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宙斯

发布: 2014-11-26 18:04 | 作者: 駱以軍



        在他們那違建老屋貼抵的後山斜坡,是一片廢置但又雜生茂盛的茶花園。因為背傷,整片山坡布滿不知幾十年腐爛又覆滿、覆滿又腐爛的落葉腐植土,穿著雨靴上去,一個漥陷可將膝蓋以下整條小腿沒入。充滿桑果、櫻花、黑萎如一顆顆砍頭砍花臉口子結痂的整朵茶花,那裡蒸騰發酵的果酒醚味。時有青竹絲、雨傘節這些劇毒之蛇在那腐葉間沙沙竄爬,偶爾出現盤在學生宿舍瓦斯桶氣閥栓上一圈。這時學生會叫山裡的消防隊來抓蛇,有時則是來抓屋簷下一整窩虎頭蜂,紗網罩下,連金黃色閃閃薄翼的成蜂和巢孔中白色的蜂蛹,全泡成一大玻璃罈的壯陽酒。據說這片山原是日本人祕密建構的「毒蛇研究所」。戰敗撤離時,他們將實驗室裡的數千條毒蛇棄置在那逐漸塌毀的無人建築體。
        在他進入了小花的「狗時光」之後,他常被這樣陌生的情感侵擾。這隻狗,常突然消失,有時一個月,有時兩個月,他不知道那種像人造衛星在引力圈最微弱外沿的漂浮翻轉,算是一種什麼樣的關係情感?他總自我訓練地告訴自己:牠不是我的狗了。最後一個畫面常是日光燦爛遍灑,牠扭著銀白光輝的狗屁股,開開心心跑走的模樣。但之後他和年輕的妻便如何都找不到這條狗了。有幾次,春天,捕狗隊的鐵籠車到前山公園抓野狗,遠遠聽見老人浴池和公園櫻花林那邊一陣一陣各種犬隻的淒厲哀鳴,他知道他們是用鐵絲作一圈套裝在長竹竿端,一抽一甩,狗兒便被勒著頸子扔上那死亡之車。他也曾想過小花是否也在那整公園淨空捕走的野狗群裡。但又氣弱(那年代也沒有網路可以上網查被當野狗誤抓走的家犬該去哪認領)好像生死有命,我們人狗緣分一場,莫怪我無情。一星期後那狗全身濕淋淋回來,眼神閃著一股曾經歷過地獄的陰冷,脖子從左耳後拉開一條好長的口子,血痂剛結,想是被鐵絲圈套住了,這神犬竟不知怎麼狀況下脫逃了。很多年後,他還和朋友懷念笑著講這隻「神犬」的怪異事跡。某一深夜,他和年輕的妻駕車要去學校那頭的7-11買消夜,車過一座日據時期便架好的石拱橋,路燈下,一排黑影列隊而行,前首是像德國牧羊犬、哈士奇、黃金獵犬……這樣的大型被棄犬,牠們靜穆地一隻跟著一隻在山中夜色裡疾行,他突然在駕駛座大喊:「幹!那最後一隻短腿跟著的,不是我們的小花嗎?牠居然去跟人家混幫派!」
        或是某次,他帶朋友,開車至少三十分鐘車程在蜿蜒山路繞圈,到距離他們住處頗遠處一家山雞城吃炒野菜、鳳梨苦瓜雞、炸溪魚這些「山中土產」。極粗陋一桌一桌鋪了粉紅薄塑膠紙,完全同一菜式,同樣用小瓦斯罐火爐煮得沸騰的一鋁鍋一鋁鍋冒煙的放山雞湯。各桌散坐著用免洗筷、粉紅塑膠碗咂咂啃雞肉的客人,地面下五六隻野狗巡弋著,端坐在你腳邊,既乞食卻又保持警戒。他正要把一塊肥雞肉丟給腳下一隻坐得好精神的胖狗,眼睛慢慢對焦解析……
        「幹,這不是我們家的小花嗎?」
        那狗到此時還未辨識出他來,(他之於牠和那每日來此圍著雞湯桌,偶會拋下一塊帶肉骨頭的人類,無有差別。)他一腳踹下去,「小花!你他媽的原來跑這麼遠來當丐幫的!」那狗才臉部表情從一種喪家之犬的灰頭土臉,慢慢恢復,慢慢恢復,像電腦繪圖師從一畫素一畫素細微光影的修改,眼神變回那個「噢,主人」,那種「已經屬於某個人類」的,忠實,不,愛的濕汪汪的眼睛。
        那隻狗是個自由魂。
        後來我還是將牠遺棄了。
        也許是,如今還遺留在那片醚醉腐葉氣味,除了我,無人再第二次踏入的山坡祕境的,某棵枯死茶樹旁凹坑裡的「鞋塚」。那些單隻的球鞋,或女高跟鞋,它們原本的主人早已搬離這貼山壁違建的學生宿舍。許多年後我還曾在網路上看到可能是當時那些臉孔模糊的大學生其中之一或二,留言提到關於那山坡更往上攀爬,有一座「祕密實驗室」的謠傳。上頭還寫,一直到他終於第二次延畢,搬離那座奇怪讓人「像中邪」不想離開,進入山下「真正的生活」的魔山,每個黃昏,那隻花狗,都像雕像坐在那排石階梯的最頂端,像在等候著遺棄牠的主人。
        因為,我們後來也搬離那山了。搬家公司用了兩輛卡車來搬空我們賃租老屋裡,所有的一箱箱書、衣箱、畫框、燈盞、電視冰箱、跑步機、餐桌椅……那整個上午、到晚上,小花正在牠離開地盤向陌生之境冒險的山中漫遊。搬下山之後的幾天,我還藉故開車上去巡屋裡沒搬空的零碎物件,還是沒遇到牠。
        那當然是一種「無論牠浪遊、漂泊到世界哪個盡頭,只是疲倦回來,我一定待在這個老屋等牠」的隱密約定被解除了。
        牠可能一個月後,三個月後,半年後,又混身是傷,鼻頭噴散著更遙遠山稜線那端的氣味或草籽,但那空屋已沒有牠主人的氣味了。
        當然,還有許多、許多,像炸藥炸開一座廢棄、堰塞多年,空拍照只是一片濃綠色藻類布滿的水庫,在這個南部陽光從整片落地窗傾瀉進來的換日線,他或許還是因為疲倦而趴睡在P那單人彈簧床墊上,黑狗宙斯用牠布滿苔粒的濕舌頭,親愛地舔著他垂下的手臂,像是用炸藥炸開一座水庫的水泥鋼筋基座,隨著旋轉、突湧、和崩裂石塊一起瀑瀉的,那原本浸泡在濃綠藻絲、泥漿和連著根鬚的死去的光滑樹幹,一些被遺棄者的屍體,像海芋花那樣潔白(令人驚訝的是,它們沒有腐爛成枯骨,當然都是裸體,但皆像浸泡在福馬林缸那樣,灰白而完整的乳房、肚子、陰囊、手腳),在漩渦中像自暴自棄垂頭將手臂下垂至膝蓋,那樣學猿猴走路的彎腰駝背姿態。其實或許那原本是長期浸泡在那廢棄水庫死水裡最舒服的姿勢,只不過這水泥斜坡面一被炸開,它們被翻攪著、私處和肚腩被翻露朝天,驚訝地挨擠在一塊(也許從靜止到這樣的爆裂而重新啟動時間的攪弄,它們曾無意識張大了嘴),一個個屈辱地隨那泥漿、雜樹、破裂的石塊……翻滾掉出來。
        黑狗宙斯。他在半醒半睡間,想對牠說:這還只是「狗時光」裡,一種純然的愛與信任所必然邀請的遺棄。一如只要你活著,死亡就永遠是一種邀請。遺棄者會說:原諒我不得不將你遺棄。因為我必須將我的時間,像離析機從和你混在一起,分不出彼此的時間綜合果菜汁裡甩離出來啊。首先,「原諒」也是人類的發明。遺棄者會說:這是作為人類,從演化漫長的時間之河,那神祕的一刻,當他直立而起,眼睛因此拉高到眺望遠方的位置,並且他的大腦因脊椎拉直後置且放進一較寬敞的勺殼裡,他必須渴望換算、整理更龐大複雜的資訊。因此他更渴望往未知旅途邁步而去,以盤織更多關於「我」的記憶。
        但這終究是個有缺陷的設計(我們假設有造物者吧):眼睛所看到的,大腦所記憶的,支撐著幻覺寂靜播放的只為了讓「生命」給予足夠時光展輻(以追憶、思索、感慨、憾悔)的身軀:骨骼、心臟如幫浦讓血液循環、肺的網絡、肝、腎的濾析、從嘴(牙、舌)開始整套胃、十二指腸、大腸的進食消化管……它終究維持七、八十年以對抗那「曾經目睹、記下的」如燭燄熄滅於時間幻覺之前的永恆的黯黑。
        所以宙斯,這是時光播放器,對於快轉影片或慢速停格一張一張底片微物之神之間的哲學對立,是箭矢、性愛、宰殺一頭牛觀察牠的眼睛慢慢黯淡、或禽鳥在俯衝時眼珠小肌肉快速調整焦距……和長年描繪星辰之全景圖、魯濱遜在一座孤獨之島度過相同的每一天、監獄裡只能看見頭頂上一方小鐵柵窗洞想像外面世界的終身囚徒、或對年輕亡妻一輩子的思念……這之間的掙搏擒抱。
        
        譬如說,那時,他坐在那一桌四個男女──不,應該是三男一女──之間,他不認得他們,卻又覺得他們像極熟悉的某部老電影中的經典角色。而他們似乎也對完全不搭軋的他蹭坐在一旁不以為忤,就只是(不禮貌地)不搭理他,當他不存在。
        那個女人出乎想像的美豔,雖然是在這樣一片朦朧模糊的柔光裡,也看得出她的五官精緻的像時尚雜誌封面那些(經過本人整型;化妝師巧奪天工的蜜粉、眼影、唇蜜、假睫毛;以及攝影師兼電腦修圖師的幻影之手)僅以人臉便美到讓人嘆息,抽一口冷氣,內裡湧出柔弱慾望想掏錢買下擁有(這張美麗之臉後面的這本三百多元除了廣告,毫無內容的厚厚一疊銅版紙廢物),那樣的明星臉。她像從一大包袱裡倒出滿桌蹦跳的綠豆那樣,嘩啦鋪滿整張桌子一種背後是淡藍色紋繪的小紙卡。仔細看會發現她的纖纖玉手將這至少數百張的卡片分成兩組,較接近她的那組牌陣張數少許多,且尺寸較大;在桌沿下方的那多到像職業賭場同時把四、五副撲克牌併在一起的數量的牌陣,尺寸則較小。
        「來吧,先從小張這裡,每人摸一張牌,心裡默想著你內心想問的精確的事。」女人對那三個男人說。那個頭顱極大濃眉大眼剃了光頭像西藏喇嘛(事實上他穿著一條鮮花怒放圖案的褶裙,上身則是一件鮮紅色的背心)的矮壯男子先抽了一張小牌,翻開後那小卡片上像兒童蠟筆畫潦草畫了一座像核電廠又像某個荒湮蔓草處的紀念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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