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彰化大戲院

发布: 2014-11-27 16:18 | 作者: 顔忠賢



        一
        我仍然記得那是一種太未來又太古老的恐慌……在一趟太遙遠的宇宙旅行中,一艘黝黑老舊的太空船,一艘載有沉重噸數礦物由別的遙遠行星運送回地球的路上。電影就是從被船員稱為「母親」的太空船電腦收到一個來自鄰近星球、無法解析的訊號……而開始。
        「母親」將正在冬眠狀態的船員們喚醒,使他們能夠去偵察訊號的來源。醒來的船員們把礦物及提煉設施留在行星軌道,用拖曳用太空船登陸該星球,但機體被粗糙的星球表面造成了部分損壞。
        隊長和隊員很快就發現到訊號是來自一艘不明來歷、且被遺棄的太空船。他們進入古老而華麗的黝黑船艦圓形核心內,發現該船駕駛者早已成為化石。並在進入在該化石下層的隔間,發現數量眾多、像有機生物肌膚的蛋胎瓣膜中……。其中一隻瓣膜如觸手般地裂解打開來,從黏稠的汁液,扭曲的蛹身……那隻爬蟲肌甲殼的外星怪物從裡面跳出,侵蝕且刺入了他太空服頭盔的面甲、該生物類似觸手指的腳緊抓住他的臉部,帶尖刺的狹長尾巴則纏住頸部,更後來就帶著陷入昏迷的隊員回到太空船。那是恐怖悲劇的開始,密密麻麻的密室殺戮……
        異形,就用最陰沉險惡的殘暴……開始極恐怖而殘虐地一一吞噬了所有的人。
        那是我多年前的噩夢……第一次看到異形的地方,我嚇壞了,但是又不知為何那暗室……那麼逃不開。甚至,又那麼地入迷。
        那是我小時候的一段從美夢變成噩夢的時光,那一段父親在生意做到最大的時光……
        他在彰化開了一家電影院,就叫做彰化大戲院。在那個時代,是全彰化最新也設備最好的一個電影院。放最新上檔的電影,尤其是外國電影。在彰化,相對於那些原來的老電影院……我家的那個在某新大樓高樓中的戲院,更逼真的放映技術所呈現的銀幕的畫質與音響的特殊效果式的栩栩如生……就像是一種外國的租界,一種眼光與視野,一種比較接近未來或接近全球第一線的幻想的暗室與密室。
        其實,小時候的我並不了解這電影院對我的人生的後來產生了什麼可怕的影響……甚至,到了近四十年後的現在,我竟越來越覺得……我彷彿始終沒有離開那一個幻想的暗室與密室。
        其實,那時代,就是我國中念台中的教會學校時,我住在寄宿學校的寄人籬下之中……青春期剛開始,就被放逐了。每週回家一次是難得的,一如軍隊的少有而奢侈的假期……那段時光,我在內心裡其實已然慢慢被剝奪而甚至剝離了彰化的所有的最深的所謂故鄉的根深柢固的聯繫與依賴或許是信服與耽溺……剝離了種種依依不捨的什麼。
        使我已經慢慢變成了另一個我,另一個人,另一種的我也不太認得的外人,成人,異鄉人。對故鄉的所有都越來越陌生,而且完全是在不知不覺之中完成的。雖然,那個年代,小學剛畢業的我仍然還是想家,想回家,對家是有依賴的……而這種最後的鄉愁,竟然就在這個時差中植入了……這個我家剛開的電影院……彰化大戲院。
        因為,每個週末下午回來,家裡其實沒人,媽媽和姊姊都在彰化大戲院裡。我從台中坐火車到彰化火車站出來,就會先走一段不遠的路去電影院找正在那裡忙的媽媽和姊姊,那是一整個下午,甚至到晚上,她們就叫我等她們下班再一起回家。
        有時候就陪她們說話,有時候幫忙賣票、收票、算帳、看放映機……所有的電影院的每一個房間每一個倉庫每一條走廊每一處前台後台放映室……我都太熟悉了。就像個陰魂不散的亡魂,《歌劇魅影》中的魅影……就老是自己跟自己捉迷藏式地……在電影院裡頭所有的角落晃蕩。
        或是,待得更久了,她們就叫我進去看電影,一邊看一邊等,可以吹冷氣又可以睡覺,時間到了她們再進來叫我。
        就在那電影院的黑暗,我就覺得好窩心又好溫暖……好像回到家了。
        那個電影院其實在那個時代……就是我家的客廳,我家的沙龍,我家的臥房,我家的祕而不宣的密室。
        我擔心的是這些在我家的電影院裡的回憶的找尋,會像一種心理醫生式找病源的打探,打探我一開始的小時候要找回的在某些腦袋裡角落的深處,很可能已然消失了,或像某一個最裡頭最困難的埋得最深的鬼東西。打探有些已然是被人連根拔起然後慢慢的枯掉,或是沒有完全拔起來雖然不會完全枯掉,但是沒有拔起來那些地方有可能還是會爛掉或會出別的問題……那種種內心的恐慌與罣礙。而且,在那麼多年以來已然完全忘了,就像一部太久以前看過的電影,只記得片名,但是,已然完全不記得裡頭演什麼了……
        這種連根拔起的……我的人生。我以前想過,可能是我得了一種歷經了重大災難後的失憶症。或是這種遺忘也可能是我很怕去面對的某一種狀況:一如我太快地就變成是一種很容易被辨識的人,我的一生太快地變成很容易被下結論的事。一如一部比一生短太多太多的電影,在片尾有本事中情節裡最後的但太草率的交代。
        其實,我也只能像小時候待在彰化大戲院的種種暗處角落或放映室裡對電影更歪歪斜斜地打量……從某些銀幕側面的找尋而拼湊出那電影中故事……甚至拼湊出那電影如何被拍出來被剪出來被放映出來般……地繁複。最後……才慢慢開始接近那時代的我自己。
        甚至,在這個老戲院前頭,相對於那小時候的時光……我,就像從惡靈古堡剛爬出來,膝蓋和頭蓋都壞了。恍若隔世地回到一群當年的來看電影的花美男女的人們前頭,狼狽地像烈日灼身的吸血老鬼挖太深祖墳而終於曝曬血肉於盛夏,對好不容易來的電影院裡吹冷氣的涼意,還是有種難以明說的難以消受……
        突然想起來在這個電影院裡頭所經歷的所有。一如在我的小時候……是那麼地可笑。一如電影一般,這塊失憶的小時候……或許在我內心中搭起的古老舞台要展技,綁鉛塊綁腿,打梅花樁般地重新喚回……或許也只是像一個輕薄而尋常的家族聚會,不用在乎更多後來的親情的泡沫化,或許這些天倫之樂或故鄉懷舊的泡沫還要可以變成是對我的失憶的下藥,而且是有溫情有講究的感人質地。
        在那裡頭,小時候一定是天真的,不容置疑的美好。但是,為什麼出事了……為什麼對我現在而言,小時候發生過的種種……在這裡,變成是根莖盤下土製炸彈式的內心妄想。
        其實我沒多想。在這個我家開的後來就倒了的電影院前頭,我一直想起好多畫面……電影裡的電影外的……我所藏身過的那裡頭所有的暗室與密室的角落。像是我已然殺到墓穴了,風水也破,只是開挖要有更多當年我的不甘心的氣息和體力和荷爾蒙,甚至是要把傷口挖開來醫更裡頭的膿瘡,多年後的現在,如此浮沉地長游,吸氣閉氣,長夜漫漫,才想起自己想進入的小時候,那些家的故事與事故,可真是可怕又可笑……像血又像番茄醬地斑斑血淚。
        但是,在這個重新開挖的彰化大戲院前頭……我也因此挖出而找到一些新的內傷和瓶頸。一如所有失憶的病人的症狀,老是覺得每件事都想不起來,或是想不清楚,或是很沒力到好像每件事都黏住了。老是覺得自己呼吸緩慢到像高山症發作般……每回找到什麼就像同時遺失了什麼,使得回憶每回往事甚至每回從往事起身的找尋都那麼地疲乏而困難。大概災難後的心情一直沒好,而小時候的餘緒又都回來了,而更不太甘心。
        使小時候的我,在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的結界裡完全地變成了一個自己也不再認得的像陌生人的成人……令人想哭又想笑。在那些電影的幻想所無度攻堅的小時候,一如盛夏的無度中暑,一如種種的失憶過程的間接傷害,我已經完全長大了,長大到完全……走樣了。關鍵不是老了,而是壞掉了。不是召喚痛苦,是躲不掉痛苦。
        這像出事的老超人那曼哈頓博士的問法,他已然不是人了,沒有人的肉體,甚至也沒有人的靈魂了……但是,他唯一的念頭,卻仍在火星上想著「自己的超越」始終不可能完成。
        像開飛機還是用開車的速度感或打檔轉駕駛盤的手感……像在電魚的時代了還繼續用釣竿釣魚,還離水三寸……像小時候我走進的那黑暗的電影院裡,我沒辦法想清楚那電影為什麼會發生這麼多事故……一如我始終沒辦法想清楚我那家族到底發生了這麼多事故是為什麼?或對逃走的我是什麼意思?我或許只是在蒐證,而也不知要找出什麼案情……或許在我重新想像出來的小時候……這甚至根本不是出人命的恐怖怪現場,而只是個開家族派對的歡樂老地方,一如難得聚會的過年、婚禮、中秋……大家在烤肉的煙,不是我胡亂猜測的火葬的陰魂式的不散陰影……
        我搞錯了。
        有辦法回答我為什麼失憶的問題嗎?在電影院裡,在我家的電影院裡,我彷彿只是在尋求一個個家族的厄運後來找上我們而遲遲不去的解釋。
        或是,我早知道,只是不承認,其實,我仍是有點忐忑……看了一輩子的電影,卻從來沒離開過電影院。如今那電影院倒掉了,一如我那敗掉了的家……我也才開始切身式地切入我人生真正的要害。我的小時候的線索再怎麼用心用力地找……也還沒足以完成這家的故事的血肉。因為……那畢竟只是引信。甚至,一如……祭品拜光,天葬場屍骨都切更碎讓兀鷹吃得更乾淨,我的失憶的魂魄還是沒被超度成功,仍然困住了,困在自己都還沒發現自己已經死很久了的幻覺裡。或就是開始的阿玆海默症那種天真得令人又好氣又好笑地逞強。像什麼都馬上忘了的坐輪椅的老人還生氣地對剛剛推他來的兒子說:「當然是我自己走來的!不然你以為我是怎麼來到這裡的……」完全地自信也自詡,但是事情發生並不是像我想的那樣,或事情根本就沒有發生。就這樣,我也越來越懷疑……我從來沒離開過我小時候我家開的電影院。這些我似水年華追憶出來的……只是我的失智幻覺,或自我解嘲或自我慰勞成某種敗家子或人間失格的恍惚。
        一如一部描述男主角悔恨一生的電影……一如他在片中那些同情式的召喚與附身式的畫押……真的是「最終」的「超越」的回答或至少的提問了他的童年對他一生的陰影?還是只是揮手致意,焚香召魂,香燒完了就地走人……那種客套。
        因為,當年走進那個彰化大戲院的暗室裡,所有外頭的煩躁的光都會消失,在暗室裡的空氣變得涼而甜美,一個個最接近未來的故事打開了。
        雖然在裡頭,我看過太多電影了。看到了國片的《流星蝴蝶劍》、《三少爺的劍》、《山中傳奇》、《梁山伯與祝英台》,更看到了外國電影《第凡內早餐》,看到了○○七,看到了《金剛》,甚至第一次看到了《教父》,一個紐約的義大利黑手黨的家族捲入的廝殺與恩仇,看到了《現代啟示錄》……看到了我人生不該那麼早看到的啟示錄般的故事的啟示……一個越戰的美軍上校轉變成土著頭子的險惡與荒謬……還有更多更多電影裡的光怪陸離。
        我想家裡的人並不知道我看到什麼,或被打開什麼……
        尤其,在銀幕裡一個外星怪物出沒的密閉太空艙的恐慌與懸疑中,我看到了……《異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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