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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的舞者

发布: 2014-9-04 13:03 | 作者: 王莹



    
         六、安静
        橘色的灯光下,她在为这个弟弟缝补着破损的衣服。穿针的当儿,一下没拿稳,针掉在了地上,“叮”的一声清脆的响动。
        他突然将头从影集上抬起来,问,姐,什么声音?
        她对他大惊小怪的反应很愕然,答,针掉地上了。
        他惊叹道:“姐,你这可真安静啊!真的像书上说得那样,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她慈爱的笑着望着他,望着望着,她的笑容凝固了。她才发现“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这个庸俗的比喻竟然可以用来形容她所拥有的安静。
        在她离开精神病院之后,她不愿回父母的家,只想隐姓埋名的住下来,不问世事,离群索居。安静,是她那时唯一的要求。这套三室两厅总面积一百六十平米外面还有一个大阳台的房子,当时可是成浩精挑细选的。它的朝向,结构都无可挑剔,内部的装修、家具,完全是按着她的意思都是洁净的白色调,看上去优雅、大方、清爽。当时成浩还说,这里离闹市区有一定距离,既安静交通又方便,小区门口就有一个很大的公共汽车站,好多趟车,都可以开往市区。当时她还笑他说,咱们有车,还坐公车干嘛?万万没有想到,这一点日后竟成了这个房子至关重要的优点。因为她已经无法自己驾车了,而她隔一段日子,又必须要到市中心的医院调整假肢,公车的便利就显得必不可少。
        可她很快发现,她一个人住这套房子的感觉与和成浩同居时大相径庭。她喜欢的安静,当然只是晚上入睡时分的安静,白天她还是希望周围有点人气的,否则她会质疑自己是否尚在人间。可是白天这里偏偏是静的要命,人们大多去上班了,孩子们去上学了,老人们和小保姆在家也闹不出多大动静。她闷得发慌,一反常态地渴望有人跟她说说话,以至于来个卖保险的、搞推销的她都来者不拒不顾危险地让进屋里来,津津有味地听人家吐沫横飞地侃上大半天。听那些素不相识的人巧舌如簧地讨好她,她的心也会变得松软起来。然而好景不长,很快小区门口贴出了“本小区谢绝推销”的告示,大而刺目的几个黑体字贴在小区的大门口在她看来如同讣告。她白天的生活也因此陷入了彻底的安静。
        她也曾尝试漫无目的的逛街,可是走在喧闹的街上,人们只是步履匆匆的行走,并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存在,这让她感到自己活像一个游荡在人群中的孤魂野鬼。她仿佛是透明的,没有人看得到她。
        傍晚时分是小区最热闹的时候,能听到炒菜声,夫妻吵架声,孩子练琴声,诸如此类平凡人家每天都在上演的生活琐事发出的声音。但热闹是人家的,她什么也没有。她只能坐在家中的吧台椅上跳舞,看好莱坞经典黑白片,一支一支接力棒一样地抽烟,等待着时间慢如蜗牛的爬行,等待着睡意的来袭,睡着了,就什么也不用想了,尽管她一直反反复复地做着那样的梦。
        梦的开始当然是好的,她肢体健全的在幽蓝色笼罩的舞台上,身处于月白色的追光灯下表演《天鹅湖》,场内的观众如痴如醉,但他们节制着不愿破坏这天堂般的意境,默默地屏住呼吸观看。一个场次结束了,他们才爆发出蓄积已久的雷鸣般的掌声。她像一只含羞低首的白天鹅张开了翅膀向众人致意,她的头深深地埋下去,是那样静穆的高贵。当她站起来的时候,观众席上的掌声嘎然而止。她惊慌失措,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观众席上发出众人恐怖的尖叫,她循着他们的目光望向自己的左腿,她看到左腿的膝盖以下,慢慢地融化,最后化为一滩血水。血水还冒着热气,飘起袅袅的白色的烟,缭绕着的,是膝盖以下刺目的空白。
        每一次,她在这样的梦中凄厉地叫喊着,大汗淋漓地从床上“腾”地坐了起来。
        她对这个梦又爱又恨。她是再一次做着这样的梦之后恍恍惚惚地来到她家中的练功房的。这是成浩特地为他们俩布置的,在卧室书房之外,第三个房间成浩把它铺上了木制的光滑的地板,金黄的颜色,落地的大镜子占满了一面墙,让她在家中也可以练功,而他也可以在这里练琴。在她出院搬回来后她一直不愿开启这个房间的门,她害怕面对。可是这个晚上,她鬼使神差地打开了它。门开了,房间里漂浮着一种死寂的气息。她没有开灯,慢慢地走了进去,她在镜子里看到身材臃肿貌似自己的女人。所有的血迅速冲向头顶,她慌不择路地快步来到厨房,找出锤子,再度来到镜子前面。她看到镜子里的人狠狠的将锤子砸向她,她于是不顾一切的反抗,将自己手中的锤子奋力挥舞,向镜中人回敬过去。在镜里镜外两个人的拼杀中,镜子顷刻间裂成了许多块,却裂而不碎,依然牢牢地粘在墙上,鉴证着她的战果——镜子里的人被裂痕切割成许多块。她打开灯,再看镜子,惊得瞪大了眼睛,许久,她瘫在地上痛哭起来。
        清醒就是这样的痛楚。她的失眠也是从这一天起开始变得一发不可收拾的。
        她屋的对门,原先是一对老人在住,后来不知为什么搬走了,以后就没再住过人。这一天,一个女人搬了进去。一个年轻的穿着花哨浓妆艳抹的女人。她出门的时候看到那个女人正指挥搬家公司往一室一厅里搬东西,看到她,那个女人讨好似的朝她笑了笑,她也象征性地扯了扯嘴角,看那女人的样貌,打扮,她以后也是不打算和她发生什么交集的。
        起初的一个星期,那女人虽白天叮叮咣咣地在屋里折腾,晚上总还是注意群众影响的不闹动静。因此她们相安无事了一周。
        从第二周开始,情况发生了本质性的变化。一到晚上十一点半,她刚有想入睡的意思,就听到两个人上楼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一个沉重些,应该是男人穿的大皮鞋,一个清脆些,应该是女人穿的高跟鞋。其间还有两双鞋的主人打情骂俏的说笑声。他们在她的门前停了下来,高跟鞋用钥匙开门,一大串钥匙发出很响的碰撞声,然后两双鞋进去,轰隆一声关铁门的声音。夜里一点半,铁门忽然被打开又被重重地关上了,大皮鞋下楼的声音。两点钟,铁门又被打开了,一双拖鞋将一个塑料袋扔在楼道上,顺手带上了门,发出又一声轰鸣。连续两天都是如此。
        她经过三天认真的观察、监听,得出如下证据:每天大皮鞋的脚步声不尽相同,每天的大皮鞋应该不是同一双大皮鞋。她几乎可以断定她的身份了。
        断定了这个让她很有成就感,但很快她就发现她的心在嫉妒。一个那样的女人,尚且每天有人陪伴,可她的生活却空无一物。特别是失眠的夜晚,她躺在曾经和成浩睡过的双人床上,很多时候,她会回想起他们缱绻的日子,他是那样的温柔,他的吻那样热烈绵长,让她像毒瘾般戒不掉,而且,不知餍足。每次回忆起这些,她都会欲望勃发,然而她只能将自己的手指想象成他。
        她不得不靠安眠药来抵制欲望和促进睡眠。可是拖鞋的到来使得安眠药药效尽失,不仅如此,她的到来似乎将春药散播到了这层楼的空气里。这使得她在辗转反侧的时候一想到她此刻正在隔壁干什么,就会欲火焚身,妒火中烧。
        在经历了八十多个小时的无睡眠状态后,她的样子已经纯乎一个女鬼了。她的精神进入一种近乎癫狂的亢奋,她决定要向拖鞋夺回她曾经拥有的安静。
        天还没亮,她先是弄坏了走廊上的声控灯,然后找出她久已不用的小录音机,开始录音。她录了很多遍,录一遍,就马上播放听一遍,不满意立刻洗掉重录,如此反复数次,一直折腾到下午,终于让她自己听完身子都禁不住抖了一下,根本无法相信那是自己的声音后,她满意地笑了。
        晚饭后她就把屋子里的灯全关了,窗帘也都拉死了,开始坐在沙发上等候。
        她的心被高高地吊着,她的耳朵随时关注着门外的响动,她为即将到来的时刻燃烧着,焦灼着,两次开门关门后,她听到了拖鞋第三次打开铁门的声音。她的身子开始止不住的发抖,嘴里“咝咝”地往里倒抽着凉气。开弓没有回头箭,那一刻势同破竹地来了。
        漆黑安静的楼道上,忽然响起了苍老的亡灵一样的声音:“扔吧,扔吧,都扔了吧!”三秒钟后,伴随着塑料袋仓皇掉落的声音,走廊上传来拖鞋足以割破全院人耳膜的尖叫声。
        拖鞋当晚就被小区管理处的人带走了,后来听说送进了精神病院。然后她睡了个许多天来不曾有过的好觉。这一觉,足足睡了二十多个小时。等她醒来时,感到自己已经饿得前心贴后心了。
        几天后的晚上,她突然听到了敲自己门的声音,她很诧异的走到门前,外面黑咕隆咚的,她这才想起走廊灯被她弄坏了,物业还没顾上修呢,出于好奇,她还是打开了门。门外是一个陌生的男人,他礼貌但有些不好意思地问:“打扰您了,请问您知不知道隔壁的那个女孩子她去哪了?我联系不上她,去她上班的地方也找过……”她已经明白这个男人的意思了,她于是热情地说,先进屋吧,进屋慢慢说。男人犹豫了一下,将头探进屋里望了望,似乎觉得装修还不错,就进去了。
        男人关上门的那一刻她已经决定用谎言让她郁闷的生活转个弯。她给他倒了杯水,说她和那女孩住隔壁邻居的,很熟,那女孩老家有急事赶回去了。然后她用眼神明白无误地示意,说了一句话:“找不到她找我也是一样的。”
        事情如她预想的那样,她获得了一次有偿的性生活,加之她编了一套车祸导致老公去世自己残疾找不到工作,要赡养公婆供孩子念书的其俗无比的谎言,男人在事后,看看她的断肢,是真的,叹了口气,在给完两百块之后临出门又塞给她五十,说,你也真不容易。这一句话让她感动得几乎落下泪来。之后她就在快乐的安静中安然入睡了。
        来找那女孩的男人就是这样一个个地被她划拉到自己家里的,从他们听了她的故事看到她的假肢后的反应看,她忽然觉得世界上还是好人多啊,都挺同情弱小的。如果说那女孩是为了钱和男人上床,那么她则恰恰相反,尽管她的经济状况也很窘迫。
        就是这天晚上。
        倪斌上门的时候,她如法炮制,但他从一进门就疑疑惑惑地盯着她看,看得她有点发毛。等她脱下衣服露出假肢的时候,他突然大叫一声:“你是林筝!”她当时吓傻了,赶忙说他认错人了,可他确信无疑地说,你就是!你骗得了别人,但骗不了我。
        之后的交谈让她知道了这个男人叫倪斌,名下有家颇具实力的房地产公司。他喜欢芭蕾,最爱《天鹅湖》,一直是她的五星钻石级崇拜者,收藏了她几乎所有的演出海报。在他还是个外来打工者住工棚的时候,为了看她的演出,曾经在饭店里偷过别人的钱,所幸没有被抓住。后来发达了经常买贵宾票带着老婆孩子去看她的演出。每次看完演出的票和宣传单他都留着,报纸杂志上的介绍、访谈他都剪下来,电视上有她的节目他都录下来。这些话在她听来简直是天籁之音,是春风雨露,是续命汤。
        第二天,倪斌开车带着她开始了为她重塑美丽的工程。减肥,塑身,美体,修甲,做SPA,逛商场买顶级的时装、手袋和化妆品……她的生活被安排得满满的,从一个地方赶往另一个地方,他和她都乐此不疲。当她看到镜子里一如往昔光鲜靓丽的自己,她感到过去的岁月又活过来了。
        倪斌为了自己的偶像挥金如土。如果放在从前,倪斌应该是用仰视的目光看她吧,现在则成了俯视的怜爱,但那又怎么样呢?被人疼惜的滋味她有多久没有感受到了。她铁了心要给这个男人做一辈子的情人。
        就在她满怀希望地迈向新生活忘却了残缺的遗憾时,倪斌突然告诉她,他的全家移民美国办好了,他就要走了。他说,你需要一份工作养活自己,否则你日后的生活没有支点,精神状态好不了。
        “换个名字吧,你用原来的名字不好,”他说,“我想了好几天,你的姓不动,还姓林,名换换,你不是一直跳天鹅吗?”“是白天鹅!”她强调着。“天鹅的英文是swan,咱取个谐音,就叫思念的思,婉约的婉,林思婉,怎么样,够诗意吧,配得上你吧!”他得意的笑了起来,为自己绝妙的构思。她念了两遍就爱上了这个名字,欣然接受。
        他为她找的工作,是到他家所在的名叫“湖·左岸”的豪华别墅区的社区幼儿园当老师,工作轻松,工作环境好,每月两千八百元的工资,对她来说是个相当不错的工作。他带她去看了看,小区内布局相当大气,最让她一见倾心的是小区内巨大的人工湖,湖水碧绿,湖边立着几只天鹅的雕塑,在湖心,四只真的白天鹅在悠闲地游着,恋恋地看自己在湖面上美丽的倒影。她欣喜若狂,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倪斌告诉她,真的天鹅本来是没有的,它们是被这里的环境吸引来的。她天真的孩子气的说,我也是被吸引来的。
        倪斌的机票已经拿在手上了,这时他已为她打点好了一切:为她购置了一大批春夏秋冬四季的衣服,三年也用不完的名牌化妆品,会所的五年期限健身卡美容卡。最重要的是,为她换了一条价值十万元的假肢,是生活用腿,脚踝处可以转动,脚后跟有液压装置可以根据需要调整高度,穿着高跟鞋行走也能保持两腿的平衡。还有两条洗澡用腿,每条两万元,可替换用,延长每一条的使用寿命。最后,他给了她一个三万元的存折,他说他怕给得太多她就不去工作了,并告诉她存折上面的钱不到急用不要动,她应该学会像所有人一样,自己赚钱养活自己。临行前,他给她留下他在美国的地址电话邮箱,让她有需要就和他联系。他把一切都想得周到得不能再周到了。
        “我可以去送你吗?”她想了很久还是问了这个其实很愚蠢的问题。他沉默了很久,说,还是算了吧,机场那么远,你的腿又不方便。她没有想到这一刻她的腿会成为他拒绝她的理由,她被噎得哑口无言。
        她还是去了,而且是头一天晚上就到机场坐着,坐了一夜。在这一夜里,她才想清楚他的离开对她意味着什么。机场里的广播即使在深夜也没消停过。和白天一样,一架架飞机起飞,降落,晚点,延误,取消。一切都很寻常。如同人世的百般滋味。
        她亲眼看着他一家三口进了安检通道。她看到他进去前还不放心似的四处张望了一遍,才若有所失地进去了。他是在找她吗?在他消失在安检通道入口的那一刻,她默默地在心里说:倪斌,我会为你好好活着,我们曾有过的一切,我会记住,但请你忘记。
        回到家里,她一头倒在了床上,把假肢卸下来放在了床边。看着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她知道,她以后的生活是彻底的安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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