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彰化大戲院

发布: 2014-11-27 16:18 | 作者: 顔忠賢



        老鼠說,他也看過這部電影……還好,還好,他雖然嘴上說好看,但是他說他想自己拍片子會更好,老鼠驕傲極了地說:我的故事比那義大利瞎老頭好看,而且我也比他比較帥,如果我把自己放電影的故事拍出來,甚至,把我放蚊子電影的那時候也拍出來,那一定會更好看地更轟動,乾脆,把我老鼠的一生都拍出來……所以,還要拍他的師傅,因為他更厲害,在日治時代就取得「影寫技術證」。老鼠說,他印象最深的是年輕的時候,他還跟他日本話講得很溜的師傅也帶著電影下鄉下,甚至走遍了臺灣的大大小小城鎮,放這種蚊子電影……他說,「看太久了,有時候一部電影放十來次以後,都太熟了,甚至所有的細節都記得,看到最後,整部戲的臺詞都會背了,片中人物說出上一句,我就可以說出下一句。」而且,更瘋的是……這種露天電影在最風行時候,就是大家樂最瘋的年代,因為播放電影是謝鬼神報明牌的謝禮,所以特別的轟動。
        老鼠說,好奇怪,放鬼片給鬼看……但是,人卻很多跟著看,跟著看熱鬧。
        其實,出去跑這種……傳統的蚊子電影場,在早期幾乎都是我師傅他一個人自己完成的,從電影底片的剪接、迴帶、放映、機器的位子怎麼放、怎麼調……所有細節都相當辛苦。我們就像魔術師一樣,兩個人就在變魔術……像有神通一樣,變給全村的人看。有時在廟埕前,有時在大樹下,甚至有時在田裡頭,有時村子裡沒地方,還就在大馬路上放片,放到那大貨車司機過不去,就停下來一起看,看完了,再上路……雖然辛苦,卻忙得很快樂,他說,這些年最大的安慰就是看到大家看完很開心,就像在積陰德。跟著佛祖為大家收驚、普渡眾生……
        後來,老鼠終於來到不用出差跑江湖的戲院,就更死忠了……他說他一生從未離開過電影。因為他舅舅就是電影院收票打雜的,所以從他小學五、六年級開始,只要是寒暑假,他就要去幫忙所有的最累的事……甚至整理最老最重的舊片盒,永遠窩在那又髒兮兮又暗黑的放映室,或許,大概是他自己也喜歡看電影,有一段日子,他還偷偷存錢買了一臺小型剪片機,開始在電影尺度邊緣偷剪片。
        早年臺灣電影審片尺度還十分嚴格,通常都是哪裏被要求修改,導演就直接拿剪子剪,名副其實的「剪片」,但是聲音會因此比畫面提前二十四格,常常發生影像和聲音不同步的現象。於是,他就花功夫研究修片技巧,專門幫人修片,潤飾前後的影像和聲音的同步效果,成了當年一種賺點外快的獨門生意。他說:不管放還是剪……這都是很消耗生命的頭路。要想成為一個厲害的電影放映師,不僅眼睛跟耳朵要很利,對於電影,尤其對於機器的每一個部位怎麼跑怎麼調甚至怎麼修理……更要熟練。
        老鼠說……每天放電影還是很放感情在裡頭……因為,雖然電影不是他拍的,也無需擔心票房,但是觀眾的反應,也常常會影響到情緒。「我最喜歡有許多人看,然後大家看了都很開心,那我也覺得很開心,例如有些影片,雖然我覺得拍得很好,但是很大的電影院裡只坐了七、八個人,我還是覺得很難過。」但是,後來……電影院真的不行了。電視普及了。錄影帶出來了。電腦。電動。盜版DVD……大家現在不太進電影院了。如今,隨著技術的發展,放映機,全部自動化可以使一個人同時管幾個電影放映機。但是,完全自動化的放映設備只適合在電影院。偶爾可以讓有心的人來學。但是,很多年輕的放映師,常常是自己亂來,而忽略了許多細節,所以放映中會斷片或是出情況,有時候……老電影還是要手動和半自動,「只有這樣才能應付緊急情況」,所以,一定要像我這種老師傅才有辦法……現在,那種古早的「蚊子電影院」和那種時代都已經過去了啦!
        還記得那時候,廟會熱鬧時大家坐在廣場前看,一陣鑼鈸鼓樂響雲霄,福祿壽三仙出場,要先拜拜,還要廟公出來致詞說幾句吉祥話開場,然後,還要立正唱國歌,電影才能開始。
        老鼠嘆氣地說:「其實明明是一部可怕極了的鬼片或是愛來愛去的愛情片。好奇怪,就一定搞得還是要神明和國父都來剪綵一樣……」
        三
        小時候的我常常喜歡跟著熬夜……為了看那半夜彰化大戲院找吊車來換電影看板。那真壯觀,大概都在十二點,路上沒人了,吊車開進大樓旁,大型電影看板用貨車載過來,一塊一塊地依順序緩緩地懸起、安放、鎖定在滑軌與支架的置入的小心翼翼中。
        那彷彿是一個巨型的工地的危險又盛大的工事,或是一場魔術或野台的大型劇場的上演,在夜色中飄搖落下升起的巨幅帆布,那種隨著下看板上看板的巨大機械聲響,而且是在現場,實在是太壯觀的奇觀……
        對小時候的我而言,那像是一種儀式,一種悼念,好像有一種重要的什麼消失了然後有另一種重要的什麼又出現了……甚至像一個節慶或甚至一個朝代的輪替……那麼地盛大而令人不安地恍恍惚惚。
        小時候的我好喜歡那個畫電影看板的老師傅,阿火師。他很沉默,脖子掛一串念珠,他很會畫,畫得很傳神,在那個年代,那很不容易。尤其吊起來,那畫出來的明星的臉,一塊一塊,一個局部一個局部,吊到半空中,緩緩地……移動。傳神到……彷彿在笑也彷彿在哭。
        這個超現實的場景,太怪異又奇幻……讓我老是想起做過好多次的這個夢。
        彰化大戲院竟然要搬進長壽街的老家,而且要更大規模地翻修,不知為何,現場是一個認識的個性很強硬霸道的工頭在拿主意。那是一整面臨第一進天井的長牆,怎麼裝修沒有定論,直接粉刷上漆,或貼壁紙,或要乾脆敲掉,裝玻璃。討論了很久,家裡也最強勢的伯母和他快吵起來。就這樣,僵在那裡。那老房子其實是我從小住的地方,在那裡頭長大,有很多回憶,但已經很久沒有回來了,很多地方變得不一樣。只有這面牆在的天井,是我還認得的。爬牆虎的藤草斑斑駁駁地爬滿而蔓延到整個天井二樓的鏽蝕許久的欄杆,以前我老在那裡玩,跳房子,死金龜子。
        「那牆有裂縫。至少先釘木板封住,再處理,不然施工完還會滲水出來,那就糟了。其他接下去的做法,就以後再說……」我故意哄他,說很多他很厲害而且是功夫很好的師傅之類的話。還跟他一起討論著希望請他想出幾種比較周全的施工的工法,所有的善意都為了示好,其實只是陪笑,當和事佬,想調停火藥味,後來工頭開心了,才答應可以做。伯母也沒有再堅持。
        但那並不是阿火師想要的結果,只是緩和。甚至沒做出什麼。他想做的,是要叫我跟他畫滿整面牆的壁畫。把演過的所有明星都畫上去……像標本間,或像個小博物館……但,心裡想了一下,我父親和家人們都不可能會接受的,太誇張了,也牽涉更多麻煩。所以,我連提都沒提。就這樣,只是當調人地出現,離開!不再期待太多。但當我和阿火師沮喪地要走之前,那工頭說有一本桌曆上頭畫著一個五顏六色的叢林和野獸。要送我,可是很花很俗氣。但是,我還是收下說謝謝,好好看。
        小時候,我始終覺得他一現身就像彰化大戲院門神的這個阿火師實在太神了,他老是說:他的人生就像是個滲水太多的故事,需要更多更多的抓漏般的費心機,才能好好活下去……從小家境不好,國中沒畢業就拜師學手畫看板,十七歲那年出師,第一幅被掛上戲院的作品早已忘記,連畫中的好萊塢巨星是誰也沒印象了。那時全台戲院都是手畫的看板,他平均每天得畫兩幅,才能趕上業者需求。之後他還收了三、四個學徒一起打拚,每天都得熬夜趕工,多年來,學徒換了又換,都不行,哪像他當年那麼累……
        他說他沒念什麼書。小學畢業後,四處打工賺錢,當年有一段日子就在油漆店工作,旁邊就是電影院,常見師傅畫電影看板上的武士刀,刷刷幾下就畫好,相當神奇,沒想到,師傅見他有油漆調色的底子,開口問他想不想學……他心裡想,看電影不用錢,又可畫電影看板,學功夫。就走上了這一行。他說:「當時的師父收徒弟,不但不給工錢,也不提供吃住,而且,帶學徒的態度完全不像老師,對待學徒根本就沒有教。當學徒的要從為師父打理雜事開始,打掃、搬畫板、收拾現場,每天收工之後,師父回家休息了,學徒還必須做完所有的事,其中一件很重要,就是要為師父把當天用過的所有油漆刷子洗乾淨,偶爾,師父一大早上工時,如果認為學徒沒把昨天用過的刷子洗乾淨的話,常會當場罵人,再把刷子丟在地上,要學徒立刻再拿去洗……就一直罵。」
        「在那樣的環境中,學徒要在雜事做完之後,有空檔時,趁著師父正在畫看板,靠自己在旁觀摩領會。」他說。他不懂規矩,師父事前也沒教,就是當師父畫看板時,有時候必須蹲下身體畫看板下方的圖樣,那時候學徒必須立刻隨著師父蹲下。可是,他因為不懂,所以當他還不知情地站在師父後面時,師父當場回頭罵。他師父說:「我都蹲下來了,你還給我站著……」
        師父不直接教,就是罵,以前的師徒制,有所謂「三年四個月」的傳統,也就是說,一個學徒跟著師父學手藝,從什麼都不會到學成出師的過程,一定需要三年四個月的時間才算滿師,有時還要更久。至少經過三年四個月的磨練與學習,手藝功夫才算可以。在當地電影院的畫看板師傅門下做學徒,當時的師徒制還很嚴,非常講究規矩。到了出師了……日子還是難過。那時候。阿火師就說他畫了戲院電影看板二三十年,畫了上萬部電影、畫過無數中外大明星的臉:費雯麗、蘇菲亞羅蘭、馬龍白蘭度、梅莉史翠普、王羽、徐楓、狄龍……
        我還記得,從來都髒兮兮的他老是躲在一個不起眼的巷子裡的平房中,狹長的空間擺設幾幅帆布看板,地上散落作畫的顏料工具,數十年如一日,把自己家裡當作工地,埋首於畫電影看板。他花半天時間,把看板畫好,身上沾了顏料汙漬,還在仔細端詳作品哪裡還需修改,那時代,他的全盛時期,彰化每間戲院的看板都出自他的手。有時候太趕了,電影看板還想再修改才完工的,怎麼瞧都是破綻,但是還是要送出去。最容易的半天就能完工,國片因東方人臉孔較不立體,但觀眾又熟悉,所以比五官立體的西洋片難畫。有時候洋片看板畫得像,還曾被外國人買走,國片看板則被戲院對面的小吃店買走收藏。那老正在畫電影看板的阿火師也老感嘆地說,大部分他畫過的電影看板他都沒看過,但是對於畫好的巨幅看板,隨影片票房的好壞,可能只能掛短短的幾個星期,他有些不捨。
        那時候的我老是會被還沒畫出栩栩如生的電影看板前這塊空白的布板所迷住……有一陣子,我老是會去找阿火師,蹲在旁邊看他畫,他老是會先抽菸,點了長壽的時候,發呆好一陣子咬著菸屁股,一直皺眉頭。之後他會走來走去……然後會先用粉筆和尺在木板上畫出一格一格的正方形,圖像比較複雜的部分,則再細分成小菱形格,最後才拿起畫筆來畫。仔細地打量著……當年的這些海報上的明星就都是由師傅親手畫出來上電影看板,現在想起來,對那麼小的我而言。是那麼稀有的一種氣味及其體驗。像歐洲老教堂的古代壁畫,從亞當的誕生到最後的審判,那幾乎是從創世紀到啟示錄的一回回快轉的文明體驗。
        我後來聽姊姊說,那阿火師,後來也很傳奇。畫了電影看板多年下來,算是有點畫的底子,後來戲院沒落後,電影看板都用電腦輸出了。他就轉去做別的頭路,聽老鼠說,直到三年前,當起廟公,必須整天在廟裡,才又開始畫。只不過當年的油漆刷,變成較小的壁畫筆。
        拿油漆刷子畫畫與拿油畫彩筆畫畫是兩個不同境界。他後來這十多年來,一路努力從以前畫電影看板幾十年的刻板中跳出來。更企圖要讓他的電影看板轉變為佛畫的莊嚴,雖然走得辛苦,但是也很驚人,也變得很有名。
        但是,現在整間他的廟,每面牆上都是自己的畫。
        他後來就一直在畫佛像,以廟做為題材,畫佛教故事……畫不出來就自己翻書自己學。最近他開始在廟的最後一進整個四合院開始畫二種十八地獄圖,好可怕。有一套《問地獄經》古書裡的:泥犁地獄、刀山地獄、沸沙地獄、沸屎地獄、黑身地獄、火車地獄、鑊湯地獄、鐵床地獄、蓋山地獄、寒冰地獄、剝皮地獄、畜生地獄、刀兵地獄、鐵磨地獄、冰天地獄、鐵冊地獄、蛆蟲地獄、烊銅地獄。還有另一套《水陸全圖》的:拔舌地獄、剪刀地獄、鐵樹地獄、孽鏡地獄、蒸籠地獄、銅柱地獄、刀山地獄、冰山地獄、油鍋地獄、牛坑地獄、石壓地獄、舂臼地獄、血池地獄、枉死地獄、磔刑地獄、火山地獄、石磨地獄、刀鋸地獄……種種卻都變成現代的假假的恐怖片場景的花樣。
        但是,他的地獄圖看起來,都怪怪的,老鼠說:那裡頭的場景畫得很逼真仔細沒錯啦!但是……再怎麼生動怎麼恐怖,但是地獄裡的牛鬼蛇神、黑白無常、判官、閻王,甚至裡頭的受刑的人和用刑的小鬼……怎麼看起來都有點怪。因為他一用心畫起來……每個角色竟然都長得好像當年電影看板上他畫過的電影明星啊!
        就是長得都好帥好美好性格……好像就是那些外國明星來演的:費雯麗、蘇菲亞羅蘭……都是綁在銅柱上要燒死的壞美女,馬龍白蘭度變成了頭上長出牛角的牛鬼蛇神。梅莉史翠普和徐楓都穿上菩薩白衣變成仙姑了。王羽演的判官右頰還一個疤。狄龍演的閻王很凶神惡煞……。所有的臉與表情都那麼栩栩如生。好像這些地獄的可怕故事就是這些好多好多中外明星一起來上場搬演的啊……
        老鼠說,他看過,但阿火師一點也不覺得……他現在是廟公了,香火還挺旺的,雖然人變得更髒兮兮,但是畫得還是有比以前厲害。
        有一回,站在他的廟裡入口,仔細看他牆上畫著一幅地藏王菩薩像,還是有被嚇到啦……「畫的眼神好像恐怖片裡的真人一樣真……很恐怖。我看了回去都睡不太著。」老鼠露出一種不解的眼神說:「好像真的有神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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