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彰化大戲院

发布: 2014-11-27 16:18 | 作者: 顔忠賢



        四
        多年以後,我跟姊姊說……那個夢,就像一部電影,一部你假裝你沒看過但你已然看過的電影。然後,再看一次。那麼你會在想什麼?你會在看什麼?聽什麼?尤其,是在你看電影太入迷而變得神經兮兮之前,所有的狀態還沒那麼糟。雖然,夢中的你做什麼都跟你無關。但是,你還是那麼在乎……
        多年以來,我老是在夢中,會一直在快速地晃動或一直在流失些不知名的內在的什麼地流動中……一如夢見一直有人開車,像風般疾速光亮,情緒總是不免因為想要支撐外在體面而始終內心憂愁的。我老只記得我老在坐車,坐太久了,而且始終在旅程中,但卻也始終在趕路,只老覺得快來不及了。而且,更可怕的是,自從坐上計程車卻完全說不出來要去哪裡或怎麼去……只是上車,只在看車窗外面,再過一會兒,我問司機,我有沒有說要去哪裡,我連有沒有說都忘了……
        我跟姊姊說,整個在車上的過程都是模糊不清的,上路的波折或因之的內心忐忑不安也那麼模糊不清,但是,心中不知為何即使所有的狀態都不清楚,但卻仍知道在彰化,而且總是在要回長壽街老家的路上,但忘了地方,也忘了地址,甚至忘了在長壽街的哪裡……後來老是會先去了一個我們父親以前開的那一家老戲院,因為,在夢中,我連彰化大戲院的名字也想不起來。
        在夢中,我只記得小時候在當年那戲院的那一個又大又華麗的建築前頭。我負責要招呼那一大群遠房親戚一起進去看電影,但是,只有我知道怎麼放映電影,所以當所有家族的人群坐進又華麗又寬闊的電影院座位裡時,只有我要回到那可怕的鬧過鬼的髒兮兮的後台放映間去放片,而且,因為要換衣服換膠卷甚至要搬很多老機器和沉重的舊東西。他們很開心,但是我很煩惱,他們一邊在講家族的過去的事,或我小時候的事,或整個電影院當年的事,但是,就是完全忘記我了……也沒人來幫我,或問我需不需要幫,只是一直在鬧也一直在等我,還一直大聲對我咆哮他們已經等得不耐煩極了。
        我跟姊姊說……夢裡放出來的那部電影竟然完全可怕地走樣了,好不容易放出來的那部電影其實是小時候看過而且在彰化大戲院重新放映過好幾次的凌波演的《梁山伯與祝英台》,當年還有很多歐巴桑帶便當進去看一天,每一場都邊看邊跟著唱,甚至每一場都跟著哭的這一部最受歡迎的老電影……但不知為何,故事完全走樣了……他們在十八相送時竟然意外地講起完全不同的腳本口白,甚至演出了可怕的事,梁山伯說,他不喜歡祝英台了,其實他已經什麼都不喜歡,只喜歡罵自己,嘲笑自己,或許他只是虛假地杜撰了他自己,一個正直而神經質的書生和痴情的男子。
        後來祝英台為了安慰梁山泊,就和他討論起她也很同意他誠實的憂鬱,甚至也談起和她幫分手過的憂鬱症很糟的情人的口交來幫他療癒。後來,他們兩個穿古裝的男女竟然當場討論起這種療癒系的口交技巧。梁山伯因此勃起了,而且也使得一起來送行的那一個長得像泰勞的書僮也勃起,他的陰莖很大,像巨大的綠香蕉,但是,書僮的更巨大而且有一個長得像嬰兒臉般的龜頭。
        而且他一掏出來,祝英台就更意外地亢奮了起來……還進一步在十八相送的一棵老樹下,抓住他們兩個人幫他們一直用各種奇怪的口交技巧舔舐,一如在做高難度的馬戲團表演,誇張而怪誕,甚至最後還故意讓那精液從那龜頭嬰兒臉上射出到她臉上,整個過程一直太害怕的在放映室的我本來是很不想看,但是,因為有太多親戚在現場,而且,怪異的是……梁山伯和書僮一起射精時,所有的人竟然都看呆了地一起激烈地鼓掌叫好,使得害怕的我後來感覺也沒那麼糟……地放心了。
        但是,電影裡的那個書僮泰勞太刺眼了。他的勃起卻沒有他身上那一個有很怪很大刺青來得刺眼,後來,祝英台問他那刺青是什麼意思。他很得意地說:那是泰文,是一個梵文的佛教古字翻譯出來的參悟的覺醒之類的意思,最簡單的字義是……「接受」。
        後來,看完了,全部的親戚都一起出來了,還到了電影院外頭的入場大廳,彷彿是一個極有錢的親戚接手了我父親破產後的電影院而開始在現場所辦起的極盛大的派對。在那重新整修過極華麗奢侈的古代歐洲豪宅門廳般的現場,我太吃驚了,因為當年的彰化大戲院的內部裝潢改變得如此誇張:完全重新貼上厚厚金箔的弧形天花板,充滿巴洛克的曲線雕成的雕梁畫棟。裡頭還有講究的弦樂四重奏的室內樂演出。但是,我後來發現,那派對的門口,就重新打造了另一個更招搖而炫耀極了的入口,而且竟然就在長壽街上,在那個我們小時候住的完全破爛而變成廢墟的老家前頭。
        但是,那派對始終有點古怪……因為,在找地方上廁所的我發現我如果走錯了走廊裡那三個不同的門,還會到了看起來雷同但是卻完全不同的陌生地方,我甚至因為好奇而走進去了另外兩個門,還走進去彰化大戲院我從來沒去過角落埋藏了過去從來沒去過的死角底的更深的結界。
        第二個門走進去,很幽暗的木櫺紙門打開……竟然還會走到了另一個完全不同的日本古代京都風的極簡又講究的和室大廳,裡面的小時候親戚也很多,但仔細看都很老,他們的臉都好皺好臭又好遲緩,都換上了木屐和服,在裡頭喝煎茶看窗外的初雪的枯山水庭園,沒有人發現我,發現我正在看他們……不知為何,我心裡知道,他們都已經死了,也死很久了。我心中抽搐著,不知如何是好地感覺有種憂心忡忡的憂愁和辛酸,甚至,是小時候看到的日本鬼片在鬼出現之前的華麗貴族幕府那木製聖堂宮中的陰森感。
        我跟姊姊說,幸好,後來你出現了,但是在太拘謹的懷石料理宴會裡,你一直在宴會裡對別人說你夢見自己已然吃京野菜而瘦到肋骨條都摸得到,就像京都苦修的高僧女尼,真高興。但是也在宴會現場抱怨起有另一個遠房親戚表姊的很低俗而噁心,一直在談她嫁出去東京的夫家剛開刀的公公的人工肛門,她想辦法不生氣,只是微笑,這多不容易……還抱怨得很大聲,之後就一直抱怨她的青春沒了,月經停了,小孩不理她了……之類令人不安又厭煩的事,甚至還生氣地大聲問宴會上的所有低聲喝茶交談的親戚們為什麼他們聽了都不笑也不同情……那破壞了她的默契。
        我跟姊姊說:一直很厭惡那女人的你還跟和風宴會場上的我說,你開始吃素,是為了讓自己的身體變透明。關於降低對吃或對食物的依賴,不是不吃,只是清醒點。但你的情人跟你說,跟吃素的而離開彰化大戲院的你在一起不知道為什麼會變得太焦慮或太急切……但卻又仍然悶悶不樂。
        姊姊還更在夢中對我說,如果現在的情人抽身,她不知道她會不會活下去,或用和服繫帶自縊時要那情人跟著切腹。但是她後來還對我說:這種狀態一如一部部日本偶像劇殉情前的台詞那麼地做作……我知道,但是沒辦法,我變成了另一個我……現在仍然和那一個男人住了,我們睡一起,但是沒辦法做愛了,我的身體變透明之後,只有愛,沒法子有性,以後也不會有小孩了。
        我跟姊姊說:剛剛的第三個開錯的門更可怕,我也走進去了,還走進去很深,那變成是在一個封閉的密室,一個龐大的工業廢墟改造的奇怪的髒地方,像是因為荒廢太久而被偏離的某一大群人占領,就在那裡狂歡地喝酒,嗑藥,跳舞,像是臨時架起的更歪斜的夜店或更流動的派對,巨大光束在暗中放大投影出來的離奇光影。
        但是,在這種種濕熱近乎潮解的歡樂氣息中,卻總是有種潛伏的隱憂,使我在裡頭出奇地緊張,一直在調度某種可能讓危機控制住的狀態,即使還沒出事,但仍是在隨時可能的失控中,不知為何,我始終覺得地底有些莫名的什麼鬼東西在流竄,有更大的災難快發生了,但卻仍好像沒有人發現。
        隱隱約約,低沉音響重音碰碰碰地懾人而心悸,一如催淚彈在有點異味的煙霧瀰漫,或有人在放有毒的氣體到近乎某種像化學武器的藥物,甚至有些微小但噁心的蟲子在從角落蟲洞爬出而在群眾的腳底可怕地蔓延。
        我老擔心所有的狀況會更惡化,我死心但又無法死心地一直等待有人來救援。但還是沒人來,而漫長地等候那麼絕望地在待命。
        在太黝黑的暗,太暴亂的舞曲,音樂太吵吵嚷嚷地逼近,所有的遠房親戚已然都變成類似殭屍般的身體,在那裡跟著舞曲怪異地舞動……只有外號老鼠的那老放映師和畫電影看板的阿火師變成了現場的某種叛軍頭子般的角色,他們就在那裡當DJ,還監控全場,我還是很遲疑他們是我彷彿認識的那個小時候陪我長大的彰化大戲院裡的老人嗎?他們在夢裡怎麼變成了這種太離奇也太危險的人物,一如游擊隊式的恐怖分子,以前就太聰明又太激進的他們怎麼會在這裡出現,也不知何時出現,還一直在這恐怖的現場,他們那種一如過去閃爍而慧黠的眼神彷彿始終在操縱些什麼。
        甚至,我並不知為何我會在那裡,也不知我為何要出來掌控全場,因為,我在那裡始終也太沒有把握,還一直覺得現場還在失控之中。而使得本來只是不小心走進來彰化大戲院底層另一個暗黑結界的自己為了扛任務而始終緊繃。
        後來,我回到那很多怪異的門的走廊,和姊姊一起回到了彰化大戲院的大廳。我們一起對派對上那些長輩的遠房親戚們道歉。
        我在現場,其實不安極了,因為在夢中姊姊說:重要的是我們喜歡什麼,我們是因為喜歡而重新想買回彰化大戲院,但是,我們失敗了,一如我們父親的失敗……其實,對我們家而言,彰化大戲院已然消失了。因為本來是我們千辛萬苦要搬回長壽街老家和老家的人住在一起的夢也已然消失了……
        但是,我更可怕的內心的不安是:這或許都只是一場電影般的太不真實,太諷刺,也太逼近所有內心深處的恐懼,但是又完全無法承認,或許我始終想離開,完全不想再回來了,不想再搬回老家不想再找回彰化大戲院那般絕情而不懷舊而沒有鄉愁……或許,就只是完全地消失,一如電影燈亮了而終於所有的幻覺都散場那麼無奈地離開。
         
        我對姊姊說……在夢的最後來,我始終想起小時候在彰化大戲院看過的一個搞笑得近乎荒唐鬼電影的某個畫面。
        電影裡的故事始終是在一個郊區房子裡的一家人,家裡的大人很喜歡嚇小孩,他們老是扮演各種鬼魂的模樣,鬼鬼祟祟地恐嚇小孩的各種嚇法,近乎隱隱約約但極度恐怖地敲門或搖窗簾踩地板……但是,不知為何,那一家裡的小孩很喜歡被嚇!很愛也很怕。所以,大人真正的苦惱反而是每次都挖空心思要想新的嚇法,很疲憊卻又樂此不疲……
        後來,那小孩對鏡頭說悄悄話地抱怨說,因為我們父母這種大人的愚蠢,正好一如我們最近找到的一種新的線上遊戲那種強迫症式的愚蠢地風靡,因為那種嚇人的笨玩法很像……,可以開一種全新的功能的玩法,所有的家裡尋常住的房子的每一個角落都可以被啟動而變成鬼屋的特效,就像從早期上世代電玩中開發而重新出現的那種挖洞,砍頭,截肢,爆裂,火燒的種種走廊或閣樓或門窗或地下室每一個機關的可能,種種又恐怖又荒謬的狀態的極致在那遊戲裡,就叫做……極惡地獄模式。
        那小孩在鏡頭中對觀眾悄悄地眨眼做鬼臉說:其實,那極惡地獄模式……一點也不可怕。
        
        作者簡介:顔忠賢
        小說家。藝術家。策展人。實踐大學建築設計系前系主任、現專任副教授。美國紐約MOMA/PS1 駐館藝術家,台北駐耶路撒冷、加拿大交換藝術家,台北文學獎「文學年金」創作獎,藝術、設計作品曾赴多國參加展覽,出版《寶島大旅社》《壞迷宮》《阿賢》《軟建築》《殘念》《老天使俱樂部》《壞設計達人》《時髦讀書機器》《無深度旅遊指南》《明信片旅行主義》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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