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宙斯

发布: 2014-11-26 18:04 | 作者: 駱以軍



        女人說:「好,再翻一張大張的。」喇嘛男子依言抽了一張大尺寸紙牌。他發覺那大牌的功能,並沒有任何圖案,只在邊沿上角像畫展每幅畫下的標題,簡單的兩個漢字:「罪惡感。」女人將那小卡片放在大卡片上方,於是便形成小圖與那標題文字之間,蒙太奇般的互涉。
        三個男人皆一臉迷惘與嘆服。「這是什麼意思呢?」他發覺另兩個男人,其中一個胖子不正是他自己嗎?只是顯得年老且一臉疲倦,頭頂更禿了。(是很多年後的自己嗎?或是死後在陰間和哥兒們算牌打屁的模樣?)另一個男子則是狸貓臉,但作柏格曼電影《第七封印》裡黑披風尖帽斗篷的死神打扮。但他們坐在這兒,或為女人(也許是某個女神?)豪華的美所震懾,或確實他們各自皆極關心眼下眼花撩亂的牌陣,和自己命運的關連,全是張著嘴,傻乎乎的表情。
        「這是什麼意思呢?」
        「我是問我正在寫的那個家族史。」矮壯喇嘛說。
        「也許是你這部家族史,翻攪的整個家族的冤孽和沉封的重重暗影,那要去揭印而出的罪惡感,是像一座厚水泥阻牆層層擋住,一個裂隙就是恐怖地獄變的核燃棒吧。」那個死去的他自己一臉正經地說。
        「阿默你真會屁啊。」女人嫣然一笑,「那你也抽一組吧。」
        那個肥胖,禿頂,未來的他,從一整片淡藍色小紙卡之海中抽出一張牌,翻開放在桌中央,是一幅(仍舊像出自小學生胖短手指的)莫內色彩的小花園素描。又抽了一張大卡,潔白的紙面上寫著:「悲傷。」
        四人陷入沉默的思考(他已確定他之於他們,是不存在的,或看不見的):「這是怎麼回事?」「是《去年在馬倫巴》吧?」
        那個死去的他自己也一臉困惑。「再抽一次吧?」這次小圖是(像哥雅畫風的鈍重和充滿暗影)一個人面對著一條長桌後並排坐著的三個紅、黃、藍不同顏料抹上的人影。「這又是啥?是在考論文口試嗎?」「比較像法庭審判吧?」又抽了大卡,墊在小圖下方,提示的兩個字是:「憎恨。」
        「這太費解了。」他知道那個他自己,一定被這連著兩副牌的畫面隱喻和簡潔字義的不祥預示,內心某個細微的火柴棒支架給擊垮了。「不管,再抽一次。」這次更玄,小卡是一個夢中幻影般的人形糊團背景,站在一扇巨大窗前看著窗外,仍是哥雅式的油畫筆觸,窗外是深綠色的夜景,天空上方是一團烏雲遮蔽著一坨髒白濛光的月亮。給予暗示的大卡字義則是:「強迫。」
        「他媽的這副牌太邪門了,這怎麼解啊?」
        我已經預知那三副牌和你(不,應是「我們」)命運中相互疊印的意義。他悲傷地想。
        但很快那死去的他自己的憂惑表情,又被這算牌的遊戲氣氛,或好奇觀看下一個人的牌之圖與文字,像被潮汐沖刷的沙灘,一次一次終於細微地抹掉了。
        喇嘛男人又補抽了兩副,一張是三個人形疊在一起,像X光片那樣最中央是釉紅色最小的人形,在它外圈像漣漪擴散開是一稍大同時輪廓也更模糊些的鈷藍色,最外圈則是近乎光暈的明黃色。你可以將之看成是一組俄羅斯娃娃的縱剖面;或這樣病態的不可能醫學奇觀:一個孕婦,她肚裡的胎兒一直生不出來,逐漸在羊水腔裡長大成為一個少女;通過某種亂倫意象的受精穿越之途,這肚腹裡的女孩也受孕了,於是形成這種三疊套一個母親包裹著一個女兒,女兒肚裡再包裹著一個小胚胎的超現實畫面。這副牌的外加文字是:「習慣。」
        他聽見未來的他又說了:「很準。這就是你祖父,你父親,和你。還是在講你那個家族史。」
        另一副牌則較普通且一目瞭然,是兩隻手臂一上一下在擰一條毛巾,毛巾已被擰成一條一條褶縐的螺旋形,手臂上也畫了些青筋畢露的暗影,顯示兩股力勁的僵持不下。字義牌則是:「上司。」
        三男一女又是一陣驚嘆和低語。
        當然我們可能透過重重疊疊不同的隱喻方式,侵入他人的靈魂翳影最祕密之境。譬如登入YAHOO!奇摩信箱,輸入任何一個你不該進入的帳號,然後偽稱你遺忘密碼。守門員軟體會提出兩個通關之謎:「你的第一輛車的牌子?」「你最小孩子的暱稱?」「你最喜歡的一位小說家的名字?」「你父親最愛喝的威士忌的牌子?」「你第一次動手術的醫院叫什麼?」「你中學三年級導師的名字?」……種種種種,考慮到是這個人不為人知的祕密,但又是他(或她)設定多年後,根本忘了最初的謎之約定,在看到提問時,又可以準確無誤地鍵入標準答案。表示那個浸泡深井、重重鐵鍊鎖住的封印鐵匣裡,藏著的是永遠不會對你及你的下意識說謊的答案。不會出現「哪個女星是你性幻想的對象?」「你最想擁有的跑車牌子?」或「這世界上你最恨的人是?」「你的臉最想整型的部位?」這類隨時光河流波晃影搖,每年每年可能被塗改成別的答案的提問。它一定深埋藏在昔時記憶最不會改動的固定插錨之處。
        活在層層翳影,謊言編織謊言之多重幃帳的人,必然在生命某個靈光一閃時刻,深刻羨慕那些活在正午日照下,生命無有祕密、謊言與陰影的人,於是一時衝動將原本水上浮屋搭建於謊言倒影上的那些身分和關係徹底切除。這是某些作為他人婚姻第三者的女孩,某日(無預警地)突然,撥去那每週一次親密纏綿的情人的號碼變成空號,寫去的私密電郵從此石沉大海,原本因為互相掩護、無有共同人際如孤立海中之小島,此刻徹底從她的衛星定位地圖屏幕消失。
        因為他想活回一個像顆雞蛋,光滑無有陰影的人生啊。
        但是試想:如果真有一個人,像那樣的正午熾陽照在教堂外壁浮雕每一花紋圖案,沒有一眨眼便換檔切入的完全另一個祕密暗室,這樣的永遠在二次元表面活著的,觸感,移動,那樣的裸裎給自己的「真實」(無需水藻或珊瑚礁孔般的謊言去遮蔽),我們認真設想,那樣活著,他頂得住那種疲乏和旱地般的空蕪之感嗎?
        他突然想起來了,那一組預測命運的小紙卡(那個麗人鋪開整張咖啡桌上的),那些既像兒童話,卻又隱約可聯想到莫內、竇迦、梵谷、夏卡爾、哥雅、雷諾瓦……這些畫家某幾副經典之畫面的圖案,但又帶著一種像腦麻痺症在拿筆作畫的,某種近乎物理法則的缺陷,不是惡戲,卻是無法精準的粗糙和模糊。只用了那些大畫家創造光影幻覺所動用油彩顏料百分之一的顏色,亂抹幾筆形成一團粗胚。那些糊掉的麵粉工坊、閱兵的廣場、遠方的曠野、港邊停泊的小舟,帶著陰影的自畫像、一隻握著銅門把鎖的粗糙的手……
        這些全出自同一個人筆下的畫作啊。原來那些讓想占卜預測命運的人,拿到牌,內心皆說不出的陰鬱、模糊的恐懼的歪歪斜斜的畫,全是這間時間塌縮之屋的孤獨主人,他將把宙斯交付給他的這個孤寂老男孩的創作。
        他想:眼前這隻狗不知道明天牠就將被他遺棄。牠那一團瀝青般純淨的黑色,包括那一雙雖然惶惑卻又絕對將自己托付的眼睛。他摸摸牠平坦的額頭(真漂亮的一條狗啊),心裡對著牠無聲地說:宙斯,有時候,不是心腸硬的問題,是因為那些隨著一場允諾(愛)如枯葉間的小旋風,那些時光中的愛意,無言的信任、懸惦、終於的離開,我都經歷過啦。我心裡的這張畫布,早被別的髒汙油彩層層覆蓋刮痕纍纍。
        
        有時我們將注意力集中在花圃的那一片狹長的泥土上,細長的枯葉、某一些像小孩姆指或小船的綠色落葉,也許因前陣子連著下雨那些土壤呈現一種深鬱的黑色,將那些紛亂、像斜織布紋的枯葉枯枝,吸吮般地陷在它們的泥濘幻覺一株一株不到人足脛一半高的枯枝,有兩株帶著蓬鬆般的亂糟糟小綠葉叢,其他則是光禿禿的。較高點的是像姑婆芋這種,像雜技團用細棍兒撐著一張盤、或一方手巾旋轉,但葉片像人的手掌布滿掌紋的草莖植物;或一些如鐵線蕨、天南科植物幼株、甚至一排齊頭被砍掉的湘妃竹的歪斜的列站的下半身,還有一盆也是光裸著像截肢人的手肘、或怪異膝蓋的胖短岔枝的雞蛋花──通常你印象中這種樹都必須仰頭看它大片的綠葉,但這株就是矮小枯萎,枝幹上一圈圈傷痕那樣小小一盆放在那兒。裝潢靠近塑膠頂篷這邊的土,因為沒吸到雨水,呈較淡顏色的鬆沙感,邊緣用一枚一枚骷髏大小的鵝卵石圍住,在這些鵝卵石更外的小斜坡度上,或為了防滲水或土壤流失,則鋪上許多白色小碎石。
        說是花園,其實就是後院一道狹長形的泥土區,這後院的牆則是用排筏式的枯竹籬笆圍住。陽光細灑在那處處透隙的竹排上,而竹子單獨的節與節間,顏色有霉黑、深褐、淡黃、甚至一整片的不可思議的銀白。花園的主人且(至少最初的用心)用鐵絲,看似隨興的在幾處籬笆上,綁了一盆、兩盆葉子本身能將光線撩亂成碎影的鐵線蕨或薄荷草這些小盆栽。
        反倒是較大棵的樹,都被擠在竹籬笆排筏外和不鏽鋼防盜鐵欄杆牆(真正和隔鄰公寓的冰冷邊界)的夾縫:譬如兩株兩層樓高的木蓮樹;一株像這花園所有植物的父親,一種男性姿態的高大榆樹;角落枝幹嶙峋倚著一株(也是葉子盡落光)梅樹;還有一株他說不出名字,葉序像螺旋梯盤旋而上,細碎小葉但那嫩綠可能是這花園裡最茂密,生意盎然的一棵。
        整體是一片空疏、荒涼的印象,間或有幾株不高不矮的桂花樹、變葉木、甚至散株的杜鵑,都顯得零亂,葉片也積了灰塵。
        他記得那個女孩,像療養院裡坐在輪椅上,或是頭髮被剃光圓形頭顱戴著透氣網罩的那些「生病的女孩」、「被禁錮的女孩」、「青春擱淺在這樣靜止時光的憂悒女孩」,她總這樣問他:「我們什麼時候可以離開這鬼地方?」
        我們。其實指的是她。他只是隔一段時間,儘量不帶感情波瀾地來看看她。甚至就他模糊記憶,最近幾次,之間隔了一年或快兩年。她從未埋怨(他慢慢將她遺忘),但總遮掩不住每次他來,她的歡欣。
        應該有一些僕佣,或醫護人員在照顧她同時監管著她平日的起居和情緒吧?但他印象裡,在那花園的時刻,總是只有他和她兩人。
        他似乎被一種巨大的情感壓抑著,似乎有一天他必須把「她為何一直被拘禁在這」的背後的祕密說出。但她似乎從不感興趣。她也從不好奇,為何她永遠保持在這個十三、四歲孱弱蒼白的少女的模樣。時間在她身上從沒有發生。而他隨著(從第一次開始)一次一次的來,又走,又來,他已變成一個禿頭、眼角垂塌的中年人了。
        有時他對她描述一些外面世界的故事,有新聞報導上看來的,有他的哥兒們在喝酒打屁時說的,有些則根本是他瞎掰的……但她總是睜大眼睛聽他說,也不表露是信或不信呢。
        譬如他跟她說一個奇怪的關於「攜帶鳥搭飛機的故事」。
        那天電視新聞報導了一個奇怪男子,從越南偷帶了六十七隻綠繡眼搭機返台,被機場海關逮獲,這本來無足驚怪,但鏡頭畫面帶到警方展示的,被剪開的他的牛仔褲內面,這真是讓人大開眼界。這傢伙在整件牛仔褲的兩條褲管內面,縫了六、七十個像手榴彈保險插栓那樣的小銅圈。一排一排,層層環繞如玲瓏塔。再把那些可憐的小鳥兒,每隻用一小張泡棉裹束著,像果農用塑膠袋包住一整樹枝枒上纍纍垂掛的蓮霧或枇杷。記者訪問了鳥街的店家對此事的看法,老闆娘一臉迷惑地說:沒聽說越南有什麼珍貴特殊品種的綠繡眼,像我們台灣一般一隻也才三十元到五十元,完全不理解這位先生為什麼需要這樣違法走私?
        記者說,因為越南屬於禽流感警戒區,所以這批可憐的綠繡眼必須被撲殺。
        這傢伙進行這個不可思議的行動,他對她分析:我同時聽到兩種完全相反的驚嘆:
        「怎麼那麼蠢?」「怎麼那天才?」
        後者當然是,他腦袋裡是怎樣構思成形這「不可能的任務」:他必須耐性地剪開牛仔褲兩褲管,耐性地將一枚一枚的小銅圈縫成像塔裡的螺旋梯,之後再將褲管縫回原來形貌;他必須深諳綠繡眼鶵鳥的習性。牠們那樣連翅束縛被包起,一隻隻吊掛著,藏在他的兩條腿和褲子(牛仔褲!)之間,從頭到尾沒有一隻鳴叫,這樣穿過海關的通關檢查,坐在飛機那狹隘的座位,然後居然全部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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