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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归原(上)

发布: 2014-9-04 12:51 | 作者: 袁劲梅



        2. 杨赳和刘延磬
        
        杨赳是我最好的女朋友刘延磬的丈夫。他打刘延磬。刘延磬搞生物遗传﹐看人都能看到人的细胞里去。却没看出她丈夫有“打人细胞”。他们还是留学生的时候﹐杨赳拿皮鞋打刘延磬的脸。一边打﹐一边说﹕“我叫你明天见不了你的导师。”刘延磬站在那里不动﹐让他打。后来﹐刘延磬真的没去见导师﹐肿着脸到我家来了。她说﹕“我就不还手。我让他打。我做给他看什么是文人。我看他还好意思打。可他杨赳还就是好意思﹐打一个不还手的女人﹐居然一点惭愧都没有。”我说﹕“我前夫打了我一次﹐还不是真打﹐就把我压在地下﹐狐假虎威地捶我的屁股。我就跟他离婚了。杨赳把你打成这样﹐你还不跟他离婚﹖你告他都可以。”
        刘延磬跟我一样是旧文人家庭出来的。她父亲刘中谷和我爸爸是同事﹐57年还当过右派。我爸爸做的是长江水资源保护﹐她爸爸做的是长江渔业。他们在同一所大学同一个系教书﹐文革下放的时候﹐又因為他们都是生物教授﹐被一起下放到猪场去养猪。我和刘延磬小小年纪随着父母下放到农村﹐两家十个人睡在农民家的一条大炕上。那时﹐我和刘延磬穿着蓝花小袄子﹐扎着红头绳在田埂上跑﹐田里干活的农人都以為我们是双胞胎。
        我们那个村子雾大﹐起雾的时候﹐水田﹐草地好像都活了﹐一口一口地吐着白气﹐把一个小村庄变成魔术枪烟雾里的道具。刘延磬的爸爸刘中谷站在猪圈门口﹐抖着袖子说﹕“两袖清风﹐两袖清风”。然后﹐他的袖子就开始吐白气﹐接着﹐他从袖子里拉出一根长长的挠痒耙子。这时候﹐猪场的猪就排着队来了。刘中谷挨个儿给它们挠痒。刘中谷就是猪儿蹭痒的老柳树。猪儿就是刘中谷眼里的大肥鱼。我爸爸戴文天笑瞇瞇地给耙过痒的猪掛牌子。牌子上写的是猪名儿﹐每头猪都姓“鱼”。瘦的叫“刀蓟”﹐胖的叫“江猪”﹐不胖不瘦的叫“美人鱼”。我和刘延磬是“鱼”群里长大的“小龙女”﹐快乐﹐自信。两袖清风的爸爸们﹐袖子一挥﹐我们就有了春风如煦。
        小孩子有人宠﹐自然就有恃无恐。我和刘延磬在乡下一同干过很多坏事﹐都是我出点子﹐刘延磬反对﹐最后﹐我还是干了﹐然后﹐刘延磬和我一起受罚。譬如说﹐有一天﹐我突然想把一头牛引到会计家的房顶上去。刘延磬说不行﹐我就一个人拖木板搭天桥。刘延磬跟在我后面﹐一边说不行﹐一边帮助我拖木板。后来牛上了屋顶﹐下不来了。站在上面叫了一下午。会计绕着那间茅草屋转了一百圈。最后﹐一个刁状告到我们的爸爸那里。我们两个人就被罚去割牛草﹐送到房顶上去喂牛。因為会计担心牛把他的茅草房顶吃了。
        当然﹐现在想要人来罚我们都没有了。刘延磬的爸爸刘中谷和我爸爸都死了。他们早死。因為他们是好文人。
        刘延磬在该嫁人的年龄和杨赳结了婚。
        她嫁给了这个杨赳算是倒了霉。杨赳的父亲从贫穷的安徽山区出来。小小的年纪当了新四军。后来﹐娶了一个土地主的女儿。那土地主女儿图他出生贫农﹐他图那女儿长得水灵。杨赳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军队干部的后代。其实﹐他父亲一是因為没文化﹐二是因為娶了土地主的女儿﹐干到离休﹐也只当到一个副师级干部。他母亲也就只有高小文化﹐若没有碰上共产党革命﹐认识了杨赳父亲﹐她了不起也只能嫁给当地的另一个土地主。那倒远不如成了“杨师长太太”的好。前后有警卫员供她使唤﹐还可以端个军官家属的架子。到杨赳生出来以后﹐她那架子里的“家属”味儿越来越少﹐“军官”味儿越来越大。土地主的女儿的刁蛮一点没减﹐还加进了不少山林野寇的军阀习气。开口就是“我家老杨整不了你﹐一个电话﹐他老战友就能把你蹦了。”杨赳的父亲话不多﹐可有一句话一天要说上三遍﹕”天下是老子打下来的﹐能给你们这些王八犊子拿去糟﹖﹗”刘延磬第一次在杨赳家听到这些话时﹐目瞪口呆。任她再怎么努力﹐也不能想像一个电话就能毙掉一个人﹐更不能想像“天下”怎么就成了一个军人手里的大核桃﹐只准他搓来滚去﹐你别想碰。
        杨赳在这样一个没有文化的军人家庭长大﹐倒成了八旗子弟。一出他们那个军区大院﹐天生就比平民百姓高一个头﹐因為“天下”已经给他老爸打下来了。只是回到家﹐江山却是他爸他妈的。拳头和皮带就是他家里解决纠纷的惟一方法。
        杨赳认识了刘延磬。最初﹐对刘延磬家的和睦和安静非常羡慕。他和刘延磬谈恋爱﹐说了一句话打动了刘延磬。他感慨地说﹕“我真不知道我爸爸打那个江山干什么﹖自己连个家都治不好。换了我﹐我就当像你爸爸那样的学者。”
          刘延磬新婚后﹐到杨家过年﹐呆了一个星期﹐就懂了杨赳的感慨。杨家的大人小人天天吵架﹐个个都像铜豆子。杨家像一个炸得啪啪响的热锅﹐铜豆们毫无目的地在锅里玩游击战。
        杨赳爸爸把放饺子的扁筛放错了地方﹐杨赳妈妈就骂他脑子是猪头肉做的。杨赳爸爸就一脚踢翻了一桌年饭。杨赳的妹妹要跟男朋友约会﹐杨赳妈妈就说他妹妹是贱人。还没嫁呢就吃里扒外。养了个过年都不知道送礼的野男人。他妹妹就跳起来撞墙﹐撞墙前还把给她妈新卖的呢大衣给剪了一只袖子下来。杨赳妈当时心疼地哭昏过去﹐犯了高血压。杨赳那会儿是研究生﹐是他们家最文雅的﹐还有点不好意思家丑被新媳妇看去﹐上下左右﹐来回劝架。刘延磬不知所措﹐缩在角落一言不发。
        刘延磬是认死理的人﹐从杨家一回来就追着我谈在杨家当媳妇的困惑。那时后我还是学生﹐没结婚﹐对什么都有自己的道理﹐玩什么都疯狂热情。那段时间我正热衷於玩木制模型。我做了飞机﹐轮船﹐拖拉机。个个能跑﹐飞机还能叫﹐叫起来像鸭子。这些模型大大小小﹐把我的书桌全部霸佔了。我这个人不爱读书﹐连报纸都不看﹐所以不戴眼镜。我的书桌上不是放零食物﹐就是放玩具。我的那点混饭吃的“学问”是悟出来的﹐不是做出来。
        刘延磬缠着我﹐讲婚后种种﹐我却让刘延磬看我在浴缸里给新做的一隻船模试航。為了哄住刘延磬看完我的船模表演﹐我发表了长篇大论的“杨家阶级分析”。我说﹕中国就像一只大龙船﹐四平八稳地漂了几千年﹐可船小人多﹐得分了等级住﹐才能让龙船里有规矩﹐少数人才能安稳地坐在龙头上。船上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人都是农民﹐都住在底仓﹐看不见外面的蓝海白浪。他们把底仓里的每一寸地都精心翻弄了一百边。他们中的聪敏人﹐不想翻地了﹐要离开底仓。他们目标明确﹐奋斗向上。上一层楼﹐得过一个门。那门就是科举考试。科举考试可是个好东西﹐是活水。可以让底层的人爬到甲板上来。我们戴家和你们刘家的先人爬上“龙船”甲板的年代早﹐在甲板上游荡了几代﹐舞文弄墨﹐上能给“龙头”的人写折子﹐下能给仓底的人写对联。所以﹐你我生下来就在甲板上逍遥﹐既不懂龙头人的心思﹐也不懂底仓人的心思。当然﹐底仓的人也不一定非得通过小门才能挤到甲板上来。他们要是劲大﹐把门给冲了﹐也可以打到甲板上来。这就是他杨家人说的“打江山”。“打”出门去﹐也照样能上甲板。坐大了﹐也可以上龙头。这也公平﹐你脑袋大可以到上层﹐我拳头大也可以去嘛。只是打出去的人﹐到了甲板上或龙头上﹐依然得靠拳头大﹐不然他们就没事做。他们打下来的东西当然是他们的。江山就是他们逮到的一匹鹿。他们抓住这只鹿﹐这猎物就只好任凭他们玩於股掌之中。所以每天他们都要重复肯定他们的所有权﹕“老子打下的江山﹗”。又因為他们是靠暴力打出底层的﹐所以他们的家政也是“暴力崇拜”﹐对骂对吵﹐热热闹闹.......
        刘延磬说﹕“事情不是像你说的这么简单。你的分析只对了一点。就是﹕你和我都不懂杨家人的心思。”我说﹕“要懂杨家人的心思干什么﹖杨赳不跟他们一样就行了。”刘延磬苦笑﹐说﹕“谁知道呢﹖但愿吧。”
        刘延磬身在故事中﹐知道故事的复杂性。果然﹐他们结婚不久﹐杨赳的本性就表现出来了。他也拉开了一副茶壶架势﹐把杨氏风格的吵架介绍进了他们俩的小家庭里来了。
        刘延磬拉着杨赳去逛布店。刘延磬会做衣服﹐她的爱好就是逛布店﹐买布做裙子﹐就像我的爱好是逛烧饼油条店﹐买豆浆泡油条一样。我和刘延磬要好﹐可我从没有耐心陪她逛布店。杨赳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愿意前后跟着刘延磬帮她提着包。那一日他们两人在布店橱窗里看见一只毛绒绒的玩具狗﹐很可爱地翘着鼻子。刘延磬就开玩笑说﹕“你就像这只小狗。”杨赳突然跳起来﹐说刘延磬侮辱他的人格。转身就回家。刘延磬赶快追回去赔礼道歉。说这只是一句玩笑话。杨赳就提起他妈。他说他妈在他两岁的时候就侮辱他人格。因為他玩雪把裤子弄湿了﹐他妈叫他别玩﹐他不听。他妈就把他上下衣服都剥光了﹐光溜溜地扔到雪地里去冻﹐还说﹕“让你玩个够。”杨赳在雪地里冻了半个小时﹐他妈不準人去救他。后来他的小姨说﹕“孩子要冻死了。”硬把他抱了回来。杨赳说刘延磬在
        公眾场合说他像狗﹐就是把他衣服剥了扔到雪地里去羞辱。
        刘延磬哪里听说过这样的故事。她爸爸刘中谷和我爸爸戴文天宠孩子是有名的。他们俩能一人牵着一个女儿在很穷很穷的七十年代把我们带到西餐店里﹐给我们俩一人点了一块有红番茄酱的牛排。那时候﹐我们的家庭刚从农村下放回来。看着我们两个小孩大口小口地吃。刘中谷倒了一小碟醋﹐笑瞇瞇地喝那碟醋。我爸爸耐耐心心地教我们不要用手抓﹐要用刀叉。我和刘延磬一人吃了一块扑克牌那么大的牛排。刘中谷和我爸爸一人喝了一碟醋。我和刘延磬都不能确切地肯定我爸爸和她爸爸请我们俩吃那顿西餐的目的。他们俩过去上的都是洋人创办的金陵大学﹐说不定是想借西餐牛排给我们洗洗乡下的土气﹐好不忘他们得到过的那一点点儿西方文明。那顿西餐﹐我和刘延磬都终生难忘。倒不是那个牛排有多好吃﹐而是两个爸爸异口同声说﹕醋好喝。
        总之﹐因為我们的爸爸﹐我和刘延磬的幸福童年大致相似﹐我们可以胡闹﹐胡说﹐和大人平等﹐不挨打。刘延磬听说杨赳小时候受了那么大的虐待。立刻后悔自己不该说杨赳像那只小狗。想到杨赳的苦难﹐她就哭了。她说﹕“我以后一定对你好﹐补偿你没有从你妈妈那里得到的爱。”
        刘延磬再也没想到杨赳却恶恨恨地说﹕“你哭什么哭﹖瞧你那个样子﹐像个婊子。”
        这可是刘延磬一辈子都没听过的恶毒话和一辈子没受过的侮辱。她再也没想到人还可以这样说话。杨赳对这种小事情的激烈反应出人意料﹐让她无所适从。
        刘延磬咬牙切齿了半天﹐终於回骂了一句﹕“村夫”。
        杨赳更来劲﹐一口把刘延磬骂回去﹕“我是村夫。我这个村夫就是你的'丈夫'。我告诉你﹕连你儿子孙子都是村夫之子。”
        刘延磬气得发抖﹕“你还要儿子孙子﹖你把我杀了﹐我也不能把小孩生在我们这样一个土匪家庭。”
        吵架的序幕一揭开﹐以后便日日战争升级﹐由“君子动口“﹐到 “小人动手”﹐三天打一枪﹐五天放一炮﹐没停过。对杨赳来讲﹐生活本来应该是这样。对刘延磬来讲﹐生活成了地狱。她成了祥林嫂﹐一遍又一遍地跟我说﹕“三岁看大﹐五岁看老。我当初怎么就以為我能把二十五岁的杨赳带出他家那个'暴力革命'的红色根据地﹖”说完还嘆气﹕“都為了些什么事呀﹖吵完我自己都觉得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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