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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2013诺贝尔文学奖作家门罗

发布: 2014-5-30 06:46 | 作者: 袁劲梅/傅小平



        袁劲梅:门罗有她自己的生活。她的写作从来没有离开过她自己的生活圈子。她那个生活圈子,是加拿大劳工阶层和中产阶级。他们是社会的大多数,门罗写的他们的家庭生活。因为她太了解这些人了,她能把这些生活中的琐碎都打磨得精致,耐看。不管人家给她贴上什么标签,她写的是社会大多数人的生活,写得是加拿大的普通人,叫“草根一族”也未尝不可。所以,她有很多读者。她选择了最大众的题材,探讨最大众的一批人生命的价值和意义。她那么耐心,那么心平气和,从小事,从家常入手,最后探讨的总是生命的本质和人生价值问题。
        您说到《仇恨、友谊、礼仪、爱与婚姻》,在这本书里,有九个精彩的短篇,这是其中一篇,是她一篇成功探讨人生价值的短篇小说(叫它小中篇也行)。这篇小说情节设计一个一个出人预料。让读者看的时候,有一步一惊奇的兴奋,读到最后,是深深的感动。虽然它是写一个女保姆的故事,但我不觉得它是“家庭主妇”小说。我认为这是一篇讨论“个人生命价值”的小说,就像门罗的其他许多小说一样。
        故事是这样的:人近中年的女保姆乔安娜要运一批存放在主人家仓库里的家具,到加拿大西部一个很小的镇子去。她穿着她前一位女主人死后留给她的衣服,给自己买了坐票,小心点着找回的零钱。(无疑,她是个劳工阶层妇女)。然后,她进了一家中档的服装店,给自己买了一套合身的,有一点档次的棕色衣裙。她对衣店里的营销女,有意无意地说出了:她要结婚了。
        保姆乔安娜悄悄走了,给男主人和他的孙女留下三天的食物和如何食用的指南。保姆乔安娜一走,老先生的日子立刻就乱了,他失去了平常的绅士风度。跟小镇上的老朋友老邻居抱怨:保姆把家具拿走了(人们误解成偷得他连睡觉的床也没了)。也骂他的女婿,一个前空军士兵,在战争中性格被扭曲。在他女儿死后,把孙女送来给他带,而自己却不务正业,买下了一个旅馆,倒来跟他借钱修理,要把存放在他家的家具卖成钱。老先生不懂:为什么乔安娜就拿了家具走了,肯定是到他那个混蛋女婿那里去了。但他还是给女婿寄了钱。
        保姆乔安娜为什么走?原来是源于老先生的孙女沙比莎和她的少年女友的亲密友谊。这俩人正是少年骚动不安时期,一起做了一个恶作剧。冒充沙比莎的空军退役兵父亲给保姆乔安娜写了几封情书。保姆乔安娜是孤儿,在孤儿院长大,学了护理,在前一位老太太家干了十几年,照顾老太太,被老太太依靠,她爱老太太,也得到老太太的爱。老太太死后,她觉得那种“爱”已没有了。只有工作。所以,当收到一个英俊退役兵的求爱信后,她觉得她想结婚了。
        乔安娜到了小镇之后,发现一切很糟糕。但是,小镇的人帮助他人不计报酬。她那个不知所以然的空军退役兵,正病得稀里糊涂,也搞不清楚她为什么来了。乔安娜在退役兵肮脏的“旅馆”,换下自己的棕色相亲服,开始护理病人,什么脏活都做。等空军老兵好一点了,她发现了问题所在:退役兵有着军人对朋友的忠诚。谁跟他借钱,他都借,他也跟别人借钱,根本不会管理自己生活和“旅馆”。这时,保姆乔安娜发现了自己的价值:她可以帮助这个潦倒的老兵,就象她被前任老太太需要着一样,在这个小镇,这个退役老兵家里,她发现:她被他人需要着。她说:这是我的爱情。
        原来,爱不是索取,是给予。这种爱,是人与人之间的爱。乔安娜和退役老兵结婚生了儿子。两个恶作剧的女孩子也长大了。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到底是怎么回事?在一系列灾难(战争),丑恶(穷困、疾病、仇恨)和命运的恶作剧之后,那最核心的、让人成为人而区别于动物的关系,被门罗揭示出来了:人们互相需要着,并在被需要中发现人的自我价值。这是爱情的本质。她用其中一个“坏”女孩子的拉丁语作业结束了故事:命运储存于我之身的,也储存于你。
        这样的故事,我觉得不应该简单归于“家庭主妇”故事,或“女权”故事。这是探索共同人性和爱的本质故事。乔安娜的道路不是宿命,是发现独立人格和自我价值的道路。
        宏大的题材自然有体现大格局的优势,但是,还有什么比生命本质更宏大的题材吗?从社会最普遍的大多数中,取出一个一个普通人的生活来检验生命。这是门罗不知疲惫地观察和记录人性中的冲突和矛盾的结果。她尽了最大努力,把生活中的假象排除掉,揭示出最深处的人文精神和人的荣誉。我同意加拿大女作家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对她的评价:“她的故事里充满着这样一种感知:在任何人内心深处,也许都存在着一个危险的宝藏,一块无价的红宝石,一种内心的向往。”
        门罗得奖,说不定也是因为她故事里有那块“无价的红宝石”。
        傅小平:其实谈论门罗写普通题材、普通人物的同时,不能不强调她写出了并不普通的掩藏在她们平静生活之下的心理与情感顿悟。她的作品捕捉人物微妙的心理变化与情感成长,正如有评论指出的,总是能抵达更多人的愿望,以及某种作家与读者间的私人而亲密的情感。印度裔美国女作家裘帕·拉希莉就评价称,门罗的作品证明,人类的关系和心理之谜,就是本质,是文学的动力。当然作家写作不可避免地要触及人物心理,但很多时候或许只是在泛泛而谈或过度阐释。换言之,考验作家才能的根本,不在于他是否触及“心理之谜”,而在于能否写出门罗所达到的那种准确性和普泛性。这或许是写作者要追求的一个高标,也是门罗获奖所能给予我们的最重要的启示。
        袁劲梅:人的心理活动,是又一个“无岸的海洋”。这是块作家们可以好好开发的领地。走到这个领地,就象生物学走到基因的层面,物理学走到场和粒子的层面一样。门罗是一个心理描述前沿作家。她探究自己的成长心理,也探讨不同人物的心理之迷。这些,读者读她的书,就会体会到。
        我举几个例子来讨论:在《木星和月亮们》中,有一段:
        “我”看着走在前面的丹(“我”女儿的男朋友),心里想到女儿一定跟他讲过她妈的故事。“我”想:他有什么权力知道我过去的事情。因为“我”多问了几个问题,女儿向前几步,碰了一下丹的胳膊。门罗写道:“我知道那样一碰——一种道歉,一种挂虑的重新保证。你碰一个男人,提示他你的感谢,你知道他在为了你做一件他一点兴趣也没有,或有损他尊严的事儿。这使我觉得我简直老得就像到了我孙子看着我女儿用这样的方式碰一个男人——一个男孩。”(本文作者译)。
        这种细致的心理描写,在门罗的小说中处处都是。这类描写直击人的内心感受。因为我们是人,我们会有这种那种感受和心理活动。这种细致的描写,最终能更好地衬托出,在略带黑暗和自私的人性下,还有一种更深的关心、关爱和关联潜藏着。这更深一层的潜意识,恰是普世的、更本质的人性和人与人的关系。
        还有一段,也很有意思。乔安娜在商店里买去见“情人”的衣服。比较来比较去,这个太贵,那个露了大腿太多,看中了一件绿呢子,价钱又高了。这时候,商店里的营销女把手伸过来,递了一件棕色的衣服进更衣室。说:“这是你眼睛的颜色。你不需要穿粗天鹅绒的,你的眼睛就象粗天鹅绒。” 营销女说:这件棕色的,配你眼睛的颜色。乔安娜就买下了那件棕色的衣服。不是因为这件衣服的价钱,是她知道了她有天鹅绒色的眼睛。
        这种间接的心理描写,非常女性,符合两个女人的角色。我读门罗的小说,最受启发的就是:把心理作为一块沃土来开发。不管大故事小故事,从这里探索,都是最接近人性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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