抗戰八年的勝利成果、敵軍受降情況等等。這期雜誌雖為良友人以《良友》名義出版,但未得良友復興公司支持,只出了這一期就沒有了後文,1946年再度宣佈停業。
        從《良友》創刊到最終停刊20年間,共載彩圖400多幅, 照片達3.2萬多張, 近現代中國社會的發展變遷、世界局勢的動盪不安、中國軍政學商各界之風雲人物、社會風貌、文化藝術、戲劇電影、古跡名勝等等無不詳盡記錄, 堪稱為百科式大畫報。
        且讓歷史照亮現實,上海製造的《良友》畫報相比起今天五花八門的雜誌,可說是走在那個時代的最尖端。除了僅有的幾期刻意采用男性做封面,皆選用當紅明星、名媛當COVER GIRL;介紹巴黎街頭最流行的打扮;報導國內外電影動態新聞;刊登影星如蝴蝶的歐洲遊記,不勝枚舉。《良友》畫報以圖片為主,配以簡短的文字,內容由新聞時事、風土人情、中外電影、生活資訊如服裝、美容等包羅萬有,這樣的形式不單是中國畫報界沒有,在世界上也是前衛的。《良友》那個年代,正值國內多事之秋,每逢大事發生,必派人到前線採訪,以最快速度把第一手資料報導給讀者。由北伐戰爭、9.18事變、西安事變、7.7事變到12.8事變等都用了大量圖文予以刊載,絕非一本消閒雜誌所能駕馭與容納。
        《良友》畫報上刊登的廣告還真實地反映了那個年代的摩登上海,雖沒有標榜自己是女性畫報,但卻是當時新女性的生活指南,為摩登女性展現了公共空間裏的時尚範式樣。《良友》出生年代正是上海商業、工業發展的黃金年代,當時滬上風情以及產品廣告在畫報上得以展現。回眸淺笑,百媚千嬌的女子推銷著高露潔香粉;肥嘟嘟的嬰孩捧著寶華牛奶丸;今天小孩還在吃的司各脫魚肝油、家樂氏粟米片,還有號稱上海百貨業三巨頭的先施、新新、永安,攝影器材龍頭柯達、愛克發,桂格麥片、冠生園、廣生行、派克鋼筆的廣告……都曾在《良友》出現。這些廣告的表達手法,適時反映了當時西方現代文明和生活方式。
        上世紀的1938年,正當《良友》如日中天的歲月,因抗戰爆發,淞滬大戰國軍失利,上海淪陷,編輯部被迫踏上了流亡之路,第一次遷往香港。不過遷往香港後的《良友》畫報已經沒有了當年的上海韻味,不久也因股東分歧而停刊。時隔一年,1939年2月又在上海復刊,東山再起,在戰亂中一直苦撐到1945年,《良友》在上海終至於停刊。
        抗戰勝利之後, 內戰狼煙再起,打得如火如荼,上海灘上已經沒有了《良友》的生态環境。伍聯德先生遂于1947年再次避難到香港,復刊之事幾經折騰,終竟式微。然而,推廣中華文化的火種並未熄滅,時隔7年之後,伍聯德先生於1954年再度以“海外版”的名義繼續出版《良友》,但因大陸易幟,時代已發生滄桑大變,香江的人文環境有別,這時的《良友》淡出國事是非,偏重藝術與美食介紹,已經沒有了當年色彩斑斕,引領中國時尚的上海韻味。 
        後來的“文革”期間,大陸陷入狂熱的紅色崇拜,香港媒體也分派別,常有歌頌毛氏萬萬歲或“江青同志是偉大的旗手”之類的話題論壇,《良友》仍恪守客觀中立的態度,從不阿世媚俗,趨炎附勢。由此可見,伍聯德先生表現了一個矢志中國文化推廣的地道文化人品味。
        時光流轉,到了1968年,伍聯德年事已高,苦撐《良友》已力不從心,遂不得不再度停刊。其間中斷了16年之後,1984年6月,中國政府和英國在北京正式簽訂《中英關於香港問題的聯合聲明》前夕,其子伍福強先生才終於从上海走出國門,到香港繼承父業,再度復刊《良友》。起初,伍福強曾聘請《良友》的老人馬國亮先生擔任顧問,給新版《良友》出謀劃策。馬先生在香港做一陣子顧問後,經由香港遷居美國。
        復刊後的《良友》试图延续當年的办刊方略。只不過和伍聯德先生先前的海外版一樣,因為香港的地理環境和時代不同,他們仍偏重藝術介紹,倒也清纯。当年,在黃色刊物及八卦週刊鋪天蓋地,見怪不怪的香港社會,不媚俗不盲從,樹立起正派形象,已是难能可贵。其时,也被同行業界譽為:‘一枝獨秀’和‘出污泥而不染’,实有点穴之谓。香港歷史家柳蘇先生也撰文評價《良友》畫報:“一般的‘八卦週刊’是八開大本式的。同樣開本的有老牌新派的《良友》畫報(它的老家原在上海),走的是較為嚴肅清純的路子。”可見《良友》在香港出版界的定位和影響。千禧年2000之后,王胤先生接手《良友》,因為需要与世俱进,更偏向于現代多媒體傳播方式,也曾陸陸續續地出版《良友》畫報,但主要以懷舊式的內容回顧為主,倒是在紀錄片領域一塊頗有成就,《臺北故宮》系列即是他們近年推出的力作,對於國故整理貢獻殊大。

        良友書店,中國文化的守望人
        回望歷史,上世紀20-40年代,《良友》曾經有過整整二十年的輝煌,抗戰勝利後並沒有徹底消失,數次避難香江,斷斷續續地經過了多次停刊又復刊之變故。1972年,《良友》的創始人伍聯德先生,一代名士辭世,除了朋友,身旁竟無至親送葬。其時,伍聯德先生尚有三子,據說均在大陸上海居家,不能前往奔喪事哀,因為時值中國內地的“文革”甚囂塵上,階級鬥爭如火如荼,赴港交通完全斷絕。所幸的是,他的誼子劉應榜(彼德)先生挺身而出,主持葬禮,為他辦妥了後事。此番義舉,彰顯了“滴水之恩,湧泉相報”的中華傳統,令我素然起敬。右圖是1972年劉應榜先生在香港《良友》畫報社做學徒時與伍聯德先生先生的合影。
        不久之後,劉先生去國萬裏,只身來到了加拿大溫哥華定居,並在唐人街開辦了一家良友書店,恪守養父庭訓,致力於傳承良友文化,據說是海外以“良友”冠名的唯一書店。如今四十多年又過去了,良友書店依然在國際風雲變幻中悄然生存,延續著伍聯德先生矢志推廣中國文化的初衷,筆者以為她是如今加拿大,甚乃是海外最有中國文化底蘊的處所之一。每次我到書店作客,均與店家劉先生和劉太太交談,讓筆者心裏湧動著一種滄桑感,言談中彼此總有那麼一縷縷抹不去的悵然,因為好景畢竟不在了。但是我卻以為,只要心還在,心未死,《良友》就還在,她的文化火種還在人間,假以時日,遲早她還會重出江湖,發揚光大,重樹她的人文品牌。下圖是筆者與<良友書店>掌櫃劉應榜先生伉儷的合影,及劉應榜先生向筆者贈送伍聯德先生于1972年臨終前尚未完成,後由他親手續編出版的《錦繡中華》良友版大型畫冊,特錄於此,是以為念。
        20世紀上半期,是中國現代期刊發展的一個高峰期,商業雜誌的短暫繁榮應和著市民群體的閱讀趣味,迅速構建起都市新女性矛盾糾結的媒體形象。她們追求經濟獨立、戀愛自由,卻在職場中飽受傳統婚戀道德的困擾,《生活週刊》的“信箱”開創了以公共平臺為新女性支招、解惑的獨特局面。而在以《良友》為首的都市畫報宣導的摩登生活方式中,新女性的家庭生活成為公共議題,充實著市民讀者對新女性形象的文化想像。這一時期,新女性的影像從閨房中的私人珍藏,一躍為雜誌上的“大眾情人”,記錄了平民趣味對新女性形象鑒賞的歷史,為現代中國傳媒敍事鋪墊了一段精彩的華章。
        據良友書店老闆娘劉太太說起,上世紀八十年代初,中國大陸同步另起了一個爐灶,也開辦了一家上海版的《良友》畫刊,由胡新亮任總編輯,且具有軍方背景,與香港的同名畫刊在海內外讀者中爭寵。但是無論文字還是圖片,都在體制內的話語框架中,呈現著太多的“紅色”,《良友》的原汁原味消失殆盡, 辦刊風格不在,遠非從前可比,實在令人惋惜。
        不言而喻,在今日中國大陸行事,但凡與國家軍費開支粘邊,資金來源將是十分豐足雄厚,是世界上任何一個大國文化機構所無法比擬的,只可惜銀子再多也買不來良友文化,買不來具有深厚人文學養的辦刊人。因為世上的許多事情之成功不是可以用銀子堆出來的,尤其是辦《良友》這樣高品位的文化畫刊,豈是當下鑽營功利的浮燥之輩可以成就的大業?從創刊的那一天起,《良友》就是一份純文人創辦的畫刊,從不與官商為伍,更勿用說與軍餉关联。其實,《良友》的輝煌時代在1945年伍聯德先生南下香江時就已經永遠劃上了句號。中國古語中有“淮橘為枳”一說,正是最好的註腳。
        人在天涯海角,我分明看到了一座承載著《良友》、承載著老上海的記憶空間,那就是加拿大溫哥華唐人街上的良友書店。上世紀的四十年代,民國蔣公介石先生曾題詞“文化先鋒”,筆鋒蒼勁有力,為《良友》畫上句號,觀之實在為《良友》慶倖,不枉了天地文墨一場。如今良友書店裏的清茶一盞也醉人,清而悠遠,香而彌久,淡至無有間,只有心如故。與店家分享午後的靜謐時光,往事悠悠,茶香嫋嫋,墨香淡淡,任那一葉淺綠的嫩芽,一箋的思緒,在一泓清澈的心泉裏溢出。
        
        2013年3月26日完稿於加拿大溫哥華楓林谷
    備註:桑宜川 加拿大華裔學者,本文部分照片由加拿大溫哥華良友書店掌櫃劉應榜 (彼德)先生伉儷提供,謹此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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