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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的舞者

发布: 2014-9-04 13:03 | 作者: 王莹



        七、钱
        翻看着影集的男孩,终于翻到影集后半部分的无主题生活照,照片上的她穿的都是生活装,然而也都是名牌。他啧啧地赞叹着,姐,这些衣服真好看!一定都很贵吧?
        她点点头,任由他去猜度这些衣服的价格,在脑中排列起他完全无法想象的数字。她的确是穿过不少好衣服的。好衣服穿在身上的感觉是很舒服的。好衣服的价码都是很贵的。好衣服都是用很多钱买回来的。
        钱。
        起先她真是一个对钱毫无概念的人。从小父母给她的优越的生活让她一向衣食无忧。后来以舞蹈为自己的事业和职业,作为领衔主演,优厚的演出费也让她从未在经济上捉襟见肘。何况她也并非一个奢侈的人,她只在她认为重要的事情上毫不吝惜的花钱,比如舞鞋,比如演出服,比如化妆品。
        她起先并不知道钱是一个具有多层次意味的东西,而并非只是与数字相关的简单概念。若不是她从精神病院出院后的一段生活,她不会明白什么叫“一分钱难倒英雄好汉”。她从精神病院出来时,手中一共有成浩和余美娜给她的钱共计三万多元。那时团里依旧每月把钱打到她的工资卡上,但只是基本工资了,没有奖金和演出费了。她曾以为,她能够维持原有的生活就可以了,可她很快发现,这是奢望。
        她回到与成浩共同生活的房子,问题于是接踵而至。屋子久无人居住,她于是打电话叫人来打扫。来的是一位中年妇女,看打扮就知道是外来务工人员。她探探头看着里面高档的装修,极有行业规范地将脚上沾满灰土的粉红色透明塑料拖鞋套上了蓝色的一次性塑料鞋套,进了屋。她服务态度极好,但速度也放得极慢,绣花一样地精雕细琢着房子的每一个角落,还哼着满街都在放的一首在她看来恶俗无比的流行歌曲。
        这个女人在她屋里足足折腾了六个小时,倒是把屋里弄得窗明几净,临末,憨厚地朝她笑笑,说,谢谢您,六十块。
        她不知道,一个月过后,她再也没有花钱请过钟点工,而且,她变得对自己手里的每一分钱,比钟点工更紧张,谁从她的手里往外拿钱,都跟割她的肉一样。
        第一个月的月底,她去银行取钱,竟发现成浩给她的存折上共被划走了一千四百多元!一问才知道,她的房子每月产生的水电费、物业管理费、天然气费、电梯费等等,以及车子每月的即使不开也会产生的各种费用,还有小区停车场收取的停车费,这所有费用,都挂靠在成浩给她的存折上,银行和小区管理处按月会通过电脑系统直接从账户上划账,时间和金额准确无误。
        她彻底傻了。从前这一切都是成浩一手操办的,她从没操过心。她第一次意识到她活在这世上的每一天都是要花钱的,最可怕的是,芭蕾舞团发给她的基本工资根本不够支付这种种费用,也就是说,她从回到这房子的第一天起,就意味着她开始了月月透支,坐吃山空的局面。
        钱一紧张,各种消耗品仿佛就用得格外的快。她从前购买的国际名牌的香皂、沐浴露、润肤露竟然全用完了。她要重新选购了。她到平价超市去,买特价的日用品。她精打细算每一种的毫升数和价格,衡量它们的性价比哪个更划算,她专挑家庭装看,品牌自然可以忽略不计了。
        除了维持基本的衣食住行以外,她还悟出了钱在更高层面上的另外三大功能:补偿功能,这个她在成浩那里感受到了;羞辱功能,这个她在黑天鹅余美娜那里感受到了;报恩功能,这个她在她的父母那里实现了。
        从她出院搬回来后,父母曾多次来找,她一直避而不见,在她心目中,他们已经与她不相干了,她尽了最大能力的孝心。她把自己从前所有的积蓄都给了他们,她算是净身出户的。
        母亲曾经多次把一摞一摞的钱从门缝下给她塞进去,这些钱又被她无一例外的打回母亲的账户。母亲又曾尝试买些吃穿用的给她放门口,纵然怕她不要按了门铃就走,过不了几天,这些东西就会被原封不动地寄回。
        有一次父亲心脏病发住院,母亲拍打着她的门哭泣着,请求她去医院看看父亲,父亲每天病中都喊她的名字。母亲在门外哭得天昏地暗,她在门里把音响里的《天鹅湖》的黑胶唱片放得山响。若不是成浩装修时怕自己练琴吵到邻居把所有的玻璃都换成了隔音的,她是不会拥有这样恣肆的欣赏音乐的美妙时刻的。到了《天鹅之死》一节了,她舞动起手臂,嘴里也跟着哼哼起来。就在她感到自己即将达臻快乐的顶峰时,门外“扑通”一声的下跪声,成为整个飘飘仙乐中忽然窜出的一个不和谐的音符。她顿时感到灵魂出窍了,她飞向了极乐世界,远离了人间的一切爱恨情仇。
        那次之后他们再也没找过她,这正是她所希望的。她庆幸他们终于想明白了,拿着那些钱,不比对着她这个厉鬼一样的女儿强?
        若不是遇到倪斌,她不会明白,钱还可以让她重获自信,重获新生。她在倪斌的重金打造下,恢复了原貌。
        上班的第一天,漂亮的咖啡色毛料喇叭裤,米色紧身长袖V领前系扣短款羊绒衫,一头长长的黑发披下来,衬托出她美丽的容貌,完美无缺的身材,加上她天使一样的恬静微笑,效果艳惊四座,所有见到她的人都大为倾倒。
        小朋友们立刻喜欢上了林老师,而且爱你没商量。他们把家里的好吃的拿来给她吃,好玩的拿来和她一起玩,放假和父母出去游玩照的照片也拿来给她看。她的生活忽然变得生机勃勃,充满光明、希望,还有,爱。
        她一度感到这份工作对于她的意义已经不是钱的事了,而是她生活的阳光。然而江晓媛的出现,让她无比沮丧的发现,这份工作说到底,还是钱的事。
        江晓媛是中班的一个小女孩,那时刚五岁,是个天生的舞蹈胚子,也是个天生的美人胚子。这个幼儿园里的孩子,都是社区里的住户,江晓媛也不例外。她常常放了学还不肯走,缠着让林老师教她跳舞。她看着她,就觉得像极了自己小时侯。她也是从这时起晚上无偿给江晓媛加课的,她教她从基本功练起,押腿,劈叉,下腰……
        直到有一天晚上,江晓媛的妈妈处理完生意上的事提前来接孩子。那时,她正在监督孩子劈叉,孩子的腿没伸直,她过去极其严格地用力帮她扳直。由于疼痛,孩子疼得直咧嘴,眼泪刷地就下来了。
        孩子妈妈见状气急败坏地冲进来,用力推了她一把,她一下坐在了地上,头撞在了墙上,她痛得脸立刻扭曲了。孩子妈妈破口大骂:“你个贱逼!敢虐待我家媛媛,咋不磕死你呢,该!死了才好呢!明天我就让他们开除你!臭婊子!”孩子还想去扶她起来,被妈妈一把拉过去,拖走了,孩子哭得泪水涟涟,一步三回头地奋力挣扎着走走停停。
        第二天园长就找她谈话了。园长到底是文化人,话说得绵里藏针,意思面面俱到。她明白,再一意孤行下去就丢饭碗了,她此刻才清醒的意识到这个工作是她唯一的饭碗。
        她决定去找那个无理的暴发户低头了,钱可真是无所不能啊。没料到当天下午放学时暴发户竟领着孩子找到了她。孩子红肿着双眼低头不吱声。暴发户此时态度变得极其谦和,放低了语气说:“林老师,昨天的事,对不住您,您大人大量,别放在心上,让您受委屈了,真是对不住。哎,我读书少,说话粗,您别嫌弃。我知道林老师看重我们家媛媛,这是她的福气,只是,哎,只是我们这辈子没文化也就算了,想让孩子多念点书,我们媛媛从小就爱看书识字,我们就指望她有出息,读博士,不想让她弄这些个歌呀舞呀的,您也知道,在古代这些个卖艺的戏子都是下九流,地位还不如我们做买卖的呢!现在那些个文艺界的,又有几个正经人?反正啊,我就信那句话‘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以后还请您多教她念书,她听您的!”
        戏子?卖艺的?她至高无上的艺术信仰在别人眼里就是这样?
        幼儿园的工作带给她的心理满足感和愉悦感就是从她听了这句话开始荡然无存的。她不再教江晓媛跳舞了。她上班唯一的乐趣,成了站在湖边看看那四只游来游去的白天鹅。它们呆在这不走是因为这里有人定时定点喂它们食物,她也一样。
        
        八、大欢喜
        她的衣服缝完了,他的照片也看完了。已经十二点了。她用毛巾帮他擦脸,推他到洗手间刷牙。他见到厕所马桶周围墙上的不锈钢扶手,显得很吃惊,马上问她,姐,这个,大商场的厕所里专门给残疾人用的才装这个,你这怎么会有?她一边往他的牙刷上挤着牙膏,一边漫不经心地说,哦,那是给老人准备的,年龄大了,腿脚不方便。
        她甩甩手上的水,回到客厅对他说,你就睡这儿吧,客厅东西少,你不容易碰到。然后她将沙发打开,沙发立刻成为一张床,她从自己卧室里开始往外拿了全套的床上用品,铺平铺好,把他从轮椅上扶起来安顿到床上。他一躺上去,就咧嘴笑了,他说,姐,我还从来没有睡过这么软的床。
        她也笑了。说,要上厕所要喝水就喊我。他顺从地点点头。她倒了一杯温水放在他床头的茶几上,而将尿壶留在了洗手间。她怕他不叫她,尿壶是等明天她上班去时才给他用的。
        弄完这些,她快乐地出了一口气,洗漱完毕进了自己的卧室,将门反锁了。然而她还是不放心,用手反复拧动了几次把手,确定从外面是打不开的,才彻底放下心来,躺到床上去了。为免他夜里叫她,她没有换衣服,也没有卸掉假肢,甚至没有脱掉皮鞋。因为拖鞋能看出她两只脚的差别。然后她心满意足地定好闹钟睡了。半夜他真的叫过她一次。这次她被半夜吵醒一点愤怒的情绪也没有,而且回来后又马上睡着了,一直睡到早上闹钟响铃。
        闹钟把他也叫醒了。她去厨房煎了两个鸡蛋,热了两杯牛奶,把面包片烤热,拿出黄油和餐刀,把他推到了饭厅。他当然是没吃过这么丰盛的早餐的,她教他怎么把黄油抹在面包上。她光顾张罗着他吃,自己还没吃到嘴里,就已经该上班了,在门口换鞋的一刻,她还在絮絮叨叨地说,闷了可以看杂志,茶几上有,也可以看电视,遥控器在茶几上的小竹筐里。最后她在临关上铁门前问他,你中午想吃点啥?他赶紧说,姐,我吃冰箱里的东西就行,你上班远中午就别跑了。她愠怒道,那怎么行?那是凉的!说完就走了。
        一个上午她心神不宁,老是走神,她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又说不出哪里出了问题。临近中午的时候,她终于想到了,那一刻,她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她的洗澡腿倒是都藏好了,可家里练功房的门有没有锁死她却记不起来了。她不能让他看到练功房墙上被破了相的镜子,至少,现在不能。
        她立刻请了假打车回到了家。当她气喘吁吁地推开门,他从书房探了个头出来,惊喜地说,呀!姐,你回来了!她直接走到练功房的门前,用力拧了拧门把手,是锁死的,没有钥匙打不开。她如释重负地出了口气。转过身,他就在她背后,神情惊异地看着她。她赶忙换作了若无其事的神情,故作轻松地笑笑,问他,你,想吃什么?
        他的表情却未能松弛下来,他的眼里满是狐疑甚至还有些许恐惧,他颤抖着声音问,姐,那屋里是什么?
        她禁不住打了个冷战。她完全是被他的表情吓到了。她从他的眼睛里读出了他对那间屋子的秘密充满超越想象极限的恐惧,还有,诡谲的诱惑。她在瞬间编好了一个谎言。她神色轻松地说,瞎想什么呢?那是个储藏室,放了些杂物,我上午在幼儿园不小心把钥匙弄丢了,想回来看看门锁没锁,没锁的话,那屋里有备用钥匙;锁上了,就只有换锁了。看样子,只能换锁了。你知道吗?这个房门上的锁要一百多块呢!
        她的答案显然不能令他信服,但道理上似乎勉强还说得过去,他基本上相信了。她露出了宽厚的笑容,进厨房扎起了围裙。
        做好饭自己随便扒几口就赶紧赶回幼儿园了,还不忘叮嘱他,吃完碗筷丢在那就行,晚上她回来收拾。
        下午她回家时路过小区的快餐店,买了几个菜和米饭回家。吃完晚饭,她洗碗,他看电视。他说他白天在书房看书。听他的意思,他还是个爱看书的孩子,而且,他似乎对她有这么多的好书充满了惊喜。
        她在洗碗收拾厨房,就听到电视已经从《新闻联播》到《天气预报》又到《焦点访谈》了。她已经忘记有多久没有听到这三个中国老百姓几乎每家必看的节目的声音了。
        她从厨房里看他,客厅没开灯,她看到电视机上的光影的转变全部投射到了他的脸上,特别是在换台的瞬间,屏幕短暂地一黑又迅速地一亮,令他的脸忽明忽暗。她在这一刹那产生了幻觉,她觉得这个坐在电视机前看电视的人一会儿像父亲,一会儿像成浩,一会儿又像倪斌。
        这三个男人,近几个月来她都以不同的形式见过面,让她欣慰的是,他们在离开她以后,活得很好,比跟她一起时更好。
        见到父亲是在电视上。父亲似乎在一个什么讲坛类节目上讲美术史。父亲精神矍铄,红光满面,讲到激动处,两只手做着潇洒的手势,充满大学者的风范与气度。最重要的是,父亲现在的形象比起她在家时看起来更年轻,也更气定神闲。
        见到成浩是在公车站的广告上。上面有成浩穿着高贵的黑色礼服在金碧辉煌的演奏大厅的演出照。照片上成浩那低垂的眼帘流露出的静默的冷峻和忧郁,典型的迷死人不偿命,赶上梁朝伟了。旁边的宣传词写着:著名旅法小提琴演奏家——成浩。下面罗列着一大堆的头衔和他近年来所获奖项。她一眼就看到第一项就是中国某某乐团首席小提琴手。瞧,多年的二席终于升上去了。
        见到倪斌则是在网络的视频上。美国的水土似乎挺养人,他胖了不少,原先的国字脸都圆了。平常他偶尔会打来电话,那是看不到人的。这次他用视频,主要是想向她展示一下他给她买的圣诞节礼物,一整套新行头。烟粉色羊绒长袖连衣裙,很长,裙摆一直盖到脚面。下面配了一双BALLY的小羊皮白色高筒靴,刚好遮住假肢一直到膝盖,裙子掀起来也不会穿帮。外面是一件雪白的狐狸皮大衣。他想得实在太周到了,而且,他很知道什么她最喜欢而又刚好适合她。他在视频里说他做了一单生意,大赚了一笔,与她分享一下革命成果。
        她回过神来定睛一看,此刻坐在电视机前面的只是她捡回来的弟弟。她在毛巾上擦干洗碗时手上沾的水,就跟这个叫孔安平的十九岁男孩一起看电视去了。
        后来他说老在外面买饭太贵,而且不好吃,要求亲自下厨。于是她教他学会了用天然气。他的厨艺相当了得。饭菜做得清爽可口,却不寡淡,这个分寸的把握,绝非一日之功。她每每赞不绝口。他却说他还没有母亲一半好,他做饭的手艺都是跟母亲学的。
        有一次她下班坐车回家的路上遇到前面两辆公车相撞,所有后面的车都被堵死在那里,眼见着一个小时过去了,她和车上所有拥挤人群中赶着回家的人们一样心烦气燥。这时她的手机出其不意地响了。打开一看,竟是家里的电话!这是件不可思议的事,她忘记了还有一个人在家。她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难道家中还有一个她,现在就在家中?那么,她自己又是谁?巨大的恐惧和好奇促使她终于按下了通话键。电话里传来他焦急的略带哭腔的声音:“姐,饭都凉啦,你咋还不回来啊?路上没出啥事儿吧?”她的心从异想天开的巨大恐惧中一下子抽离了出来,她的眼泪瞬间溢满了眼眶,半天没说出话来。“喂?喂?”他一定在奇怪电话怎么只听到姐“喂”了一声就没音了。她赶紧对着话筒说:“堵车,你再等会儿,姐这就回去。”她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力量不顾一切地挤出了人群,步行了很长一段路到了通畅路段打了一辆车回家了。她一进门就看到他的脸上挂着眼泪,他委屈地说,我还以为姐不要我了。她扑上去抱住他的头,流下了眼泪,连连说,姐不会不要你的!不会的!谁不要你姐也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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