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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的舞者

发布: 2014-9-04 13:03 | 作者: 王莹



        五、恋人
        她坐在沙发上帮他补破了洞的衣服,他说这些衣服都是他娘亲手给他缝的,他舍不得扔。“姐,这个,很帅气的,是你的男朋友吧?”他翻到影集的某一页略带羞涩地这样问道。她停了一下手中的活计,将身子往影集上倾了一下,又继续坐回来靠在沙发上,答,以前是,现在应该是哪个孩子的父亲了。
        他赶忙识趣地噤了声,继续看后面的照片。这回他知道,他触动她的伤心往事了。
        他不知道的是,照片上的男人是她此生唯一的恋人。她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爱情,是给了他。她的第一次,也是给了他。
        他叫成浩,是一个国家级乐团的二席小提琴手。在外人看来,他在自己的领域也算得很出色,但还远远不及她那么出色。这使得他对她的爱一向诚惶诚恐,谨小慎微,百依百顺。他是打心眼里佩服她的,这个,她知道,并引以为傲。
        他对她的爱很含蓄,却很直接。他赚的钱,大多给她买了她喜欢的名牌衣服、化妆品,以及不计其数的奥地利施华洛世奇水晶饰品,因为它的标志是一只美丽的白天鹅,他知道,她迷恋有着白天鹅标志的一切精致华美的事物,其中以施华洛世奇水晶为最。每次她在台上演出,他在后台默默等候,等她下了场看到他温柔的笑脸,体贴的送上一杯不凉不烫刚好可入口的参茶,她就觉得,最幸福甜美的爱情,也不过如此吧。为了她,他用心钻研适合她吃的食谱。她的食谱既要保证营养又不能增加脂肪,热量不能高,很费心思,可他竟然钻研出了几十种不重样且符合上述标准的食谱,并常常亲手炮制。她在他的照顾下,身体状况非常好,气色极佳,事业也是蒸蒸日上。这让她更加确信,他们俩就是绝配。
        更让人欣喜的是,他们俩常常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演出,他们常常可以同行,一起游莱茵河,参观卢浮宫,漫步伦敦大桥,在自由女神像前留影。她最喜欢,百看不厌的,自然是德国的新天鹅堡。他们因此去了一次又一次,她对里面一切,都如数家珍迷恋不已,常常做着小女孩式的白日梦摇着他的手臂,撒娇说,要是我们能住在这里一辈子那多好呀!成浩总是充满柔情地望着她,什么也不说,只轻轻地吻她的手背。然后她就会放肆的在众目睽睽下与他拥吻。
        那一年的圣诞夜,他们在新天鹅堡的门前,跳了一夜的舞,漫天的焰火烧红了天,他们在这里立下盟誓:要一生相守。她融化在他的热吻里,只希望这一夜,就是一生。她甚至有了奇怪的念头,想和他一起殉情,这样,就永远也不会分开了,这样,就可以让时光永远凝固在这充满了浓烈幸福的时刻。
        事情自然也是从她截肢后开始逆转的。成浩本就是个善良的男人,按说不会因为这个就抛弃她,但事实似乎就是这样发生的。
        那是她出院以后的事了,成浩把她接回了他们的房子,那房子是成浩买来准备结婚的,他们可真是差一点就成了夫妻的。那是她情绪最低落的时候。精神恍惚,喜怒无常,乱发脾气,摔盆砸碗。这些,成浩都用常人难以想象的耐心和包容忍了。他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她脆弱无比的自尊心和一触即发的神经质,甚至“我爱你”三个字,他也不敢说,生怕她把它当成一种策略性的安慰。她咬他,咬得手臂鲜血淋淋,他都舍不得用力推她,还心疼地望着她,没有一丝一毫的挣扎。这要是还不叫爱情,那世界上恐怕就没有爱情了。每一次,她弄伤成浩后,都会绝望地捧着他流血的伤口声嘶力竭的哭泣,她心如刀割,她比他要痛几千上万倍。这使得她在对最心爱的人施以暴力之余,她的精神世界止不住的向绝望沉沦。
        她开始拼了命的“作”。她用杯子冲奶粉喝,她将奶粉舀了整整一满杯,用饮水机往杯子里注水,水迅速漫出了杯子。她用小勺用力搅拌,杯子里的东西粘稠得如刚和好的水泥一般,成浩见了,温和的劝着:“宝宝,奶粉放得太多了。”她立刻怒目相向,将杯子狠狠的朝他砸了过去,破口大骂:“你嫌我吃得多了!我还不值个奶粉钱!”她扬手将盛放奶粉的玻璃瓶摔了个粉碎。她知道,那个玻璃瓶是他们在新天鹅堡买的纪念品,上面印着城堡和天鹅标志,其他地方买不到。她把它摔碎了,她把他们曾经拥有过的一切美好记忆一点一点地粉碎磨灭了。
        她还记得当成浩看到那些玻璃碎片时,他的眼泪是缓缓地流出来的,像是淤积在心里好多年了。她当时听到一声玻璃碎裂的脆响从胸腔传到了耳膜,她隐约觉得,这个瓶子是一个魔咒,它的破碎似乎预示着他们的感情大限将至。
        可她控制不了自己。成浩是她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她害怕他出门,生怕他一走就再也不回来了。他去小区内部的菜市场买个菜,她都宁愿忍受初装假肢行走时会磨出血的剧烈疼痛,以及之后数天都只能等血痂脱落才能再用假肢的折腾,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他傍晚推她出去散步,她就觉得街上一切哪怕是只看了成浩一眼的女人都是可疑的,她会从路上审到家里,甚至审到深夜,问成浩和那些女人什么关系。他的电话也变成了必须她先接,无论对方是男是女,都要盘问清楚人家祖宗十八代才把听筒给他。成浩每每被她折磨得痛不欲生,在朋友和同事甚至自己父母面前尊严扫地。
        成浩的父母是从来都不喜欢她的,她知道,他们始终认为,她不是当好媳妇的料,尽管他们也承认她在舞蹈领域的造诣。但儿子爱得死去活来,时间一长,老人们自然也不得不感叹一句“儿孙自有儿孙福”,然后听之任之了。林筝断肢后的种种表现,在医院时他们也是亲眼见到的,从人性的角度,他们完全理解。尽管也不无担心,但成浩在电话里安慰老人说,过一阵总会好的,而实际情况,成浩为免老人担心,自然是瞒着的。但挡不住母子连心,母亲见儿子总是逃避见她,自然心生疑虑。到小两口的住处搞了回突然袭击。这一见可不打紧,母亲哭得肝肠寸断,她看到屋子里没一样囫囵东西,儿子被折磨得形容枯槁,面如死灰,瘦得不成人样。
        这样一来,她自然被放置到了成浩亲友团的对立面上了。日子还要过,她不能演出了,只拿团里的基本工资当然无法维持原来优越的物质生活。成浩为此冒险和她谈了一次,他说为了她,他必须还要工作,甚至,比从前更加努力地工作。这样,他就得经常跟乐团外出演出,包括经常性的出国。
        她深思熟虑后,斩钉截铁的来了招狠的——把成浩演奏多年的心爱的小提琴所有的琴弦用菜刀齐刷刷地割断,又用斧子把木制的琴身劈了个稀巴烂,琴弓被她斩成一截一截的,那些白色的丝被她烧成了一抔灰。她忙活得一身汗,看着自己的战果,满意地笑了。
        当成浩发现这一切时,他用难以置信的眼睛死死地盯住她,许久许久,她竟然天真无邪地笑了。这一次他的眼泪也是缓缓流出的,与往常不同,这一回,她从这眼泪里看到了血色,看到了寒光。
        从这天起,她再没有听到他跟她说一句话。直到,成浩把她送回她父母那里,远赴法国,临走前把自己存折上的两万四千六百三十八元零一角六分、他们所住的房子、车全部留给了她,当年他都是以她的名字买的。他就是这样一声不响的把所有的前尘往事甚至他们曾经的爱巢都抛回给她,然后自己远走高飞,忘却一切,从零开始。
        很长一段日子之后,那时她已经与父母决裂,从精神病院出来后独自生活了。
        要不是那天在公园里碰到那个她完全意想不到的人,她不会一下子又变得斗志昂扬。
        这个人,是黑天鹅余美娜的老公。她看到他的时候,他一个人落寞地在公园的湖边走着,她是去看湖里游的白天鹅的,而他仿佛只是在打发时间,他什么也没在看。她从这一刻开始坚信黑天鹅的魂附了她的体后开始显灵了,要不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在这里碰上他?
        她上前打了招呼,他愣了一下,还是很快认了出来。
        从此,公园里的湖边漫步,成了二人行。老张是一个重型机械厂的技术员,没什么大本事,但老实可靠。黑天鹅余美娜估计也是看他是个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弄得住的男人才毅然下嫁的。谁都看得出,两人的不般配,以及余美娜是多么的嫌弃老张。她从不让老张在后台等候,只让他等演出散场到歌舞剧院偏门等,天寒地冻的,也不许他进屋等。老张对余美娜却是绝对的忠心耿耿,无怨无悔,这也是有目共睹的。而且不管余美娜在外如何的折腾,老张从不过问,心甘情愿地把两只眼都闭上了。
        她开始处心积虑的讨好他。黑天鹅出国了,他一个人在家。她学着做饭给他吃,不惜被刀切伤,被油烫伤。她还帮他洗他维修机器时穿的满是油污的工作服,很难洗,她的手搓破了皮,这可是她连为成浩都没做过的事。他起初很是受宠若惊,后来她在他家里忙里忙外,他也不帮手,总是坐在沙发上若有所思地皱着眉头抽烟。
        他终于在某一天发了话。
        “林筝,谢谢你在这段时间一直关心我,照顾我那么多,说实在的,你的好意,我都明白。你可能知道,娜娜已经跟我离婚出国了。她找了个外国人,我不怪她,她很难,从小家里就穷,姊妹又多,这么多年那么拼命也没闯出你那样的名气,她总是不甘心,为了这个,她吃了很多苦,她说那个人能帮上她圆个梦,我为她高兴……”他一边看着自己的膝盖微笑着点头,一边流下了几滴混浊的泪,又被他用手背迅速擦去了。“外面那么复杂,她那个人,单纯得很,肯定会被人家骗,哪天她在外面混不下去了,累了,不想走了,啥时候回来,这还是她的家,我还要她。”
        他先发制人揭开了他的谜底,他不知道她也有谜底,只是这个谜底,并不是他所关心的。
        她是从这时开始彻底断绝了取代黑天鹅的心的,她开始明白,报复她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在舞蹈的世界里,以前她一直是赢家,黑天鹅一直是输家;但在现实世界里,黑天鹅注定是永远的赢家,她到今天才知道自己早已一败涂地。
        当她从外面关上老张家的房门时,她大彻大悟了。今生今世,她不会再有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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