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宙斯

发布: 2014-11-26 18:04 | 作者: 駱以軍



        P說,我還常喝阿寶店裡拎回來過期一兩天的鮮奶,過期的麵包。
        這樣的黃燈泡讓他們三個男人的臉,暗影縱深像梵谷的《食薯者》,像某些墨西哥版畫那些礦工用拓墨表現的對生命卑微、似笑非笑的模糊表情。他想:什麼時候阿寶也說起「那些年輕小鬼」啦?他和P這對老哥兒們倒是都過了四十五換日線這頭的中年大叔啦。桌的中央一鍋煙霧蒸騰的泡菜火鍋,阿寶時不時幫他挾鍋裡的丸子或豆腐。他們喝著啤酒,抽著菸。
        宙斯便在這所有家具的影子皆拉長的畫面,安靜地趴伏在他們腳下。
        他們像親人那樣說著笑著。三個都是濃眉大眼、虎背熊腰。像是他是大哥,P是二哥,阿寶是最稚嫩的小弟。中間他上二樓找廁所,發現那髒汙窄仄的小間,或從P的父母過世後,便沒清理過了。他要坐下時發現馬桶只剩裸沿的白瓷,上頭的墊圈和塑膠蓋像斷頭的道具被藏在水箱下方。他必須將那卡榫斷裂的墊圈暫放在白色馬桶瓷沿上,才得以坐下拉屎。像裸屁股和裸白瓷那咽喉或百合般的馬桶邊沿,直接接觸,即使在這已在時光中被侵蝕髒汙的獨自空間,還是不合禮節似的。
        他下樓時,發現宙斯焦急地在窄樓梯下方盤旋著,牠甚至還不會上著窄階梯哪。
        他想起一個滑稽畫面,對阿寶說:你看這個P啊,他母親出殯那次,我坐飛機下高雄,他說那晚要我陪他鋪席睡他媽媽靈柩前守靈。我內心當然很剉。但想這是最信任的哥兒們的邀請,就陪著他打地鋪睡在那佛號機、靈幡、燭光、紙褶蓮花和遺像的靈位前(當然棺柩就在後面)打地鋪,我們也抽菸喝啤酒聊天,結果這傢伙,連那種時候還講一些黃色笑話。我覺得怪怪的,當然也忍不住跟他應。
        後來天快亮時,P要我上樓去睡,我到三樓那小浴室洗澡,哪知道全身塗抹了沐浴乳後,突然媽的蓮蓬頭就斷水了。我心想:伯母我剛並不是有意冒犯您啊。您別跟我開這玩笑吧!又不好這樣全身赤裸(但浮滿泡沫)在這幢喪宅裡大喊樓下的P吧?急中生智,將那破舊的馬桶水箱蓋掀起,放一邊,用小杓子舀那水箱裡浮球支臂全鏽汙的髒水,一杓一杓舀出來隨便沖掉身上的泡沫,再拿毛巾隨便抹乾,又香又臭地去睡啦。
        P和阿寶哈哈大笑。他心裡沒講出來的悲傷是,P啊,這孤兒之屋,從父親母親驟然逝後離去,他好像便讓這棟屋子的時鐘,奇怪地停在一種暗微、陷入另一個因懷念而只屬於他父母活在這屋子的時空。他像一個被遺棄的老男孩,獨守這幢空屋。但屋子裡的(父母留下的)擺設、物件、家具,終究從每一小細節,像沙漏那樣不注意難察覺的崩壞。
        他想,遺棄一如偷竊,或某些性成癮症者,無法不去嫖妓,或暗巷裡猥褻那些親戚的小女孩。遺棄總在最私密的,譬如月球永遠背後黑暗的那一面發生。
        問題是我們的感情,早被什麼強大如你抬頭,城市上方所有電線桿上,鉛灰漆色的大型變電箱,或是掛著電線的監視攝影機,你從來沒意識到那麼多的醜東西架設在我們頭頂上,被更多這樣的東西,在更早之前就被隔阻了。傳導上出了問題,表達上無法克服那更早之前(誰?)就被摘除、包裹防電橡膠皮、分岔到無數條枝枒般雜亂的醜陋公寓鐵窗般的許許多多條電線。
        他想跟黑狗宙斯說:因為這不是我第一次遺棄。就像中學生的實驗課,拿著超出想像要迷你的金屬解剖刀(很像飛機上的西餐麵包抹奶油刀),第一次割開那心臟仍在裡頭搏跳的白色薄薄肚皮,少年手會顫抖,眼睛的內漥暈眩發黑。然後那些青蛙被惡戲的同學用剪刀剪成無頭的一坨粉紅色(因為沾了血泡)怪東西。
        第二次。再一次又一次。遺棄就像深夜大海偶爾彈起映射一抹燐光的飛魚,那碎燄便被吸收到我們純然的黑裡。
        但這是黑狗宙斯第一次被遺棄。
        他想這樣撫摸牠漂亮且無知的額頭說:「後來你就會習慣了。」但他心念一動立刻住嘴,像個老人在對早已死去多年的老冤家賭氣地說:「永遠不要習慣被遺棄!」
        即使在這個房間裡,被黑狗宙斯奇異撬開的,牠未來的主人,孤兒P君的時間之屋。我仍想摟著你的不曾被人類遺棄玷汙的漂亮狗身體,告訴你我愛你。
        雖然明天我就會消失了。
        他記得在阿寶之前,P還有一位小男友。
        他後來亦有這樣的世故了,老哥兒們幾年一見,身邊總換了一個不同的「嫂子」。他總可以模糊笑著,不讓白痴的臉部屏幕還殘餘著上一回和前一任「嫂子」像親人交心,或那些漂浮在引力圈的太空垃圾般的記憶殘骸:前一個「嫂子」的童年故事,她當時是在怎樣一個超現實之夜用盡心機幹掉再前一任,而「上了你老哥」。一切得重頭開始。輪換速度比島內選擇快上好幾倍。老哥兒們總像某種眼皮角質化的鬣蜥,用完全同樣的套式介紹你給這新來乍見的「嫂子」。當意識到你是這些老哥兒們「時光中最重要的兄弟」,這些嫂子們會以不同的暗香襲人,或佯瞋怨懟(自然是跟你告狀這哥兒們對她多差勁),或安靜在旁聆聽他和哥兒們歡快大聲(當然是喝了酒)扯屁。種種種種,不外乎浮世人情。
        連P君這樣的老哥兒們,也是一輪一換身旁的春風少年兄。美麗男孩們。他們總比異性戀的時光弧彎跑道開始氣喘吁吁的中年大叔們,有情有義多了。有時同時一桌在座,現任,前任,前前任。當然那個希臘美少年的原型像陶坯入窯烘燒的不同時間,年紀愈來愈小。但一夥在一起涮火鍋抽菸喝啤酒,像一家兄弟排序老大老二老三老四,家族聚會。P像父親,他像那個知道這父親史前史的某個伯父。
        他記得那次P母親的葬禮(所以也是七、八年前了),暗影桌几角落旁一個跟他一組摺紙蓮花的少年,像林書豪那樣小猴子臉的陽光男孩臉,長夜漫聊卻是一個像臉側有鰓肩背布滿鱗片,腳底溼淋淋用劍道布裙藏住尾鰭的另一個深海世界來的魚人。
        男孩說他三歲時鄰居有個小姊姊不見了,他跟父母說看見她頭下腳上,頭髮被塞在一條河流的石頭縫裡,眼睛早就被小魚吃成兩個窟窿啦。他父母非常害怕,關著門打他。但幾天後女孩的屍體被打撈到真的一模一樣的狀況。六歲時生了場病,幾乎要死掉了。肚子長了個大瘤,臉也腫得像飽鬼,漢醫西醫看遍俱束手無策。有天家裡來了個喇嘛(他當時也被這敘述絆了一下,「喇嘛?在台灣?」),是的,那就是後來他老師。跟他父母說這孩子和他有緣,拿出一根非常長的銀針,刺入他肚子的大瘤,流了一夜的惡水,燒也退了,臉也變回原來的模樣。這喇嘛說救活這孩子的條件是必須讓他跟他去西藏修行,所以他便跟著他師父到西藏的寺院修行,到十三歲才又回台灣。
        「什麼?所以你少年時在西藏待了六、七年?」腦海中對這描述缺乏現代性的真實感。如何辦理出境許可?或入藏居留證?總該有這些東西吧?在那個年代,一個密宗喇嘛從台灣帶走一個六歲小孩,在機場通關這些畫面總讓他覺得像虛構。他曾在西藏拉薩或日喀則的大昭寺、布達拉宮、拉卜愣寺,見過那些光頭穿著暗紅色帶褐僧袍的少年喇嘛,兩頰總是曬傷的「高原紅」,用藏語像在罵操你娘的互相嘶吼,原來是在「辯經」。或在某些暗房見幾個少年喇嘛,指節瘤突非常專注用酥油燈初溶剛凝的薄蠟,捏組一種繁複的「酥油花」。那些讓人昏昏欲睡的腥臭煙燻味,他不知怎麼,就是不覺得這男孩真的曾待過他描述的那個夢境裡。
        奇怪的是,當面遇見本人時你覺得那一切是偽詐,畫神弄鬼。但他如波光瀲影某幅搖晃的像在某間敗落戲院第一排皮革破綻座椅仰頭看的維度較我們這個光天化日世界少掉些什麼的投影世界裡,P君曾和他講過的發生在這男孩身上的事,卻栩栩如生,如此真實。P君說,這小龍的「另一身分」是走陰差,就是「鬼使神差」這個字義的,「下面辦事情」的城隍老爺的低階差使。其實換過來的說法,就像咱們台灣幾百個鄉鎮,地方鄉鎮民代手下「喬事情的人」。別小看這種人,你從機車行的水貨零件、農會這一年的高麗菜從兩塊到七塊這樣的單價差、一天內弄一組泥水工幫誰家廢園起一間有水有電有化糞池的鐵皮屋、處理高利貸的欠債跑路、戶政事務科裡的土地重新丈量……,任何項目的瑣碎知識、底層人脈、江湖傳言、行規、學舌鳥般小圈子裡取得信任的講話方式,……他無不通曉。把這個「喬事情」的圖景旋轉至我們眼球看不見的「下面的世界」,那一樣是擠滿了各種要塞錢好辦事的,像鎮公所跑不同科等蓋印戳的世界啊。
        P君說,他曾目睹上百次(他們是情侶身分的那段時光)小龍在一原本如常憊懶的狀況,突然(生意上門?叩機響了?)眼神一變,脊背僵直,他立刻知道他又「上身」了(開始接任務喬事情了)。有時他會對著虛空手拈翹翻如花瓣打起複雜的手印;通常他的眼瞳像被用鑷子摘掉,只剩兩隻空洞、白色的圓孔;有時他會聲音冷峻地要P君就手一旁有什麼碗或杯子盛水,燒符(你永遠不知道他隨身帶了哪些奇怪的紙符),捻訣,像人格分裂者同時有十幾人男女老少在他身體裡爭吵、辯論、哭泣、碎片拼出一段冤孽……
        他曾問P,是否這小龍是為了表演一種絕對的,相較於所有人皆獨一無二的「奇異的我」。像某些少女在身體隱蔽處刺青,且刺上他人無從模仿的大教堂壁畫裡的熾天使全彩圖?或日本浮世繪風格的夜叉惡鬼?
        不,P君那時安定的回答,太頻繁了,他在我面前這樣驟然離場進入另一次元世界的次數太頻繁了,那已變成一種你無需辯證其真偽的,他自己的存在方式。
        有一次,P和男孩在麥當勞─—就是最不可能讓那眼前景物被光度色調較濃的暗影給重疊而上,再切換至「那個」世界的入口,那樣的熙來攘往,窗明几淨的空間─—男孩突然壓低聲音,眼眶裡的瞳仁不見只剩兩片杏仁狀的眼白,不引人注意地顫抖,打起手印並將翹翻手指湊在鼻前似在嗅聞。他知道他又「上身」了(又被抓去跑陰差了)。但這次喬事情的對手似乎是個極難纏的,他看他一邊頭如篩穀亂搖,口中像犬類威嚇低聲咆哮著經咒,一邊卻眼淚鼻涕流得整臉都是,然後你完全無法理解眼前景像的物理性,像有人隔空拿那種建築裝潢工人釘隔板的釘槍,啪地小龍的右手掌鮮血淋漓,被那種釘槍的釘針(至少十五公分長吧)打穿釘在麥當勞那深色原木小圓桌面上……
        那是什麼樣的一個世界?P說,問題是我們是Gay啊,相較於所謂正常世界,也許較歪斜,由另一套秩序、眼光、欲望重新編組的世界,但又重疊於你們這個正常世界。但我和這男孩坐在那(居然沒有一個人發現我這一桌發生的事)年輕男孩女孩像花園蝴蝶翩翩飛舞只有表面的世界,我一邊和他滿頭大汗把那支不知天外何方飛來的長鐵釘拔出。他自己用一條手帕止血,並奔進廁所,我知道他只是要燒符兌水敷上,那穿手掌無比真實汩汩冒出鮮血的傷口便會消失。但我一邊內心憤怒地大喊:這真是夠了。
62/6<123456>

发表评论

seccode

最新更新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