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彰化大戲院

发布: 2014-11-27 16:18 | 作者: 顔忠賢



        後來,為什麼會變成是外太空,變成是太空船……的最著名的怪物,某種獸在空艦上把船員們逐個捕獵……
        這不禁讓我想起當年我在彰化大戲院看完《異形》出來,在坐電梯下樓仍心有餘悸地感動又感慨時,電梯間裡的兩個歐巴桑媽媽帶著彼此的很小的小孩站在我旁邊,一個媽媽一直皺眉地說,那電影好難看又好噁心,本來以為是有名的科幻片,怎麼會搞得這麼可怕,另一個媽媽嘆了更深的一口氣接著說,對啊,我們還帶小孩來看,他們回去晚上會做噩夢了,更慘。
        其實那兩個小孩一點也不害怕,反而一直在旁邊玩耍地又笑又鬧,還一直擠眉弄眼對我還吐長長舌頭,做鬼臉學異形般地裂嘴縮唇露出獠牙,想一口把我吞噬……
        二
        後來,我看到一部電影,叫做《新天堂樂園》。因為故事是那麼遙遠又那麼接近……
        使我每回重看這部電影都還是會哭……因為好像看到自己小時候的故事被快轉又慢轉地重新剪接倒帶了一回,重看到了那電影裡的電影院,那裡是如何使那少年變成成年、天真變世故、開心變傷心……或說是如何使那暗室的密室變成發光的結界。那電影的故事發生在戰後西西里島小鎮,發生在那種時代場景氣味都落拓苦悶到極接近我的小時候的某種又燥熱又低溫的狀態……
        畫面一開始已是多年後的某一個晚上,有一個名導演在深夜回家之後,他媽媽打電話過來說那一個老放映師去世了,這讓他想起他從前許下的承諾,想起他的童年時光。他的父親剛戰死,寡母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後的窮困潦倒中撫養他,那是極度枯萎無趣的古老小鎮。當時才六歲的他就花了大多時間在當地的電影院中,與電影院的那個老放映師廝混,因為同意讓他在投影室裡偷看電影,最後甚至教起他如何操作老放映機,在那黝黑骯髒的放映間裡幾乎等於給了他一個夢,關於電影的夢……
        我因此想到老鼠。
        多年後看到那麼老了的他還是跟以前一樣猥瑣,但也還是一樣自負。「熟練地將影片裝上,要腦袋好也要體力好,像我,哈哈哈!要很多眉眉角角……」我還記得這個古怪的瘦小身影,小時候看到他,他就已然是彰化大戲院的放映師,一直都是他。
        這幾年,越來越少回彰化了,有一回去探病,我和我姊姊回姑姑家之前,繞過去吃彰化肉圓,還竟然在攤前遇到他,遇到了這個外號叫老鼠的當年彰化大戲院的老放映師,今年快八十歲,他一生近四十年都在放電影。從野外放到戲院裡,從最老的手搖放映機放到現在全自動化的機器,他都曾經操過……
        我因此想到前一天作的一個夢。在夢裡頭,彰化大戲院變了,竟然變成一個巨大的發光玻璃屋,看起來像一個早期現代主義的加州極簡風純白純落地大玻璃的豪宅,一個高科技到完全透明的房子都像燒杯試管的實驗室,或是,就像一個外太空的飛碟所降落的一個山崖邊緣,所有牆面就像鏡面地反光的炫目光芒都太突兀而誇張。而且每個牆面都可以投影電影,所以,變成三百六十度的光景,像是真的人到了放映的那部電影的場景現場……光暈是那麼逼真,甚至在某瞬間,我已然分不清,那是電影,還是電影院……
        那時候,我在那彰化大戲院的光影投影出來的光景裡,我是回到了老家,而且並沒有覺得這個建築意外,卻好像在裡頭已然住很久了的熟悉,而且,只是一如過去地開冰箱,找東西吃,開電視看,發呆或發昏地躺在沙發上,完全不想動,人好累而且外頭正在下又大又吵的梅雨。
        在夢中,也在電影中……那是一個很不安的晚上,家裡是空的,只有姊姊在。她看起來很累又很餓,我說我可以陪陪她,看她要說說話,喝喝酒,還是出去吃消夜。但是,一向在含蓄又太矜持到有委屈都不會提的她今天心情好像太不好,所以仍然眼神看向窗外夜雨的遠方,久久沒移動,但是停頓了好久,她還是沒有說,只是看著我說不用了。
        後來,不知為何,有人敲門,我們明明沒開門,但是還是看到有一個人走了進來,我越來越不清楚那人是真的還是假的……但是,仔細看,那個人就是老鼠,而且還跟我們小時候看到他的樣子一樣年輕,但是仍然瘦小猥瑣……他就在那裡跟我們鞠躬,說他要演戲給我們看,而且是要演出宋朝的書法,老鼠強調他是一個諧星,但是假裝很嚴肅,後來就站在一個房子客廳前頭的玻璃櫃中,我們不太確定他是怎麼進來家裡的,或是怎麼進到那玻璃櫃裡,但是,他卻好像變魔術般地出現,而且從容地開始做出種種高難度的動作表演,有時單腿舉高身體坐下,有時側身扭動抽搐,有時躺下但一直翻滾。好像用身體姿勢在當筆畫寫字但是又看不太出來字跡的那種怪怪的猜謎,或是,甚至,他全身都穿古代的官服。用老派的動作在嚴肅地表演。甚至是國劇動作的劈頭蓋臉的之後斜躺劈腿,但是,他越嚴肅,我們就越覺得滑稽,我還故意幫他加離譜的旁白,在他用盡全力拉開四肢踮起最尖的腳尖而撐出一個近乎大字型的華麗懸空動作時,我只是用陰陽怪氣的口音,邊哭鬧邊大聲地拉長尾音地說,接下來,我要表演的是木字,但是因為雞雞太小,就變成了大字了!
        更後來,我越看老鼠越來越老,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只感覺到不論是演出或配音,演書生穿官服寫書法卻都還是很台很猥瑣,而且因為姊姊還在場,也還在難過,所以,他演得越來越誇張地荒誕都讓我越難堪。
        但是,這時候,不知為何,在他一不小心地滑倒時,我姊姊竟然就笑了。
        老鼠的一生很曲折,但很傳奇,姊姊跟我提過,當年的每天在小小的放映室裡工作,地方很窄又很悶熱,要很有耐心。那是另一個更小型的密室,昏暗,骯髒又充滿了那膠片被強光的溫度悶出的化學藥劑味道。很毒很毒啊……他一邊說一邊笑。十幾歲國中畢業老鼠就跟他師傅那老技師學功夫,當學徒。一待就是二十幾年。很早開始就在很多戲院當放映師,前後待過五六家戲院,後來,爸爸過世了,我們家破產了,彰化大戲院也轉手了……但是他還待在那裡。他待最久。「也太久了……」他嘆了一口氣說:「經歷了太多任老闆,但是還是最懷念你們爸爸……」
        他說,其實,電影院很閒也很多事,片子送到之後要先巡片,注意接頭的地方,否則收片的人沒有按順序,就會出錯。甚至,早期放映機要用手搖,更費力,現在自動化了,也要注意故障的問題,曾經發生發電機故障,很可能就把片子都燒了。放映機,這個齒輪有多少齒,放映機每一分鐘轉二十七.四公尺,片子有多長就可以算出放映時間,他說,現在很少人知道了,甚至還有人會把片子放顛倒。
        那《新天堂樂園》裡有一段就是這樣出事的,真的把片子都燒了,甚至後來電影院發生因膠卷底片起火,在危急之中火苗已傷到老放映師的臉,使他終身失明。電影院後來重修開放,也重新命名為天堂樂園戲院,男主角已然變成了電影放映師,還是小孩子的他變成了全鎮上唯一會放電影的人。
        那是他夢寐以求的夢。但是,這個夢後來也變形了……
        那部電影的情節接著跳到十多年之後的高中時代,他還是天堂樂園戲院的放映師,但是念舊的他和失明的老放映師仍然在老放映室廝混,老頭經常引用老電影台詞來教導他歪歪斜斜的人生道理,同時他也開始練習拍攝八釐米影片,電影那麼地使他的成長疏離自真實的現實,直到更後來人生的殘忍逼近了……他談戀愛也失戀了,他被徵調去服兵役也退伍了。
        老放映師叫他永遠離開這個小地方,還叫他要全神貫注於未來,放棄鄉愁,甚至也不要寫信回來或想念他們,這就是他們之間的承諾。最後男主角違背了承諾,回到家鄉參加放映師的葬禮。也和故鄉的人們一起眼睜睜地目睹破舊不堪已然頹圮成廢墟的天堂樂園戲院的拆毀。
        那是電影一如人生的真相……命運如此荒謬而殘忍。
        但是,結尾卻那麼地動人,透過老放映師的遺孀,男主角收到他遺留的兩份禮物:一堆當年被神父要求剪去的吻戲膠卷、一張當年藉以墊高身量的凳子。最後,他就坐在電影院的黝黑中看那些他當年一直想看又從來看不到禁片的段落,就這樣地忐忑不安又百感交集地……一邊狂笑,又一邊掉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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