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宙斯

发布: 2014-11-26 18:04 | 作者: 駱以軍



        這之間的預先計畫(包括他獨自在越南的某間旅館內縫著一枚枚銅環時的耐性;把啁啾小鳥一隻隻撫順羽翼包起;牛仔褲管裡琳瑯吊著這六十七個小生命在機場大廳走過那光影中走動的人群;面無表情將登機證交給微笑的空姐;他的心跳,那褲襠以下的小東西們的心跳……這個難度感覺比在屁眼裡塞塑膠袋裝的海洛因磚還要難啊;甚至比好萊塢電影裡那些國際頂尖殺手將狙擊槍拆解分嵌在皮鞋、拐杖、電腦內部零件……我覺得難度還高啊……)
        另外他跟她說起一個朋友F「前幾天」說的故事:
        F說起去年冬天他和一群山友去爬雪霸,(這些年幾乎一年才和這兩老哥們聚一次喝酒,我每每聽F君講起他孤自一人,將其他登山同伴扔在下面,獨自拿小冰斧、踩釘靴,用手掌攀爬那些近乎垂直的陡峭山壁,腦海裡都會浮現年輕時井上靖的小說〈冰壁〉。事實上我已四十六歲啦,身體在好幾年前的某個神祕換日線,就不可挽回地朝塌毀散潰的衰老那端傾斜。我知道再不可能如少年時期,聽同伴描述他冒險闖進一必須以身體素質為配備的極限美景,便會衝動想『有一天我會跟你一道去』,那只能是屬於他的,獨自的祕密的幸福光燄。)他說大約在剛出發不久的某個入山哨,就有一隻小黃狗跟著這些揹了纍纍登山包,全副武裝的人類。那次並沒下雪,但海拔三千五以上,溫度也近乎零度吧。我們可都是穿著厚裹的羽絨雪衣啊。一開始同伴們作勢踢牠驅趕,還對牠說:「小黃,你這樣跟我們上去,必死無疑啦。」但或是野狗認定跟著這群人必可討到一些食物,牠始終保持落後十來二十公尺尾隨著,一路也是斜坡險徑,手腳並用在亂石草藤間沉默地前行,而那小黃狗也一路跟著。
        終於到了一處九十度的陡壁,下面是萬丈深淵,眼前除了大夥用手在那壁面上間或突出的嶙峋岩石尖,一手抓,接著釘靴踩,那樣顫危危的往上攀爬,別無他路。
        F說,他彎下身對那小黃狗說:「好啦,我們就在此別過吧。」所有人認定這是這犬類跟隨人類入山路途的終點(說起來所有人對這隻傻氣的小狗都多了一分「牠還不賴」的情感,裡頭有兩三個傢伙還從揹囊裡拿出乾糧餵牠。畢竟在山裡,那稀薄的空氣會讓你某些孤寂感放大,因之對那無邊孤寂難得一絲的溫情也特別珍惜)。接著目光專注在舉臂上方小區塊,只聽見嘩啦細瑣聲,大夥一個接一個靜穆地開始攀爬。等到了這段陡壁的頂上,他們還聽見那隻小黃狗遠遠在下面嗚咽的哭聲。
        但接著往上走了一小段,不知何時那小黃狗又竄跳出現在他們腳邊。
        這確實讓人嘖嘖稱奇,大夥七嘴八舌,都說不可能,那確實除了那段十公尺高的陡壁,沒別的路上來啊,這小傢伙是怎麼辦到的?這次這低伏搖尾、喘息吐舌的小黃狗真的擄獲這些敬畏山的登山人們的心,一種看不見的暖意和「當自己人了」的氣氛擴散開來。於是這小黃狗跟著他們一路攻頂到海拔三千多公尺的頂峰。
        倒是再折返下山時,又在那處陡壁處困住了,疲憊沉默的人類再度一個一個順序而下,顧不得那全無攀爬裝備的犬隻獨自留在壁頂哀嚎。F說,他是最後一個下攀的,看牠哭得絕望,想留牠在那截面以上的山裡,只有死路一條。一時不忍,復往上爬,朝牠伸出手。欸,這小黃狗是野狗,還不讓人碰呢。不理牠──那一瞬恍神分心就會摔得粉身碎骨──向下攀爬跟上同伴。你如果曾到山裡就能明白我說的,不要講狗,連人類同伴都是,你能分給別人的慷慨,在那稜線如此清楚、空氣如此稀薄的生死邊緣上,會變得緩慢又謹慎。
        後來那條狗呢?她問他。
        他感覺到這個故事讓她在乎起故事裡的角色的命運。她惦記,替那隻被遺棄在高山上的小黃狗擔心了。這是好事。甚至可以說是他的目的。他觀察到她瘦稜稜的手指蜷抓起來,白皙的皮膚泛上薄薄一層淡粉紅的細斑。
        他說,F說,他們大約往山下走了半小時吧,那時天慢慢黑了,突然聽見後頭草叢窸窸窣窣響──是那小黃狗!尾巴像螺旋槳搖著、舌頭吐出、兩眼溼漉漉的,這隻不可思議的狗啊!所有人都驚嘆著,拿出揹囊剩餘的乾糧餵牠。沒有人知道牠是用什麼方式攀下那道陡峭壁面。
        後來呢?他們下山之後呢?女孩問。
        當然是搭車回城市啦,他們離開了山,當然把那小黃狗留在原初遇到牠的地方。牠是山裡的狗,妳難道認為他們其中一個會把那小黃狗抱上車,帶回城市住在那狹小的高樓公寓裡?
        他另外跟她講了一個,關於他在馬路邊看見一隻流浪鸚鵡的事。
        有一天下午,他經過和平東路師大路附近時,天色陡變,烏雲壓至近乎四五層樓高公寓貼頂,飄起牛毛雨絲,且一股一股小旋風颳起馬路旁一圈一圈枯黃落葉,光度突然如此之黯,連轟轟行駛過去的街車都變成像昨日之景,那讓人難免心中一陣無意義的慘然。他穿過馬路到對面的轉角警局門口時,頭頂一陣非常響的「呱!呱!」聲,他想那是烏鴉或某種大型鵲鳥吧?但那鳴叫的分貝在耳膜極細微的直觀辨識,他直覺是一隻比尋常城市裡所見要大些的少見禽鳥。那像利用共鳴箱迴響的淒厲呱呱間響,竟完全不被街道車陣的轟隆背景聲淹沒,像洞蕭一般清亮而悲涼。
        「呱──喔──呱──呱──」
        他站在那株盡是枯枝,偶附幾片焦枯蜷葉的白千層樹上,抬頭找那隻鳥的蹤影(他身旁也有五、六個行人也停下腳步跟他一起張嘴抬頭),後來他想:因為一開始他預想那是一隻黑色或深藍色的禽鳥,所以在那黑樹枝如編織、浮在灰白天空襯底的視覺範圍,他的瞳距不斷收縮改變焦距,但就是看不見任何一隻鳥。
        但那海螺吹出般的悲鳴仍那麼近就在頭頂再一陣響著……
        後來也的眼睛鎖定了一個顏色反差的形廓:那是一隻巨大的白鸚鵡。全身白羽毛髒汙成浴缸裡要放掉已髒汙掉的泡沫水,難怪,灰雲密布的天空變成牠的保護背景色。那肯定是一隻流浪鸚鵡。(就像流浪狗一樣,從飼主家跑出來,或是被遺棄了,在這一帶翻垃圾桶,或啄食那些廢棄日本老屋荒院裡某些大樹的果實,也許牠會獵殺小餐廳後巷水溝竄出的肥老鼠……)
        他對她說,這種大型白鸚鵡,在鳥街一隻動輒要十萬塊以上。牠的智商非常高,到人類的七、八歲小孩的智力。所以遺棄發生在牠身上,特別顯得悲慘。因為牠已有理解抽象情感的能力。
        女孩說,也許是牠的主人死掉了。
        也許吧,他說。但總之在城市馬路旁行道樹枯枝上,看到蹲著那樣一隻大白鸚鵡,心裡總不太舒服,很像一個披了一張髒汙披風除此之外赤裸身體的小男孩,蹲在樹枝上嚎哭著。
        女孩說,也許牠喜歡那樣的自由。
        不,他說,在那個畫面裡,我一絲都沒看到關於自由的氛圍,只有看到遺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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