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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的舞者

发布: 2014-9-04 13:03 | 作者: 王莹



        三、至亲
        “姐,你没事吧?”他在卧室的门外关切地问着。她平静地说,没事,在上药。
        当她从里屋出来的时候,他看到她换了条裤子,神色安详,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他放下心来,继续饶有兴味地翻看着影集,他看得那么认真,每一张照片,他都仿佛是用心在品读,眼睛瞪得那样大,似乎想要洞穿这些照片背后不为人知的故事。
        他还不知道,这里面的许多照片都出自名摄影家之手。他更加不清楚,站在他面前的曾经是个怎样蜚声国际舞坛的人物。“姐,这两位老人是你的父母亲吧?”他指着一张照片问道。她将身子倾过去看了看,面无表情地说,以前是,现在已经不是了。
        “为什么?”他猛地抬起头,一脸惊愕地看着她。
        “他们不要我了,让我自生自灭。”她用无血无肉的声音这样说着,却分明感到一根生着铁锈的粗钝的针不容分说地刺进了她心脏的最深处。
        “怎么会有这样的父母!姐这么好……” 
        她的父母在任何人看来都不能不说是体面的。父亲是著名的美术史专家,名校的博士生导师,母亲是市图书馆的馆长,这样的家庭,是不折不扣的书香门第。
        她迷恋舞蹈,他们百分百的支持,自小父母亲风里来雨里去地送她去上舞蹈课,她的每一点进步都让他们欣喜若狂。她永远都无法忘记当她的独舞拿了她人生中的第一个奖,父亲高兴得把他所有弟子都叫来吃饭,几十个人坐了整整七桌。那一天,一直喝酒节制有加的父亲喝得烂醉如泥。
        后来,她被招进了芭蕾舞团,很快担纲主演经典剧目《天鹅湖》以及《胡桃夹子》,她回家的次数就越来越少了,每次回家,把从国外带回的礼物给他们,把自己赚的钱交给母亲,匆匆地收拾一点东西,跟他们说说自己的演出情况,接下来,父亲才抽完一支烟的工夫,她就又走了。
        她承认,她对他们关心和孝敬不够,她以为,自己有出息,有成就,是他们最大的欣慰。她不知道,父母渐渐老了,他们更多的时候并不希求你能成多大的人物,只是期盼最最平凡的团圆。
        最后一次表演行为艺术之后,父母强制性地代表她拒绝了一切有可能登台的机会。他们逼她接受残缺的现实,接受再也不能跳舞的现实。她的精神迅速崩溃了。她歇斯底里地终日狂喊哭闹,奋力摔碎屋子里一切完整的东西,她见不得完整。她用玻璃划破手腕,她无法控制地频繁自残,她无法入眠,终日想着寻死。他们,她的父母,可以有一百种选择,可他们偏偏把她送进了精神病院。
        在这里,她的狂躁会被迅速施以暴力的解决方式,一针下去,就能将她制服。安静的时候,她常常望着自己的假肢出神,怎么也不能相信愿意为她配备价值六万多元的假肢的父母就是把她送进精神病院的父母。
        她被当成精神病来治了。只要一吃药,她连将手臂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脑袋昏昏沉沉,空无一物,只知道拼命地吃,她迅速地肥胖臃肿。有一天清醒的时候,她看到自己满是赘肉的身体,被撑得像桔子皮一样的皮肤,禁不住绝望得失声痛哭。
        她不再见他们,她知道,他们也不想见她。他们成了她的噩梦,她也是他们的噩梦。这下扯平了,她想。她躲起来,不再带累他们,就是报答了他们的养育之恩了。至亲,一旦成为了对立,他们的间隙,将会是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她在四面连楚歌都听不见的病房里,悟出了这个她自以为深刻而伟大的道理。
        
        四、黑天鹅
        男孩在一张照片前停住了翻动,他的眉头皱在了一起,很久,他抬起头来问她,姐,为什么这张照片上你们都穿白衣服只有她穿黑衣服?她知道他说的是谁了。他的医药费,用的就是这个黑衣女人给的钱。
        在她的生命中,这个黑衣女人是她唯一的敌人,唯一的朋友,她们的关系复杂得无法用寻常的逻辑来解释。她在《天鹅湖》中扮演黑天鹅,是白天鹅的死敌。她不明白,现实中的她和她怎么会也变成了戏里的样子?
        在舞蹈界,黑天鹅余美娜的名头远不如白天鹅林筝响亮,她演各种配角演了好多年,哪个不重要的角色因故缺席,她就补上,是出了名的“打补丁”演员,黑天鹅是她演的最重要的一个角色,在圈子里算混个脸熟。俗艳的容貌,举止之间永远透不出让人信服的优雅,舞姿缺乏震撼人心的艺术魅力。她只能演黑天鹅,她似乎认了命,为了这么一个戏份不多却看似重要的角色,在台上蹦达了许多年,直到她出现。那时她还叫林筝,还是一个黄毛小丫头。原来扮演白天鹅的演员由于年龄关系退了役,林筝顶了上来。余美娜以为自己多年媳妇熬成婆,至少也应该演个白天鹅的B角了,可现实是,林筝是个舞疯子,又年轻,一个人就能顶下全场,根本不需要B角,而她,还得老老实实做她的黑天鹅。
        她在遇到林筝之后,似乎开始习惯性的将黑色融化在了自己的血液里。她开始爱上穿黑色的衣服,黑色的鞋子。奇怪的是,黑色的东西到了她的身上马上就与她本人水乳交融,非同一般的和谐。穿着黑色的她,显示出了任何色彩都不能给她带来的独特气质,这气质,是亦正亦邪的。正得傲骨凛凛,邪得轶荡不羁。
        她们的之间的势不两立似乎是从戏里带出来的,但又好像不是。总之,她们遭遇彼此,是宿命的事。她们平时交流不多,几乎没有来往,但她们对彼此的了解,却胜过一切交往多年的挚友。她们,可以看穿彼此的灵魂深处,却永远没有交集。如果不是她们的关系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林筝不会发现,原来余美娜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朋友。
        那是在她住进精神病院的半年后的事。那时,她成功的完成了从狂躁型向抑郁型的过渡,从隔离病房转到了集体病房。那时她在这里已经住习惯了,如果不是黑天鹅的突然来访,她当时是打定主意要在这关一辈子的。
        黑天鹅来得很突然,奇怪的是她那天穿了一件白色的风衣,在微凉的秋风中飘飘欲仙。她看见她吃了一惊,白天鹅已经是判若两人了。浮凸有致的身材变得肥胖而臃肿,美丽的鹅蛋脸成了圆鼓鼓的包子,原本凝脂一样光滑、白皙的皮肤如今松弛。更让她惊异的是白天鹅的手臂上有着数道抓伤后留下的伤痕,以及蚊虫叮咬后留下的疤痕。
        黑天鹅说了一段令她一生都能倒背如流的话:“我知道你其实没疯,所以有些话想来跟你说说。林筝啊林筝,我真不敢相信你断了一截儿腿就把自己折腾成这个样子!你以前是多大的角儿啊,什么大场面没经过,可你现在都不像个人!活像个鬼!我刚来的时候问了你的主治医生,除了你爸妈每个月来看你两次,压根就没人来看过你。你想想,你以前是什么人?你是明星,是国际上都挂着名儿的舞蹈家,怎么就会这么快被人忘得干干净净?别再仰着一副孤芳自赏的脸,抱怨世态炎凉,世态都是人自己造出来的,不见得对谁都凉,怪只能怪你自己平常的为人,里子没做好,自然没面子!我去你家看了你爸妈,他们压根就不愿意提起你,见你一次,做半个月的噩梦,半个月一轮儿。你自己掂量掂量吧,我来是想告诉你,那件事,你没说出去,我谢你一辈子……”
        说真的,“那件事”,不过是有一次林筝出国演出回来去副团长办公室找他说事,由于事先没打招呼,让她撞破了副团长和黑天鹅正在缠绵。事后她没声张,一个字也没漏出去,她从来就不屑于传播小道消息。
        “这是一个存折和卡,上面有一万块钱,以你名字存的,密码是你的生日。哪天你从这出去了,或许用得上,算我的心意。我要走了,去英国皇家芭蕾舞团交流学习,一年,这个机会本来是你的,那次我去找张团其实就是说这事,本来还觉得有点对不起你,不过现在给你你也用不上了。另外,团里来了新的白天鹅,才十七岁,脸蛋漂亮,身段儿没话说,功底扎实,天生的舞蹈胚子,不过人小鬼大,比你聪明多了,没你那么不给人留饭,也不懂得尊重前辈。我现在演白天鹅的B角,是她提出的,这个交流名额也是她主动让的,她说余大姐就快退役了,她自己以后的路还很长,应该让余大姐去。你看看人家!”
        这次会晤,黑天鹅没容她说一句话,说完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回过身笑颜如花地朝她挥了挥手,她看着黑天鹅白衣飘飘地走在风中的美丽背影,看得痴痴的有几分醉意。她到今天才发现,原来白色是人人都穿得的,哪怕是她——黑天鹅。
        这次见面让她在床上面无表情地“木僵”了三天。等她从床上一骨碌爬起来的时候,她下定决心要从铁笼子里出去了,哪怕出去是刀山火海,也不能再在这里装疯卖傻,混吃等死。
        她开始主动地帮护士倒结满了青绿色浓痰的痰盂,扶年龄大的病友散步,给行动不便的病友倒水……医生和她谈话,她总是顺从地点头,脸上带着温善的微笑,说着让谁听起来都格外入耳的话。
        当她最后一次仰望高墙铁门时,她已经站在了铁门的外面。她看到墙边生长着野生的紫色小花,就觉得外面的世界果然精彩。
        她背着自己不大不小的行李,不知该往哪去,路过一个书店,她走进去,拿起了一本最新一期的她以前长年订阅的舞蹈杂志,封面人物竟是黑天鹅余美娜,上面用很大的红色的艺术体印着一行字:“大器晚成的舞者——余美娜”。她脱口而出:“操!她他妈的大器晚成!”她的音量很高,语气中充满了喷薄而出的激愤,书店里的两三个读者以及老板都不约而同地望向她,带着既惊异又鄙薄的眼神。她打了一个冷战,被一种灵魂深处涌出来的恐怖罩住了,那不是她的语言,那不是!那不是!她林筝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脏话,这是黑天鹅的语言!这是她才会用的词汇,这一刻竟出其不意地从她林筝的口中冒了出来!她下意识地惊恐地四下环顾,黑天鹅是真的不在。她不在这里,不在她的身边,甚至,不在中国。
        她余痛未消的心开始试着接受这样一个现实:黑天鹅余美娜那次去看她不是为了别的,只是为了掳走她身上最后残存的白色,然后将黑色一股脑地塞给她。她自己摇身一变成了白天鹅,而将黑色化为一条蛇,让它钻进了林筝的心里,化进了林筝的灵魂里。自此,她成了她,羽化成仙,而她却不得不带着她强行赋予她的浊黑的邪恶、丑陋、阴暗、残酷……活着,就算认了这颜色,也还是做不了天鹅,她做不了她,她断了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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