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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的舞者

发布: 2014-9-04 13:03 | 作者: 王莹



        这次之后,他们的感情仿佛一日千里。他成了她时时的牵挂,他也向她敞开心扉说些自己的事情。
        比如她问他有没有女朋友,他说从前读初中时喜欢过一个。她问,漂亮吗?他答,漂亮,像姐。
        她听了就笑了。本来这听起来像极了八十年代中期农村题材的电视剧里的对话,但她听起来格外顺耳。她本来就觉得她和他母亲的照片有几分相像,现在更印证了她的判断:他喜欢的女人有着相似的外貌。
        她又问,这个姑娘后来干吗去了?他答,到南方打工在火车站被人贩子卖到了云南,跟那边的男人生了两个孩子,被公安民警解救回来的时候痴痴傻傻的,连她娘也不认识了。
        听完这个她高兴不起来了。她产生了带有不祥预感的质疑:难道说有着相似容貌的女人也有相似程度的悲惨命运? 
        不管怎样,日子总还是在他的相伴下过得有意思多了,屋子里欢声笑语不断。与先前没他时完全是两个世界了。
        她看着屋子里家具的颜色感觉都不一样了,虽然仍是白色,但以前如同夏日的冰雪,现在则像冬日的暖阳。
        他最常说的话题是他母亲。他最常问的问题是她什么时候能跳个舞给他看,他做梦都想。她当然照例说等他脚好了就跳给他看,现在他只需要乖乖养病。他于是迫切地盼脚快好,他都快等不及了。
        可是她,却害怕那一天来得太快。她真的不敢告诉他自己腿的事。她觉得冥冥之中有一个声音告诉她:不能说!她从前辉煌的一切倾塌,都是从这个秘密的揭晓开始的。发现这个秘密的人,一个个地离开她远去了。父母,成浩,倪斌,包括与她甚至谈不上有故事的老张。这条断肢像一道灵验的魔咒,铸起铜墙铁壁,将她与幸福彻底割裂开来。只要它一见光,便如同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疾病、痛苦、背叛、凌辱……纷至沓来。
        但他毕竟是她现在生活中唯一最亲近的人,有一刻,她话都到嘴边了,但到底忍住了,咽了回去。她怕她说了连这美好的一刻都留不住了。
        那一天是她的生日,她已经很久没过过生日了。印象中最后一次过生日是刚出精神病院不久的事了。她在家中接到了她从前和成浩常去的一家饭店的电话,中心意思是由于她有这个饭店的贵宾卡,生日当天消费可享受六折优惠,并送一个生日蛋糕。她去了。尽管那时经济吃紧,那家饭店的消费并不算低,她还是去了。她还记得父亲曾经说过,过生日是对生命的尊重。无论如何,她这条命还在,蝼蚁尚且偷生,她凭什么不拿自己的命当回事?于是,极富戏剧化的场面诞生了。她一个人,点了一桌子菜,都是以前她和成浩爱吃的。她被七八个服务员团团围住,在蛋糕上摇曳的烛光中,他们为她演唱中英文两个版本的《生日歌》。从严格意义上说,他们唱得不好,甚至还有点变调,而且极不整齐,她激动得热泪盈眶。
        这一次的生日,却由于这个弟弟的加入而显得分外温暖祥和。她买了好多菜和一个大蛋糕,他精心烹制了喷香的菜肴,她和他在明亮的烛光中欢笑着。他为她唱了一首他家乡庆祝生辰的小调,她从来没听过这样的《生日歌》。这首歌的歌词和曲调都极简单,却与人人都会唱的那首不同。
        这让她再度回想起了前尘往事。她看着他一边贪婪地吃着蛋糕,一边嘴里含混不清地说着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蛋糕。她看着他笑了,如同一个已然老去的女人凝望着自己青春尚在的恋人,年少轻狂的弟弟,稚气未脱的孩子。那一刻,她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衰老,她知道,青春已然离她远去了。
        不过这次生日,久违的,与众不同的幸福感占了上风,特别是生日到了尾声,他说,姐,要是人活着每一天都像这么快乐那该多好!仅仅是这一句话她立刻泪流满面。她欣喜若狂,她在心底止不住地欢呼:他愿意!他愿意!他愿意!他愿意和她在一起,每一天,都像今天这么快乐!她的心里顿时涌出了巨大的冲动想要把一切和盘托出。可是接下来他说的话让她迅速打消了这个念头。他说,等我将来挣了钱,我娘生日我就买个大蛋糕去祭她,她还从来没吃过这么好的蛋糕呢!
        在她的生日宴结束的一刻,他却提起了一个已经死去的女人,他心里念念不忘的,只有这个女人。他甚至没有想起以后挣了钱也要给这个恩人姐姐过生日,她也是孤苦伶仃的一个人。而且,她还活着。
        那天她把生日那天他们俩的合影放大了镶了镜框拿回来,她和他都很高兴,兴高采烈地要把镜框挂起来,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客厅一面纤尘不染的白墙。那是成浩当时专门留着准备挂婚纱照的白墙。她拿着锤子往墙上钉钉子,眼见着钉子一点点的往墙里钻,忽然,一锤下去,钉子歪向了一边,锤子在钉子被砸歪的一瞬弹出了她的手,飞起,不偏不倚落在她的左脚上,又被再度弹起,掉在左脚旁的地上,终于静止不动了。这一连串的过程让她有些受惊,却把一旁看着的他吓得目瞪口呆,面如死灰。很久,他的声音颤抖着,结结巴巴地,用匪夷所思的神情看着她,问,姐,你不疼吗?她迅速意识到左右为难的困境又从天而降了。她不能蹲下去看自己的脚,而没有丝毫痛感的表情又简直不可思议到了极点。最后她还是选择了三十六计走为上策,迅速离开了他的视线,躲进了自己的房间。这一次,她听到他的轮椅的轮子撞到了她卧室的门上,他用力地拍着门,焦急地呼喊着她:“姐!姐!你的脚砸坏了没有?上回我们工地上的老田被锤子砸了,疼得他鬼哭狼嚎的,脚面子上的骨头都粉碎性骨折了呀!姐!你砸得这么重,你怎么一声都不吭啊!姐……”她从那一刻开始感到了大难临头的恐惧,她,就快要瞒不住了。冥冥之中有个魔鬼,正在暗中施以阴谋诡计,逼她快快现形。
        当她打开门的时候,她的右脚微微有点瘸着,她的脸很苍白,脸上还挂了些许泪痕,她宽慰他说,刚才姐也被吓呆了,进了屋才觉得疼,好在砸上去锤子马上弹开了,要不就跟老田一样了。她脱下了右脚的鞋和袜子,右脚的脚面,青紫色的一大块瘀伤,这是她刚才在屋里炮制的。他显得很疑惑,说,姐,好像不是这只脚啊!她斩钉截铁的噎了过去,说,都砸成这样了,不是这只难道是那只?她一说,他也有点不自信了,铁证如山,不由得他不信。事情被她这样抹平了。
        这次之后,她清楚地感到,他已经触碰到了魔咒的边缘,就差一层窗户纸了。而真正可怕的不是任他触碰魔咒的边缘,而是他根本不想触碰就已逃离。
        她遵照医嘱定期带他去复诊,这一次,医生欣喜地说,恢复得不错,快好了,适当的可以拄拐杖走走试试。
        回去的路上,他掩饰不住内心的快乐对她说,姐,我的脚快好了!她觉得临近正午的阳光照得刺眼,她望着前方,就觉得这场景像极了她初见他的那天,太阳黄澄澄地给前路铺上了一层厚厚的金粉。她推着他,就感到踩在金粉上真舒服,富足,踏实,温暖,充满希望……她于是听到自己问他,好了是什么?他说,好了就是可以走了。
        晚上的时候,看完了电视,他躺着,无限憧憬的望着天花板,说,姐,你给我一张你的照片吧!她问,天天见,还要照片干嘛?他说,以后不管我走到哪儿,想姐了,拿出来看看,就知道我不是一个人,我还有姐。姐,我舍不得你。
        他不知道,他的话在她听来完全是在表达着相反的意思。
        她说,我的照片你想要全是你的。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随即笑笑说,我拿不了那么多。这下轮到她笑了,她笑得一不留神把嘴唇咬出了血。
        此后,她常常跟他笑着笑着就把嘴唇咬出了血。
        这天晚上,倪斌突然打来了电话,他只问她一个问题,他在古董店发现一双已故的俄罗斯芭蕾女神乌兰诺娃穿过的芭蕾舞鞋,问她要不要?她毫不犹豫地答,要!片刻之后,又有些迟疑地问,贵吗?他哈哈大笑,说,你就等着收吧。
        乌兰诺娃堪称史上最完美的白天鹅。是她把《天鹅湖》中的白天鹅赋予了不朽的生命和灵魂。她是她永远的偶像,永远仰首观止的巅峰。只可惜,等她有机会到俄罗斯时候,乌兰诺娃已仙逝,化做一只美丽的白天鹅,飞走了。她的舞鞋,承载过她灵韵流动的足尖,支撑起她白玉无瑕的精魂。
        她兀自沉醉在乌兰诺娃这个名字牵引起的世界里,忘却了周围的一切。直到他轻声的一句问话,如一把利剑,割断了她与那个广阔无垠的梦幻世界的链接,把她重新困在狭小逼仄的现实世界里。“姐,这么晚了,谁打来的啊?看把你高兴的!”他好奇地问,从他来到这里,这部电话几乎是没有响过的。她说,电话是美国来的,那边是白天,是姐的一个朋友,喜欢看姐跳舞。他接着问,他在那边工作吗?她答,是,他的生意做得很大。她话音刚落,他忽然两眼炯炯有神地看着她,满怀信心的说,姐,我也行的!以后我也出去挣大钱给姐花!
        她听出了弦外之音。挣钱,特别是还想挣大钱,就必须走出她这扇门。“姐,什么时候我也能看你表演舞蹈啊?”他还是不忘问这个问题,所不同的是这一次她的回答:“快了。”
        她从这个晚上开始打定了主意,她知道她该怎么做了。
        第二天晚饭后,她告诉他以后晚上不用等她吃饭了,她会每晚很晚才回来,因为她所在的幼儿园要参加市里举办的文艺汇演,她要负责小朋友的排练。
        她从此每晚带着一身医院里才有的来苏水味回家,顾不得和他说什么,倒头就睡,第二天早起去早市买菜,把菜放到厨房后去上班,直到很晚才回来。他也会问她身上为什么有药水味,她轻描淡写的答,禽流感,幼儿园最近撒药水防止小朋友得病。她仿佛忙得什么都顾不得了,只记得把大门锁得死死的。
        这天下午,她在幼儿园收到了倪斌从美国寄来的包裹。她的手触摸在舞鞋陈旧的灰白色缎面上,一股细滑的凉意传遍了她的全身,她激动得全身的肌肉都痉挛了。那个旷世的舞蹈精灵在她的身体里还魂了。
        这个晚上,她背着一个硕大的帆布包回到了家,包里发出金属器械摩擦碰撞的声音,间或夹杂着玻璃瓶相互撞击发出的声响。他睡得迷迷糊糊的,睡眼惺忪地问她,姐,你回来了。她在他的床边坐下,给他端了一杯水,说,来,喝点水。他麻木而顺从的听从指令,然后躺下又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早,看样子,他是被一阵剧痛惊醒的,当他恐惧地睁开双眼,她早已经穿好雪白的芭蕾舞裙等着他了。她带着迷人的微笑望着他,舞裙下,一条假肢泛着真腿不会有的奇异的光泽。她继续微笑,“你不是一直想看看这间屋子吗?还想看我跳舞?”他略显迟钝地抬起头,发现自己被很粗的铁链子锁在轮椅上,他的表情像一个刚出生的婴儿第一眼看到这个世界,是那样的神奇不可思议。他奇怪自己怎么会置身于一间空荡荡的屋子里,金色的木地板,四周围有练功用的铁栏杆,墙上一面四分五裂的镜子,每一道裂痕都似乎往外渗着血。那是她时常将手指放在裂痕里摩擦留下的血迹,它们忠实地遵从着镜子破裂的纹路游走。音乐响起,是《天鹅湖》。她穿着芭蕾女皇乌兰诺娃穿过的舞鞋,翩翩起舞,为他演绎如泣如诉的古老神话,他看得呆了。她纵情舞蹈,如痴如醉。到了《天鹅之死》一段了,她的心也开始飞扬。她望向他的脚踝,她看着,就笑了,闭上眼睛回到属于白天鹅的梦幻世界里。就在她右脚立起张开手臂,摆出一个经典的阿拉贝斯的亮相造型的一刻,她听到了他足以震碎玻璃的声嘶力竭的狂呼:“我的脚,啊!我的脚没有了!”
        她仿佛听不到他野兽般的嘶喊,她的心充满着汹涌澎湃的大欢喜。
        是的,她砍下了他的脚,当然,她事先给他吃了安眠药并为他注射了麻药。手术的过程是相当严格的符合医学规范的,包括她使用的手术器械,也与正规的大医院所用的毫无二致。毕竟,她是曾经经历过的人啊,更不要说再加上一段时间的专门学习了。她精心地为他的伤口清洗、上药、包扎良好。整个过程,他没有丝毫的痛苦。
        她望着他柔情似水地说:“你不会走的!”他歇斯底里地狂喊,在轮椅与锁链纠缠的桎梏中拼了命地挣扎,将身体不断扭曲成变幻着的不柔和的曲线。
        她低头看了一眼雪白舞裙下的假肢,她永远不能忘记,关于这条腿的记忆。医生用上扬的语调充满惊喜地告诉她,她的小腿断得恰到好处。她清楚的记得,他用得是“恰到好处”这个词。医生说,你的小腿刚好断在膝盖下十二厘米处,这是安装假肢最好的条件,既能保证膝盖活动时带动的杠杆力,残肢本身也不承受来自身体过大的压力,这样的位置简直是太理想了!往上或往下一点,都会给你日后的行走带来很大痛苦,这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啊!
        医生的语气仿佛是在恭喜她刚得到了一份从天而降的五百万大奖。她还记得,在场所有人听了医生的话都立刻换作了充满欣喜的愉悦的神情,眼神中充满对她的好运的祝贺。
        她在这么多人的祝贺中装了假肢,可行走时残肢与假肢的磨合,带给她的,仍是轮回的伤口、结不完的伤疤和流不尽的血。
        她经历了多少钻心的痛楚啊!终于有一天,她步态袅娜地走在路上,像没断腿前一样,依旧能引来别人无数赞叹的目光。她曾深深迷恋的众人的注视。没有人能把她和“瘸子”、“残疾”这些字眼联系起来,她骗过了所有人的眼睛。
        她的脑子里以光速交叠着过往的一切:那些数不尽的黑夜与白天,舞台上黑白天鹅的生死对决,黑白电影里的忽明忽暗的凌厉光影,渗血的破镜,残损永远无法平衡的肢体,最赶尽杀绝的背叛,全世界最彻骨冰寒的孤独,比死灭还安静的空寂……
        这一切的一切,她一路搏命拼杀了过来。终于,她战胜了它们,她现在依然可以穿着雪白的舞裙和不甚雪白的舞鞋傲立在这荒诞绝伦的人世间。
        她看着镜子里被紫黑色的裂痕切割得四分五裂体无完肤的自己,纵声狂笑,这一刻,她才那样真实的感受到自己才是真正的黑暗中的舞者。她用灵魂和生命的泣血之舞撕裂了无边的黑暗。她用尽平生的力气摆出一个阿拉贝斯,欢喜的暖流涌遍全身,这是人世间空前绝后的大欢喜。她将乘着这大欢喜继续逆风飞扬。
        失去的一切,她夺不回来,而手中尚存的一切,她不会再任由老天夺去,哪怕只是一缕灰。
        他再也不会离开她,永远……。
        
        发表于《人民文学》2007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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