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宙斯

发布: 2014-11-26 18:04 | 作者: 駱以軍



        P說,就因為我們是Gay,而且是在高雄旁邊這個傳統又保守,強調男子漢血氣與剛烈的日光永遠曝曬的小鎮(那些突肚腩、禿頭的中年流氓、走刀梯的乩童、漁港船老大、造船廠裡肌肉結實刺青像鋼筆蕊頭折斷暈開的藍墨水的碼頭工人、為數眾多的不同駐軍的阿兵哥……所有男性都像在賭場堆滿如山高籌碼的牌桌上,頭暈目眩喉頭血腥卻得被黑壓壓的圍觀者逼著往上加碼,那種血性男子漢的空氣),那時我父母尚未過世,我和他們共住的這棟老透天厝,就是壓擠在這市場裡,連哪個女人背著老公偷漢子都可以在小美髮店被三姑六婆咭咭呱呱說嘴,或是那其實和他們編織在同一幅世間眾生唐卡圖裡的可憐女人,走過那老街巷時,便承受到空氣裡看不見卻如濃厚油畫顏料的一種「被群體輕蔑、敵意」的孤立感……
        如果是這樣,我,一個大他十五歲(在Gay的世界早已年老色衰了)的,伴侶(多哀傷的詞啊),在他止完血從廁所回到,麥當勞這周圍仍舊人影洶湧、無憂無暗影的小桌,開口對他說:「我們分手吧。我想活在一個正常一點的世界裡。」這,不是太像喜劇演員等著必然播放罐頭笑聲的梗嗎?
        問題是,這男孩,不是那些肉慾森林裡因為迷幻藥、電音趴、集體雜交、男子三溫暖的獵豔遊戲、網交、或習慣性偷吃且將他和你曝露在AIDS危險的「天使」。我意識到我是在一個「烙印勇士」交換體液、汗水和靈魂裡的時間存在感。但你發覺他跟你在這個平坦的世界相處之外的時間,像用登山索垂墜到海拔數千的峻峋縱谷,他在那邊經歷著他無法如電影播放或小說再現的一個不可思議,荒涼曠野,遍地廢虛,濃煙蔽日,屍骸以各種形貌被破壞、堆疊、散放,成千上萬哀傷而失去人類元素的臉的族群被另一族的人驅趕遷徙,沿途餓死病死,那一整片簡而言之,「人類文明徹底被毀滅」的地表。
        他回來時總像那些從戰爭上被遣返的傷員,眼神冰冷,身體充滿本能警戒,有時莫名乾嘔,對眼前這其實才是真實的浮華世界充滿沉默的憎恨。
        
        我不知道要怎麼遺棄?他想。
        第一是,那些從久遠以來,那些被遺棄的,女孩們,男孩們,嬰孩們,那些決定要當一個無愛殘忍之人但用枕頭悶殺的那個原本比較善良的自己……這些被遺棄的(黥面的流徙之群),都流落到哪去了?
        現在他知道被遺棄的狗們,會被補捉集中在那像冒著煤灰的火車月台,那長廊走進去兩列高低整排整排的不鏽鋼柵籠,無數隻被主人遺棄的狗,耗耗耗耗、汪汪汪汪,像廢棄車垃圾廠壞掉的喇叭造成耳膜壓力音波的用盡全力吠叫著。牠們都是那麼美的造物。是人類玩遺傳遊戲徵逐美色的成果:邊境牧羊犬、拉不拉多、柴犬、哈士奇、台灣黑土狗……當然更多是像宙斯和牠的兄妹們那樣一窩米克斯小狗嵬。母親可能因犬瘟、犬腸炎、或毛囊蟲全身潰爛皮膚病而已注射毒針送進焚化爐燒成灰了。
        那些知道自己將死之犬,完全失去人類將牠們勾描進感官之美,由活著而流動的那些病態審美的金黃、米白、「可愛」的身軀、鬃毛和臉。你只看見吠叫時裂張的森森白齒,瘋狂與絕望。為什麼要殺掉我們!為什麼要殺掉我們!為什麼要殺掉我們!身軀撞擊那些鐵柵籠的聲響。只因為被遺棄,牠們連中途之境都無法存在的,已經是一群死掉的,掏空掉活著的美麗神性之類的情感。變成如此悲慘的模樣。空氣中刺鼻的消毒水味。
        他想:也許P君所說,小龍那每個夜晚如山訓特種部隊,垂繩而下的陰冥之境,回來後臉如銀箔紙,冰冷發抖就是看見類似這樣的景觀吧?
        在小花之前,他還遺棄了許多的名字(那些他為之命名的狗們)。有一隻老狗叫小玉的,在牠還是隻小狗時他便拾養了牠。那是一隻性格害羞、敏感、多疑的小母狗。他曾粗心大意在一公園讓牠走失,但過了一個禮拜後他重去那人擠人和攤販車的假日公園,發現那小狗從靈魂最深處發出悲鳴,竄躲進他蹲下的懷裡,牠瑟縮發抖,像被生命第一次的遺棄驚嚇心碎的少女。「噢,主人,答應我別在做這樣的事了。」後來他結婚生子,便把這隻小狗丟養在他母親家,當時還有其他幾隻狗。但每回(大約一個月一次)他回他母親家,牠都像古時深宅大院穿著粉紅褶裙袖擺刺繡小襖花草踩著小腳鞋蹺,髮髻梳得油光水滑的妻妾,所有其他的狗都撒歡蹦跳撲向他,只有這隻小玉會躲到屋子角落趴著(靜靜無淚?)。連他母親和姊姊都會笑著說:「這小玉兒又在憂鬱了。」他總像那些徵逐、閱歷諸多女色的老浪子,安撫完其他狗,氣定神閑走到那小玉身旁蹲下,細心地撫摸牠的臉,摳摳牠的耳朵,愛撫牠的腰身和肚子。哄牠:「好啦,最愛妳啦,最漂亮了。只疼妳一個啦。」那個晚上,小玉則會難掩歡心,主動和其他狗兒蹭蹭咬咬,調皮追逐。他母親有時會嘆氣,「這小玉如果是人,一定薄命,太死心眼了,你們看牠來家裡這麼多年了,還是認定自己只是小三的狗。」
        後來牠老了,整個肚子長滿腫瘤,那間他們常去的老獸醫院沒有照超音波設備,給了個地址讓他帶牠去萬華一更像被半世紀前的時光暗影褶藏覆蓋的「動物檢驗所」。那時小玉已虛弱地哮喘並止不住地拉血,但他用一種主人的嚴肅權威,硬要牠接受他(其實在人類世界的醫療體系裡,他如同孤獨徬徨在曠野彳亍)的安排。那穿著實驗室白罩袍檢驗師要他幫忙撬開牠的犬牙狗嘴,粗暴地灌整大管像液態石膏那樣的顯影劑。牠從虛弱的小身體迸出最後一次讓他驚訝的掙扭,但他硬壓制住牠,沉著聲說:「妳乖,這是為妳好。」牠眼珠裡閃爍了微弱之光似在如泣如訴:「主人,這真是你要我做的嗎?」便不再掙扎。
        宙斯,他心裡說,那哀傷的回憶像平原上炸開的閃電,讓他頭殼劇烈疼痛他媽的那庸醫,這隻深情忠實的狗根本還沒放上什麼「超音波攝像」的機器平檯,被灌了那至少一千西西的顯影劑後,就立刻香消玉殞啦,嘴還僵硬張著,眼珠驚恐睜著像兩顆彩虹玻璃彈珠,就那樣死在我懷裡。
        還有太多曾被我命名的狗兒,像萬花筒寫輪眼,各式各樣的遺棄,在宙斯你這神祇名字出現之前,像落葉紛紛覆滿小花那片腐爛、彩色、發出醚味的荒涼後山坡啊。
        他知道像在一個無有月色、星光的黑夜的湖裡泅泳,他其實已沒入黑狗宙斯那忠實、馴良,如牠潮溼、無一絲怨懟、黑色眼珠將所有世間折光、閃燄、磷火吸收,黑曜石般,一個純然寂靜的「被遺棄者」的結界裡。他像個薄倖男人,在將要遺棄牠的前一個夜裡(其實是最後幾個小時啦),猶自在自憐地在那一汪沒有邊界的全黑水潭裡,定速地舉臂、踢腿、抬頭張口換氣,來回(時間被消滅了)巡游。
        因為那不是一齣接一齣關於遺棄的芭蕾舞劇,或「遺棄博物館」。他無意展示(分解圖說,或追憶逝水年華)那些他曾遺棄,心碎地至今仍在被棄者曠原的地平線徘徊的小小黑影。
        那時候,他和P都還住在陽明山其中一座小山巒裡,許多大學生賃租宿舍之中的時光。他曾收養過一隻流浪狗。他是在一種心不在焉完全沒進入「狗時光」的狀況下,被這隻聰明的傢伙賴上了。原本在那群至少二十戶隔間宿舍(多是山裡貪婪又慳吝的阿婆們在她們幾代傍山坡而建、戶籍地權混亂不清的老屋周旁,硬搭蓋夾板木隔間的違建),門口零亂堆著臭烘烘的大男生球鞋、空酒瓶、空泡麵保麗龍碗、忘了把剪口用橡皮筋紮起所以整袋潮溼結成一大坨糊狀物的洗衣粉……不知何時起這隻非常醜的小花狗被人扔在這雜遝(塑膠、鉛皮波浪板、木板貼在布滿青苔之山壁、拼搭的洗衣槽、廁所兼簡陋淋浴間)曖昧之公共零餘角落。
        那是一隻白底淡金橢圓斑的米克斯,小狗的身子,卻有一張老狗的臉,頭部是較深的棕褐色,狗鼻朝眉間的白色狹長帶,卻像發霉蛋糕混雜著黑、黃、棕毛。牠向所有摔門進出的大男孩和他們其中不定期帶回來過夜的女孩(她們喜歡穿著男友的大運動T恤和短褲,露著纖纖玉腿踩著夾腳拖,在後來那鋪了瓷磚的長方形水槽洗自己的小胸罩和小三角褲)搖尾巴。所有人都會摸摸牠的頭,喊牠:「馬達。」(不知是何時其中何人替牠取了這個名字。)有時三、四個大男孩蹲在前方一也是違建的鉛皮陽台抽菸,牠會半顛半搖地蹭倒在他們面前,翻開肚子,他們會笑著搔摳牠。
        但沒有一人收養牠。
        當然誰也不記得誰有沒有順手扔餵牠,昨夜喝酒啃剩下的雞爪、雞脖或發餿的豬耳朵。這小狗後來有一惡習,愛把各宿舍門前的鞋叼走。大男孩開始笑罵踹牠。問題是那些鞋(雖然臭,可都是典藏版的Nike第幾代喬丹鞋或All Star或愛迪達的科比或歐尼爾紀念款)無論如何都找不到了,只剩下孤隻。
        有一次其中一個傢伙揍了牠,這狗竟翻臉狂吠並躲進後面的山坡。於是大男孩中一個從小鄉下長大的,攀尋進那無徑可通幽的山坡,在一棵茶樹下發現幾十隻(還包括阿婆的暗色繡花鞋和某些馬子的魚口高跟鞋)消失球鞋堆成的「鞋塚」。
        後來這隻花狗便賴上了他。
        也許那是所有尋找庇護的小動物的本能,他不知牠如何在那許多人類之群裡選中了他。牠怎麼看穿他心腸比他們軟?或是守承諾?一旦他和牠建立了「豢養」關係,便不會遺棄?
        其實那時他和年輕的妻住在那群大學生沿山壁違建雜搭宿舍較下來一點的山徑階梯旁(也是山裡阿婆的老屋)。那隻花狗終日賴睡在他們那玻璃鋁框窗門口,並且不認舊情地吠那些曾餵食牠,經過的大學生們。他們或礙於對他(人類世界)的情面,只笑笑罵罵走過也不當真。他有時讓牠進到屋內,在自己沒意識到的狀況,找了一只破碗,每天餵食牠。有一天他覺得這已發育成一隻驃健成犬(因此那張老臉也變順眼了)的狗實在太臭了,便用蠻力硬摁著牠,用阿婆澆花的水龍頭皮管,抹肥皂替牠洗了個澡。
        後來他替牠取了個名字:「小花。」
        他在這港邊靜謐的,P君父母的遺棄之屋,像撥弄著潮汐中一圈一圈將過去吞下成為現在,看去卻是一模一樣的液態的「時間之臉」。他心裡對宙斯說:一旦你替他或她或牠命名,就進入人格神的有感時間,會因失去而疼痛,會因遺棄而罪愆,會因無垠宇宙中本來不值一哂的成住壞空,而心生違逆古老無數智者早已透澈其無常的執念和傲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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