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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山蜀水润隆溪

发布: 2014-9-04 13:16 | 作者: 桑宜川



        
        1982年与朱光潜先生摄于北大燕南园
         
        1982年与钱钟书合影
        
        状元进京,众大师授真经
        当下中国是一个「大师」时代渐行渐远的时代,因为颇负盛名的前辈学者大多已经作古。他们的辉煌人生故事已经谢幕,他们所赖以生存的土壤已经「淮橘为枳」,成为美丽的传说,留在人们的记忆里。大师远去或是因为时代不同,后学难以成为大师是因为已丢失「沉潜」二字。
        1978年初春,考上北京大学外语系研究生第一名的张隆溪进京,在当时百废待兴的中国,在京城里先后受到了不少德高望重的前辈学者格外器重与提携,实在是一个异数,但与当时的学术生态环境有关,后继无人,国之伤痛。隆溪先生告之,「在北大读书时,与朱光潜先生、钱锺书先生、季羡林先生等前辈学者都有过甚密交往。其中,朱光潜是一个非常低调、厚道的人,有人写文章说他样子像一个小学教员,没有大学教授的架子。他学问好,品性也高洁,非常豁达。从上世纪50年代到『文革』他都受到批判,说他是主观唯心主义。后来他经常对我讲,那些批判他的人总是搬出马克思的唯物主义批判他,其实在他眼里,那些人对马克思的理解还不如他。我有次陪他去未名湖散步,一个骑车的学生把朱先生撞了,那孩子点点头就走了,朱先生也不生气。」这让我想起了林语堂先生的散文语录,他曾说:「世上真正的学问不是在课堂上,而是在与导师散步于林间交谈时偶得。」笔者亦有亲身体会,难忘当年在澳大利亚梅铎大学(Murdoch University)师从著名语言哲学家鲁索夫教授(Horst Ruthrof)做博士论文的岁月,确实如此,有时恩师的一句不经意的话语,仔细琢磨,便足可引导思路,开豁难题,成就一个学子治学的人生道路。
        据隆溪先生回忆:「钱锺书先生很好玩,我第一次去见他时,北大外事办公室的人警告我说,钱先生不喜欢你的话会立即表露出来。后来与他接触多了,发现钱先生是真性情。在我的印象中,钱先生谈吐非常锋利有趣。你看《围城》,他说话的味道就是那样,有时候尖刻、讽刺,但却很有意思,不管谈论学术问题还是评人。这两位先生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对年轻一代的学生非常关爱。钱锺书经常引用欧阳修的话,『不怕老师骂,却怕后生笑。』」
        「我读研究生之前没有正式上过大学,年少的时候不得不完全依靠自学。也正因为如此,我反而能摆脱一些体制性、学科性的局限,凭自己的兴趣广泛读书,不受专业的束缚。我自少就对传统文化很入迷,读了不少历史和文学方面的书籍,也背诵过很多古典诗词,而且我还很喜欢传统的绘画艺术;同时我对西方文化也非常感兴趣,对希腊神话、悲剧,还有《圣经》、欧洲文学尤其是英国文学都抱有极大的兴趣。我这种比较广泛的兴趣与钱先生是有点相似的,钱先生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发现我对中国的传统知道一点,西方的也知道一点,就觉得我这个年轻人与他有不少相似的地方。当然,我不可能与他相提并论,也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原因,钱先生对我特别好,我后来的研究其实就受到他很大的影响。钱先生曾经说过:『东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学北学,道术未裂。』在我看来,这正是他本人最根本的学术立场,这种立场也是我所深深认同的。这就是我后来之所以长期从事中西文学、文化比较研究的一个重要原因。」
        当谈到前辈学者季羡林,隆溪先生认为:「季先生为人谦逊,很照顾晚辈,我离开北大后,他还特意嘱咐北大学报给我留个位置。当时北大西语系还有杨周翰、李赋宁等好几位大学者,对学生都好极了。」如今这样的历史机遇,对于一个普通的学子,除了羡慕,早已是可望而不可即之事。
        关于当代不出大师的「钱学森之问」,张隆溪说:「这跟教育背景有很大关系,老一辈学者生在一个承前启后的巨变时代,传统还在,年幼时都有中国古典教育的经历,比如钱锺书先生的父亲钱基博,是研究中国文学的大家,钱先生的家学底子深厚,后来又有机会到欧美留学,兼备中西学之长。对于我们这一辈来说,这两方面的条件都不具备,你想我考上研究生的时候都已经30多岁了。现在这一辈年轻人呢,环境比我们好点,但物质诱惑太多,人生选择太多,潜下心来阅读变得很奢侈。」诚如斯言,当代学人面临的尴尬就在于此,但应该说也有优势的一面,生在互联网时代,东西方的知识屏障几乎已不存在。
        其实,「大师」的称谓在当下中国已经滥用,各行业的所谓大师层出不穷,车载斗量,被人指称的或是自我命名的,应有尽有,数也数不过来。但是有趣的是,在真正意义上的学术界,至今却还几乎为零,没有人敢随意自称「大师」。《后汉书》中有语:「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说的就是这个道理。《美丽新世界》(The Brave New world)的作者赫胥黎(Aldous Huxley)在上个世纪30年代亦曾说过,「在一个飞速变化的时代真有一种危险,那就是一个人信息灵通和这个人的学养,很可能是互不兼容的两件事情。要信息灵通,就必须快速阅读大量仅提供信息的指南之类书籍。而要有修养,就必须慢慢去读、细细去品味很少的几本书,那是一些生活、思想和感情都有声有色的人写的书。」另外,美国学者詹明信所论的后现代主义特征,就是「平面化或没有深度」。网络的情形正是如此,如果年轻人想有所成就,得养成读经典和思考的习惯,不要被这个什么东西都来去如风的神马时代牵着走。行笔于此,或许年轻的读者会从中体会到读书做学问的真经所在。
        
        2012年,张隆溪和马识途互道问候
        
        隆溪观点:不薄今人爱古人
        隆溪先生认为:「国学这个概念很模糊,钱穆先生早年说过,『何者应列国学,何者则否,实难判别。』如果把『国学』定位为中国的传统文化,固然是好事,但要防止把『国学』简化为儒学。因为中国传统文化的多元性是很强的。」说得实在有道理。隆溪先生还说:「对于今天的社会来说,以君臣父子这些尊卑名分的关系为基础的社会制度,早已失去存在的可能,但传统文化中的审美和伦理的价值、文学和哲学思想,依然能超越时间而与现实共存,而且在今天仍然是中国人重要的精神资源。我们可以从《诗经》、《楚辞》等古典作品中汲取营养,这些作品在我们的审美经验中都存在于此时此刻,与我们没有隔阂。当然这祗是我从自己的研究领域出发,更偏爱文艺些,但绝不是说古代的政治、经济等思想不重要。」
        「中国在近代以来的遭遇,使如何处理传统和现代的关系变得特别尖锐。但其实这两方面并非截然对立。自古至今,中国文化的一大特点就是包容性特别强,所谓『过钢者易折,善柔者不败』,所以得以绵延几千年。陈寅恪先生举过一个例子,中国律诗理论中四声等音韵的确立,是南齐时沈约等人对佛经中的声调运用而形成的。『五四』以来,西方文化也成为中国文化的养分之一。杜甫曾作诗《戏为六绝句》来总结诗歌创作的传统,我借用两句:『不薄今人爱古人』,『转益多师是汝师』,也就是要既不否认传统,也要注重现代,好的东西,我们都要接受。如果能采取这样一种开放灵活的态度,那么我们就可以乐观地看待传统与现代的关系。」
        关于如何走出文化的封闭圈,作为一名从事文化比较研究的学者,又长期在国外生活,隆溪先生说:「以我的观察,西方真正敌视中国、持『中国威胁论』的极端分子很少。我更关注的是西方对中国形象的另一种误读,即   『停滞的中华帝国』,说到中国,不是孔夫子,就是兵马俑。包括我知道的一些汉学家们,对中国的研究凝固在古代,看中国还是出于旧有的思维模式。」
        「我不太主张过分强调文化的独特性和东西方文化间的差异。事实上,伟大艺术的秘密就在于能让全人类的声音在个体心中产生共鸣,一个西方人不懂东方的儒释道,他也能看懂《红楼梦》中对人性的描写。我曾经出过一本小册子叫《走出文化的封闭圈》,希望我们能超越一切学科、语言、文化和传统的局限,使视野尽量开阔。一旦跨越文化差异,我们就会发现过去不曾注意的细节,找到文化源源不断的创造力。」
        
        2014年7月19日,在厦门召开的“第三届国际东西方研究论坛暨2014年国际东西方研究学会年会”上,张隆溪教授(中)发言,右为美国加州州立科技大学丁子江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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