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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負青山,留下一片舊時風月

发布: 2014-12-18 17:02 | 作者: 桑宜川



        

        民國弄潮, 《良友》推出海上美人魚
        楊秀瓊是一個普通的民國女人, 因為她參加了1933年的全国运动会游泳比賽, 而且獲獎, 她的名字開始見諸報端,《良友》畫報同年出刊的第77期就是以她作為封面,亭亭玉立,笑靨如花,以美极的姿態展現人前,虽无古典仕女猶抱琵琶半遮面,也沒有剛步入現代門檻的女子那樣欲說還羞,她就那麼不藏不躲,目光坦然地看著眾人,在這種背景的襯托下,她的顏色越發顯得明豔,有如一朵迎春花,這個封面就是對這朵迎春花的特寫,寫出了她的明麗動人,卻沒有寫出她所在的真實背景,那在體育觀和女性觀上還是春寒料峭的閉鎖中國。
        據說在這次體育運動會上,因為第一次有女子參賽,轟動一時。晚清的遺老們出於好奇心,紛紛拄著手杖來到了會場,見到楊秀瓊等女子運動員穿著泳裝出場,頓時想起“非禮勿近,非禮勿視”的古訓,嚇得慌忙離座退場,喃喃自語:“罪孽!罪孽!女子洗澡,還招人來看,真是人間不知有羞恥事。”那年那月,女子游泳被看作是女子洗澡,是對此體育項目的無知,且更勝與男女同校的情形,被視為是大不光彩的事情。
        然而,二十世紀初的中國社會已經不是夫子們的時代了。《良友》第99期列出了十位民國標準女性,入選的就有楊秀瓊、丁玲、胡蝶、宋美齡、阮玲玉、陸小曼、王人美、董竹君等社交名媛,其選擇標準既有孝道、福壽、相夫等傳統道德標準,又有金錢、名望、文藝、冒險精神等現代價值觀,楊秀瓊之入水能游成為她入選的主要理由。
        而在傳統中國,入水的女性標準是孝女曹娥,為找到溺亡的父親的屍體,她毅然投江,三日後兩屍相抱,浮出水面。一個是彰顯孝和義,捨身成全孝道;一個是彰顯美和力,最後依然被迫捨身。當然,此身非彼身,一個是捨棄生命,一個是被強佔肉身。在現代傳媒《良友》對楊秀瓊的形象塑造中,泳裝卻是被強調的因素,楊秀瓊遊廬山的照片也是泳裝照,這樣的張揚可以說是出於“婦女解放、體育強國、健康生活”等種種時尚理念,這樣女性的身體就可以與國家榮辱休戚相關。身為當時國民黨政府行政院秘書長的儲民誼親自為她駕馬車,汪精衛邀請她來為長江南北鐵路通行剪綵, 一不留神,她成了那時中國新興的社交名媛。
        1936年,楊秀瓊隨中國代表隊參加柏林奧運會,在預賽中,她雖然打破了自己所創的全國紀錄,卻未能進入決賽。歸國之後,迎接她的是一幅漫畫《蛋的時髦》,畫上的楊秀瓊,在泳池邊抱著一個鴨蛋發呆。此時,《良友》並沒有落井下石,借諷刺楊秀瓊為民眾因奧運失利而生的憤怒和失望找一個出口。然而,輿論界的整體風潮卻是諷刺楊秀瓊的。其矛頭之銳利,連魯迅都忍不住反諷一番:“是捧了起來。但這捧了起來,卻不過為了接著掉得粉碎。”當年從為國爭光的體育明星一落千丈為中國的民族恥辱。個中辛辣甘酸的滋味,大概只有當年漢城兵敗的李寧和今日北京折羽的劉翔才能體會。
        1937年,楊秀瓊被邀請到重慶參加全國游泳比賽,在蔣介石的默許下,被四川軍閥範紹增強虜為第十八房姨太太,美人魚最終成了一盘佳肴,從此淡出泳壇,就這樣給人做了十八姨太,也不算辱沒了她,“美人魚”的玉體作為對抗日梟雄的獻祭,其中交織了多少榮光與淚水,展現了多少體育價值,維繫了多少民族榮辱、穿越了多少情天欲海,實在令人唏噓。《良友》捧紅的民國女子,可以開出一個長長的名單,幾乎沒有一個不是泣血成名的,谨此举偶。

        

        歷史煙雲,似有不可承受之輕
        事實證明,伍聯德先生並沒有違背自己最初定下的宗旨,《良友》畫報固然在女性的衣香鬢影裏大做文章,追蹤報導四大家族的婚禮細節,社會名流的豪華家居,但民國政治、外交、軍事、體育、文藝等題材仍占去相當篇幅,其中每期的國際時事報導,均與國內時事報導分列版面出現,英國工人罷工、美國經濟危機、美國總統選舉、德國軍備發展、諾貝爾獎頒發、義大利侵略埃塞俄比亞的戰爭、國聯會議、世界運動大會(奧運會),舉凡世界政治、經濟、文化時事皆入《良友畫報》的視野,洋洋大觀。
        伍聯德先生和後來几任主編多畢業自教會學校,語言學養甚佳, 正是《良友》的文化底蘊所在。從第10期開始,圖片均配有中英雙語注釋,為英語世界的讀者所接受,這些圖片和內容給讀者的不僅僅是美學上的視覺衝擊,更多的還有現代西洋意識衝擊。無怪乎當時上海灘上出版雜誌多達300多種,僅畫報就有近30種,《良友》卻能獨樹一幟,領文化風騷之牛耳。
        其實,《良友》的風格也非一日形成,編輯部主要成員功不可沒,內文中留存合影,是以為念。前排左起翁香光、趙家壁、陳炳洪、張沅恒、周華、後排左起張沅吉、孫汝梅、李仰蘇、王九成、丁君匋。伍聯德創辦《良友》之後的前4期都是他一手主編。然而,不斷有新想法湧現的伍聯德並不滿足於只出版一本畫報,尤其是《良友》一炮打響,讓他對自己的事業更有信心。從第5期開始,他延請周瘦鵑先生為主編。周是早年《禮拜六》雜誌的台柱人物,這部“禮拜六派”或者後來被稱為“鴛鴦蝴蝶派”的雜誌在當時也曾紅極一時。周瘦鵑帶來一批鴛鴦蝴蝶派作者的投稿,很快就有讀者來信稱其中某篇小說為淫穢,某小說夾雜不入流之粗話,甚至引用王安石《讀孟嘗君傳》的話說,“雞鳴狗盜之出其門,此士之所以不至也。”伍聯德照實把讀者的這些信發表在畫報上,供讀者展開討論,收到了很好的效果。
        伍聯德先生從第13期伊始,又聘用年僅22歲的梁得所為主編。梁得所雖然年輕,但那個時代青年所特有的革新思想和世界眼光讓其一改畫報的陳腐之氣。在他的主持下,《良友》陆续報導國內外大事,有計劃介紹美術名作、科學知識、體育和婦女活動。當時畫報裏甚至刊登出整個盲腸炎手術的圖示,和腦部手術切開患者頭顱的組圖,成為讀者開闊視野,增廣見聞的科學刊物,梁先生贡献殊大。
        隨著《良友》步入佳境,1933年8月,梁得所先生離開《良友》,自己創辦一本新雜誌,《良友》再由馬國亮先生接手,馬是梁中學時代同學。相比梁得所“一手很漂亮的詩詞”(伍福強語),馬國亮則更有新聞敏感性,交遊更廣泛。魯迅先生日記裏有過記載,曾請馬國亮吃過飯,郁達夫曾經寫詩詞贈與他,老舍、巴金、葉靈鳳、林風眠、葉淺予、黃苗子等文化名人都與他是至交,可見都是《良友》前世修來的因緣。
        雖然《良友》只是民辦的一本中立刊物,當時正值國民黨執政期間,馬國亮和當時良友圖書公司圖書總編趙家璧卻都是左傾人物。趙家璧20歲還在光華大學念一年級時就被伍聯德挖來做良友圖書主編。作為徐志摩的得意門生,趙家璧很早就對新文學有濃厚興趣。1936年,他組織魯迅、茅盾、胡適、鄭振鐸等著名作家分別編選出版的《中國新文學大系》,由蔡元培作總序。這套“紀念碑”式的叢書,是海內外現代文學研究不可或缺的參考。

        當時,趙家璧還出版了《蘇聯大觀》、《活躍的蘇聯》等書籍,馬國亮則經常刊登解放區和蘇聯情況的照片以及樓適夷、張天翼等左聯作家的作品。丁玲被國民黨當局逮捕之後,《良友》立即刊登了她一篇揭露農民苦況的小說《楊媽的日記》,並刊出部分手稿圖片。1930年4月,茅盾從日本回滬,先寓居在靜安寺附近,與魯迅等人一起組織中國左翼作家的聚會,由他主持出版的書籍刊物,因編輯認真印刷精良,被魯迅譽為“良友式”刊物,由此可見《良友》的品質連魯迅也極為推崇,而作為該大系的第一任主編,是時的趙家壁先生已作古多年。
        更具有戲劇性的是,這本創刊於民國初期的人文畫報,在抗戰期間隨張愛玲等大批名人轉移去香港,並繼續出版,中間兩次停刊又再度復刊,至今品牌猶在。2002年11月,美國北卡羅萊納州中國事務委員會授予香港良友畫報社社長、《良友》創始人伍聯德之長子伍福強 “終身成就獎”,委員會總顧問謝錦傑專程從美國奔赴香港舉行頒獎儀式。伍福強2006年5月1日因腦溢血過世後,其友人王胤繼承遺志,繼續掌管“良友”品牌,從事大眾傳播事業。歷經長年戰亂和時代變遷仍健在,這份雜誌的生命力可謂強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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