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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归原(上)

发布: 2014-9-04 12:51 | 作者: 袁劲梅



        自从跟方世玉恋爱上﹐我就从此不再失眠。晚上﹐我躲在我的一百年的老房子里﹐上下空旷﹐墙上掛着我自己画得“红波浪”。我的绘画技术至于“涂红”和“画圆圈”﹐这是当年漆红木马桶练出来的功夫。我的“红波浪”是两个上下起伏的圆圈﹐像女人的胸脯。我给它起名叫<生命>﹐也是用了我们戴氏文人的含沙射影术。<生命>对面是壁炉﹐壁炉里的火跳着恰恰舞﹐张牙舞爪地上窜下跳。屋子外面的冬天像一只老麻雀缩在电线上﹐百无聊赖地打着饱嗝。我手里握着方世玉的论文﹐卷在沙发里睡得真香。偶尔做一两个“性梦”﹐都和打仗或抗洪救灾有关。这是我精神恋爱的最高境界。
        有时候﹐会突然电话大响。把我从最高境界拉下来。这个时候的电话当然不可能是方世玉打来的。晚上是方世玉陪他老婆的时间。方世玉和我的精神恋爱就跟在舞台上演戏一样。我从来没嫉妒过他老婆。我不认识她﹐她在我们的戏里没有角色。戏谢幕了﹐她是方家明媒正娶的太太﹐这事与我无关。谢幕之后﹐我就不在戏里了。方世玉只管去尽心尽责地当丈夫。他老婆不是还看爱情小说嘛﹖演爱情戏和看爱情小说没有多大区别。都是用“想像”补充某一种贫乏。和阿Q 的精神胜利法差不多。得不到吴妈想吴妈总是可以吧。若把人想爱的那点儿人性都扼杀光了﹐那咱们 还不如就死在鲁镇算了。留洋干什么﹖
        晚上的电话不是刘延磬打来的就是宁香打来的。若是刘延磬﹐声音总是不急不忙﹐不卑不亢﹕“你这么早就睡了﹖快醒醒。我有话跟你说。”若是宁香﹐声音总是很轻﹐才说一句话就哭。我一说笑话﹐她立刻又能笑。宁香自己也知道那让她哭的事多半也不值得她哭。她哭只是為了想哭。
        女人永远比男人更懂女人。女人和女人要么无话可说﹐要么无话不说。女人喜欢跟女人谈男人﹐一块儿嘲笑男人不懂女人。不管是刘延磬还是宁香给我打电话﹐我都会立刻一跃而起。说笑话﹐发牢骚﹐嘲讽男人﹐互相取笑是我们三个“精神单身”女人的相声连播节目。
        这次电话是宁香打来的。她先抱怨老殷博士越老越小气﹐讲好了情人节给她买玫瑰。可临到掏钱的时候﹐又突然改变了主意﹐说﹕“买花还不如买碗牛肉面”﹐硬买了一碗牛肉面回来﹐两人分了吃。才说了几句﹐宁香就转过来说我和方世玉。她说看到方世玉和我最近发表的论文了。然后她嘲笑我说:“行﹗你们还真能画饼充飢。”
        宁香这话儿一语道破天机。方世玉和我追求爱情﹑拯救人性的农民革命到“想吴妈”止。
        
        第三面哈哈镜﹕ 我们啼笑皆非的民主
        
         1. 圈子外面的民主很简单
        
        克瑞斯带着一个小女孩在校园山坡顶上的“灵魂喷泉”玩。“灵魂”是一个螺旋形的银色雕塑﹐从喷泉里飘然昇起﹐晶莹的水珠从下面直喷到螺旋形雕塑的尖端﹐那尖端如翼如针﹐似飞若离﹐像在水里洗涤过的灵魂﹐超凡脱俗飘向一尘不染的蓝天。灵魂雕塑后面是一所立在那里两百多年的大教堂。
        小女孩子在喷泉边上跳来跳去﹐得意洋洋地叫道﹕“我们僱美国总统啦。”克瑞斯嘿嘿地笑。等我走近了﹐认出这孩子是我的同事海德博士的女儿凯丽﹐四岁。凯丽穿了一条粉色的毛线裙﹐象一条粉红的小鱼。克瑞斯穿着蓝T-恤衫﹐像一隻蓝乐鸟。两个人打打闹闹﹐看见我﹐就高高兴兴和我打招呼。
        “克瑞斯﹐你在给海德博士看凯丽﹖”我问。
        海德博士刚离婚。凯丽判给了前海德太太﹐每星期四海德博士可以带一天。海德博士从来不放弃这一天。如果﹐我们要开会﹐比如说今天﹐海德博士就僱学生当“儿童伴”﹐反正这一天凯丽都是要接过来的。
        克瑞斯说﹕“我和杰夫轮流看。我一会儿就有生物课.....”
        凯丽跳到我们之间﹐要我们以她為中心。克瑞斯叫她安静﹐可凯丽话多﹐一句接一句蹦出来﹐像有一只小皮球在肚里﹐越按跳得越高﹕“我们僱美国总统啦。”她叫着。这时﹐我想起来这几天正在总统大选。
        于是﹐我弯下腰来逗凯丽。
        “了不起﹗”我说﹐“你们还僱美国总统呀﹖﹗”
        凯丽轮流踢着两条小腿﹐快乐地说﹕“就是选举呀。”
        克瑞斯笑着说﹕“这事儿我在幼儿园的时候也干过。幼儿园的老师把两个总统后选人的照片给了我们带回家﹐还把简单的<候选人介绍>给我们的家长﹐要家长念给我们听。投票之前﹐老师再把两个人要干的事讲一遍﹐然后每个孩子得一张选票﹐选票上有两个总统候选人照片﹐你想投谁就在谁头上划个圈。”
        我问凯丽﹕“你们也是这样干的吗﹖你得了有布什和克里照片的选票吗﹖”
        凯丽说﹕“当然得了。我们今天投票的。”
        “你投了谁呀﹖”
        “克里。”
        “為什么投他呀﹖”
        “他高。”凯丽的理由很简单﹐不过是她自己小脑袋里想出来的。
        克瑞斯笑﹕“他们的票也不作数﹐给他们从小练习。让他们知道总统是人民僱的就好。”
        我当然也笑﹐这使我想到古希腊的民主制。市民们在他们喜欢的后选人名字下面放石块﹐谁的石块多﹐谁就当选。这是一种对自我的尊重。人权大概就是这个东西。人得先会尊重自己﹐然后才能有民主选举。古希腊人对爱情的态度是那么大气﹐因為民主的打气筒在后面把人充得里直气壮。爱情给人性打气﹐民主给人的社会性打气。这种从远古开始的民主制度原是从小就练习起的。就象玩一种游戏﹐从小就天天玩﹐游戏规则慢慢地成了人们说话的语法﹐行事的习惯。结果﹐问题反而变得很简单﹐一切按规则办。如果“规则”是少数服从多数﹐那就是少数服从多数。多一票通过的决议也就大家的决议。
        我和克瑞斯正说着话﹐杰夫开着学校的小垃圾车神气活现地从我们身边擦过﹐车上还站着他的漂亮女朋友“小风车”﹐“小风车”肩上扛着几个牌子。“小风车”是外号﹐因為她总是在忙﹐像一架停不住的小风车。小风车头髮卷得厉害﹐被风吹成一蓬金黄色的菊花。她回头对克瑞斯叫道﹕“克瑞斯﹐我爱你﹗再给杰夫十分鐘。”
        克瑞斯对我解释说﹕“杰夫在校园里的工作是清洁工﹐他一定是开着小垃圾车﹐带着“小风车”到附近的几个朋友家送支持某人竞选州长的宣传牌子。”
        总统大选期间﹐也是州长竞选的日子。我这个人不关心政治﹐不看报纸﹐不看电视。学生知道的事情总是比我多。看着杰夫从我身边过去﹐让我有感触的倒是﹕為什么杰夫还在干收垃圾﹐修草坪的工作。我看他开垃圾车也有三年了。而杰夫的妈妈还是我们科学文学院的院长哩。
        离开了克瑞斯和凯丽﹐我就去开会。我们开会要讨论僱新教授。
        学校分两个世界﹐学生世界和教授世界。上课的时候﹐两个世界合一﹐其他的时候﹐用礼貌划一条界线﹐两个世界的故事各不公开。我们系里有十几个教授﹐一人一个样﹐谁也不模仿谁。他们围着椭圆形的会议桌一坐﹐个个都是圆桌骑士﹐手里握着“一票权”。
        系主任帕克坐在主席座上﹐他是基督徒马克思主义者﹐每週去教堂﹐又督信马克思﹐车里终日放一本德文的<资本论>﹐页页卷了角﹐处处是红杠。他说<资本论>是他的圣经。他对美国社会的不平等深恶痛绝﹐同是又是坚定的和平主义者。动不动就领着全家开车一两天﹐到什么城市去参加反战游行。除了对总统小布什﹐对所有的人都以肯定為主。
        海德博士绅士气十足﹐文质彬彬﹐举止温柔。他是英国人﹐说话带柔和的英国口音﹐研究爱情和动物保护。几个月前和海德太太离了婚﹐因為爱上了克瑞琳娜。克瑞琳娜在一家咖啡店工作﹐她演话剧。时常演得和剧里的人物难解难分。她总是穿着维多利亚时期的圆摆长裙﹐说几句话就会很夸张地吃惊一下﹐把嘴巴张成一个O 型﹐戴着白手套的手还遮在上面。因為克瑞琳娜﹐海德博士也跟着她一块演话剧。克瑞琳娜总是安排海德博士演福尔摩斯﹐自己演穿着绿色长裙的怨妇﹐要福尔摩斯给她做主。每年演几场﹐都是给什么龙卷风﹐洪水灾﹐反填鸭运动捐钱。海德太太搬出去之后﹐克瑞琳娜就搬到海德家去住了。他们养了八只猫﹐三只狗。这些狗和猫都是他们在路上拣的。但女儿凯丽却给海德太太带走了。一周只能见一次。
        系里还有比尔。比尔总是坐在系主任的对面﹐他想当系主任。可一直没人投他的票。他对系里讨论的大小事情﹐一律持否定态度。他把系里的教授划成派﹐把自己划為“长青藤派”﹐因為他是从长青藤大学毕业的﹐其他的人﹐都被他划為“圣路派”﹐因為系主任帕克博士是从圣路易斯大学毕业的。因為比尔脾气怪异﹐不容易找到女朋友。前年好不容易找了一个会修汽车的能干姑娘结婚了。他去度蜜月的时候﹐系主任帕克博士拿了一张新婚贺卡来要我们大家签字。大家就都高高兴兴地签了名。帕克博士封好了贺卡﹐又叫大家每人出二十块钱给比尔卖结婚礼物。钱正在收着﹐比尔来电话了﹐说﹕新婚贺卡就不要寄了﹐因為他离婚了。不过礼物可以收下。我们瞪着眼睛﹐面面相尷。过了几秒鐘﹐大家突然大笑。如果有“最短婚姻”比赛﹐比尔一定能赢。后来﹐比尔又在网上找了一个姑娘﹐结婚一年﹐又离婚了。他在有太太的那一年中﹐对大家很和气﹐一离婚﹐就找着人吵架。他把猫叫春的声音录下来﹐放在网上。把自己家每一个房间的墙壁都漆成大红大紫﹐掛的图片都是披着兽皮的裸体女人。他出去旅行的时候﹐请学生帮他看房子﹐学生把他的“兽女图”拿下来。他就跟学生生气。我们私下里都说﹕比尔最好结婚。
        系里各色人等﹐总会有人随和﹐有人尖刻﹐有人做事多﹐有人做事少﹐吵架生气也是有的。既然不可能找到没有邪恶的净土﹐那就找控制邪恶的方法吧。就算系里每人都有故事﹐可每人手里只有一票。决议一通过﹐少数服从多数。谁也没话说。派也就放在一边了。不管好人坏人﹐玩的是同一个游戏﹐服从的是同一种游戏规则。洋人的“一票权”可以和中国功夫相比﹐叫“一票功”。
        系会开了一个半小时﹐讨论僱人。就和凯丽在幼儿园里选总统的过程差不多﹐玩的是同一种游戏。要讲细节﹐其实简单得很﹕第一步﹐就是幼儿园小朋友在投票前做的工作﹕在会前“读候选人的资料”。
        “读候选人资料”﹐这活儿我们在开会前已经干了好几天。那东西可不是好看的﹐又不是小说。一个宝贝的“终身系列教授”的职位﹐僱人广告一发﹐天下贤士四涌而来。一百八十七份工作申请﹐有美国人﹐有欧洲人﹐有亚州人﹐每份申请都有半本书厚﹐而推荐信又差不多篇篇都是把被推荐人说得超凡脱俗﹐出类拔萃。我先还逐字逐句研究﹐心想这是人家在找生活呀﹐和我当初找工作一样﹐不敢不负责任。但很快发现﹕这样不行﹐一百八十七本书得读一年﹗我问帕克博士有什么快方法﹖他说﹕“第一轮阅读和选择只能是扫描式。以后有机会够你细读的。”他戴着老花眼镜﹐给我做示范﹕“你的眼睛要像医生﹐别看候选人怎么好﹐要看他的毛病。等他/她当了你的同事﹐你再多看他/她的优 点。”帕克博士拿起一份申请﹐说﹕“这份要让我决定﹐我就会马上放到一边去。你看推荐人的信里说﹕'他是我所认识的最聪明的哲学家﹐尽管偶尔有点粗心。'既然申请人个个出类拔萃﹐'有点粗心'就不是小问题。”这让我感到后怕﹐因為我是最笨的哲学家﹐却又最粗心﹐当年他们僱我的时候﹐怎么就让我蒙混过关了。
        资料总算读完﹐今天开会是第二步。也和幼儿园小朋友干的事一样﹕介绍候选人﹐然后投票。这时候﹐大家机会均等﹐全系每个教授选出自己看好的前十名。这样就有了一个四十五人左右的名单﹐然后﹐各人介绍自己选出的候选人。接着﹐争论你的没我的好﹐我的比你的好。今天开会主要就是争论。比尔三天没刮鬍子﹐声音又高﹐说着说着还站起来力陈己见。接着﹐另外两位教授也站起来﹐声音虽不如比尔高﹐却也坚定不移。争了一个小时﹐大家争论够了。一个教授说﹕“我提议投票。”另一个教授说﹕“我同意这个提议。”这两句话在任何一次投票决议前都必须有两个人说﹐是游戏规则。
        然后﹐系主任帕克博士说﹕“有人提议﹐也有人附议了﹐提议成立。投票。”这句话也是在任何一次投票决议前系主任必须说的。于是﹐大家就在这四十五位候选人中投票选出前十名。因為有几个候选人得了同样多的票﹐这样就产生了一个十三名候选人的名单。大家均无话说。这十三个人的申请资料当时就被抽出来﹐再供大家仔细阅读﹐连他们附在资料里的论文﹐书章都要被仔细阅读了。
        第三步选僱人委员会。再次通过“一人提议”﹐“一人附议”﹐“然后投票”的方法选出了一个三人僱人委员会。系主任帕克﹐海德博士和我当选。我们要到美国哲学年会的工作市场去初次面试这十三候选人。然后把面试情况汇报给系里﹐由系里的教授们从中再选出两个到校园里来面试。两人中的姣姣者当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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