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贾樟柯:不想保持含蓄就不顾一切拍了砍人

发布: 2013-8-15 17:51 | 作者: 王泰白



        Q:所以你电影里面有巨大的个人地位差异、收入差异,一边是贫穷到一包香烟都要分着抽的人,在通货膨胀时代去分着花那些不值一提的现金,另一方面是买飞机的人,你的电影到最后是让贫穷的人自立强大,买飞机的人和中产富裕的人最后在街上都死掉了。
        A:因为他们施加了一个压迫。我觉得贫穷是个巨大的问题,它不是一个经济层面的问题,到目前为止,中国社会整体行为和思考问题的方法是跟长期的 贫穷是有关系的,比如一部电影很卖座,但是电影技术上有很多的问题,大家一去批评这部电影,被批评者和公众第一思维想到的是:羡慕嫉妒恨,这就是长期贫穷 带来的影响,把你所有的批评和反对都理解为对钱财的嫉妒。并不是因为它在商业上成功而引发了嫉妒和批评,而是因为需要文化批评介入,而不是一个经济问题, 这就是贫穷带来的思维惯性,人们认为金钱可以解决一切问题。《天注定》里,当大海(姜武饰)用枪顶住焦老板的脑袋的时候,他第一个反应就是说有什么条件你 就说吧,他没有反思没有愧疚,他认为顶在脑袋上的枪是用钱可以解决的,这让我们的思维变成非常简单、狭隘,就像王宏伟挥着厚厚一叠钱打赵涛的时候,他认为 老子有钱就可以获得你的服务,他不想为什么这个女人会反抗钱的权利。
        有一种电影需要的是我们生活在其中、在煎熬的时候发出来的声音,因为我觉得所有的新闻和所有关于新闻的读解都代替不了电影那种情感上的理解,电影在还原事件的感性层面上的能力是无法被取代的。
        Q:说到赵涛的那个章节,你前边提到有向胡金铨《侠女》致敬的意思,从赵涛的出场到发型,还有她耀眼的红色裤子都预示着悲剧或者暴力可能性的发生,能谈谈《天注定》的场景设计、造型选择吗?
        A:在四个人物里造型最突出的就是赵涛,但事实上,《天注定》的人物大量借鉴了传统武侠片或者戏剧的原型。记得和姜武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问我 要演什么,我说我让你演一个当代的鲁智深,包括大海这个名字,那种吞吐量,那种豪迈鲁莽之气就是鲁智深,所以他穿旧军大衣,扛猎枪,就像扛着一根禅杖,充 满正义。王宝强的造型完全是京剧《武松打虎》武松的造型,一身黑色,因为我觉得武松就是一个流动的人,一个捕快。赵涛更贴近整个电影的想象,我当时和造型 师说一定要按照胡金铨《侠女》里的徐枫来造型,但是每一件衣服都是当今的衣服,组合起来像古人,包括动作也想到了,这个电影就是枪和刀,没有别的武器了, 刀要有武术感,这个时候就侠女上身,表演性特别强。那个跳楼自杀的小男孩就是张彻电影里的男性,赤裸上身,露着肌肉。四个人物跟经典都有穿插,我非常在意 和经典的关系,包括这部电影的三段戏,第一段戏《林冲夜奔》,第二段戏是《苏三起解》,最后片尾是《骂阎王》,都是很凶暴的戏。从人物的造型到人物的戏剧 元素的选用,我想说的是今天我们发生了很多事,很多年之后就是经典叙事,就像《林冲夜奔》,我觉得就是结合了那个时代无数的事形成了这样的人物形象,我有 一点经典化的倾向,因为我深信虽然在我生活的一个时代抓取的一晃而过的事件,他一定会成一个民族经典事件,永远抹不去的一个民族经历过的节点,就像《苏三 起解》、《水浒传》的那些故事一样。如果说野心的话,这是我对整个电影唯一的野心,我想把他塑造成一个能传唱的一个经典,我幻想五十年后会有更年轻的导演 会翻拍这个电影,一百年两百年后再传唱,我觉得电影工作就是一个传唱,我的角色和《水浒传》的施耐庵、《荷马史诗》的荷马角色是一样的,只不过因为时代不 同,方式不同而已。这是一个叙事艺术家承担起来的一个天命,这个意识可能是我这几年才有的,之前都是很直感的爱拍什么拍什么,可是《三峡好人》之后,我觉 得我们就是在做一个传唱的工作,把我们经历过的东西表现为一个有分享价值的作品,他就可以被传唱,就像今天在平遥古城墙下面用iPhone看着《林冲夜 奔》、《苏三起解》一样。
        Q:你用的三个传统的戏都是晋剧,这都来自你个人成长经历,带有强烈的地域色彩。中间这几年,你在全国各地游走,和各色人等打交道,后来你又找 到了能调动你的成长记忆的最强大的东西,所以你一遍遍还是回到山西。当所有这些晋剧的声音响起来的时候,都有种魂飞魄散的感觉。
        A:我也是被晋剧的声音打动的,小时候觉得很吵,不识里边的古音,那些古音里的悲凉、屈辱我现在才能听出来,这是需要时间的游走和积淀,才能捕 捉到那些古音里无奈、悲情的密码。晋剧一般都是户外演出,一般是庙会,它没有室内的舞台,那个在空旷的场所面向很多人的声音和故事很感染我。具体到山西, 它也是我电影涉及的社会问题最突出的地方,比如对资源的占有,超现实般的贫富分化,我没有必要绕到别处,回到我自己的地方就大量存在。在《站台》里,我们 渴望一列经过的火车,火车变成一个幻想、超现实的存在,在《天注定》里是私人飞机从天而降,它也是个超现实的存在,它存在于大部分人的生活里,但是所有人 都分享不了它,它是少数人拥有的特权。
        Q:我发现你的电影除了你永远也不会放弃的你的汾阳、山西,还有就是四川盆地,你恨不得把你电影里的人物都变成四川人、重庆人或者山西人,怎么会有这种强烈的偏爱?
        A:事实上我对三个地方有偏爱。一个地方是山西,它是一个能调动我个人经验的地方,另外一个地方就是长江周边,四川,重庆,三峡附近,因为它的 水路仍然是繁忙的,不像黄河,黄河是寂寞的,有的季节会干枯,有的季节流的是冰,我们只能站在岸边、站在某一点来看黄河,想象它的来和去,它属于我但我觉 得比较远,但长江不一样,我们可以沿着水路漫长地行走,我真的可以在水面飘摇,你很容易会有江湖感,这是一种最传统的行走,我们今天已经不可能骑马去长途 旅行,但我们可以坐船,那个漂流感和古人是一样的,可能三峡两岸的悬崖绝壁没有怎么被改造过,我恍惚中觉得我和李白看到的三峡没什么两样,再加上一条河流 滋养了两岸这么密集的人口,我特别激动,这就是码头的感觉,它有美学上的吸引力。另一个是广东,对我来说是个遥远之地,它是南国,它并不是中国的中心,但 是那种杂乱的生机,就和那里的植物一样,一种傲慢的生长,那种感觉很吸引我。
        Q:所以在《天注定》里面四个故事,刚好覆盖了这三个地方,因为地域差异,外观的形式上的差异,表现在影像美学上,最后一个在东莞的故事和前面 有点小小不一样,北方那种粗犷,空气相对没有那么透彻,到南方绿色增多,雨水增多,而且后面两个男女主角年龄偏小,没有前面成人社会的那种沉稳,反而又有 了你在30岁时候拍的残酷的青春的感觉。
        A:最后一个故事取材于富士康事件,这样一家工厂聚集的就是全__国各地来的年轻人,我不可能在东莞拍一个成年人的故事,最吸引我的正是这些离 家远行去打工的人群,他们是现实社会里一个极大的存在,我觉得他们自身的年龄感和广东有统一和对立,统一是和广东的生机是很贴切的,他们正处于成长阶段, 与此对立的是他们的工作环境——窒息、冰冷、机械化,又和他们那种活泼的生命形成了一个冲突,这种联系是建立起广东部分视觉的基础。

         
        和北野武他们合作,就是让你信任这盘棋,信任自己的作品,有信心让时间来告诉你结果。我以前不明白日本人那么崇拜吴清源的棋风,后来我明白了,它真的很美。
        Q:我们有次在北京也聊到过,在北京你也有强烈的孤独感,你的主人公都是有家不能回或者不方便回家或者是流离失所的。
        A:在电影结构上,对我比较重要的是重庆和广东的互文关系,就像阴阳的一端一样,重庆的故事预示着广东部分孩子的出场,通过他们短暂的回乡,来 解释他们的来路、他们为什么要离开故乡,那是因为农村的孤独衰败,没有机会,没有希望,没有资源,三根烟都要算得很清楚的状态带来了他们流动的理由,希望 在流动里面找到机会,去到更有可能提供机会的地方。但是去了希望的地方,是个什么样子呢?隔了赵涛的段落,他们就去了广东。这种对家庭的叛离,这种流落本 身存在着一个巨大的原因,在精神上我们的家很难形成我们的归宿,因为我们和父辈隔阂太深,我们和那个环境里的观念隔阂太深了,阶层和阶层之间的隔阂太深 了,只能在流动中找一个自己比较舒服的生活。在目前的这个环境里边,如果想改变生活离家是第一步,因为在家里没话说,和妈妈没话说,和兄弟姐妹没话说。当 然还有一个经济上的原因,父辈的思维模式、生活模式和年轻人的欲求差异很大,家不是一个能留得住人的地方。
        Q:我看你整体的流落感,包括你作为导演的意志,对你主角身上产生的悲剧和暴力有种非常冰冷观望的感觉,你以前会有隐忍的方法给他们内心提供一种认同,那种认同和这种暴力的认同是有非常大的区别的。
        A:简单说就是我们帮不了别人,当他到了那个绝望的时刻,在那个绝望的处境,我觉得我帮不上忙。
        Q:我们大量的影视剧作品在使用王宝强的时候,一定会用他的喜剧,他的土,他的被嘲笑,他的一口方言,但这个里面让王宝强尽量少说话,很冷酷,这个塑造让我们看到一个很强大的演员的形象出现了,你是怎么看到这种可能性的?
        A:因为我和演员合作比较看淡他在以前的表现,和我合作的演员我都认识,像王宝强我用他不是因为《盲井》、《天下无贼》,也不是因为《士兵突 击》,而是生活中和他有交集,接触过他,感受过他,我觉得他就是周三这个人物,因为他们的出处是一样的,周三成为那样的一个极端的人物,跟王宝强成为一个 大明星,他们获得的是同样的成长过程,只不过方向是不一样的,他们需要同样的绝决和意志力。你去做成一件事情,要下决心,承受挫折,我觉得宝强身上有这种 压力感。一个少林寺学武的孩子,来到北京闯荡,在北影门口等机会,到他成为一个明星,和一个农家子弟拉沙子最后变成一个职业罪犯,他们所走过的路可能很相 似,找了不同的出口而已。另外,我觉得不存在本色演员,任何一个角色都是想象的产物。王宝强和原型有共通性,正因如此,他在想象的时候才能调动他的经验, 如果没有想象,也是调动不起来的。表演还是一个想象的工作,王宝强有想象的能力。
        Q:他演得非常精彩。他带着他儿子朝天鸣枪看烟火的时候,让人又高兴又心酸。
        A:在县城里生活的每一个人都会有类似的经验,每年正月十五,我们老家的主街都在游行,我一个人在月光下,走在小巷子里,喧闹在远处,有种美妙的寂寞。
        Q:其实你的整个电影的角色系统里有一些一直从事表演的人,还有一些出其不意的人。包括王宏伟,包括一起洗桑拿的客人,包括一直扮演赵涛男朋友的人,让我总感觉这种非职业演员的出现甚至超过了职业演员的力量,是不是你对我们现在演员体系整体不信任?
        A:也不是不信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爱将,当你阅人无数,在见过的那么多的人里面最有感染力、最有戏剧性的面孔,包括三明,包括王宏伟,包括一 直演赵涛男朋友的兵哥,那是一些赐给你的财宝,就在你的画廊里边,随时可以调用,我没有必要遍地去找,而且他们的表演有很大的可塑性,他们是在帮助四个主 演建立可信度的一个支柱。
        Q:你自己的叙事形成了一个长河,可能所有电影就是一部电影。
        A:对啊,就像《三峡好人》里面,三明带着工人回了山西,《天注定》里面他又带着工人来接老婆,他们之间是有关联的,只是同一条船,同一条河 流,摄影机落到了不同的人身上,就有了不同的故事。我其实是刻意在建立我个人电影之间细微的联系。如果有一天重放我的电影,我觉得次序是《站台》、《小 武》、《任逍遥》、《世界》、《三峡好人》、《天注定》,我可以把他剪成同一部电影,放一个九小时的什么呢?叫《悲惨世界》!(笑)
        Q:这部电影的音乐非常猛烈,感觉也和这部戏的决绝姿态有关。你以前和我说过林强的生活状态,价值体系,包括他信佛,吃素,按时作息,他这样一个相对处世淡漠的状态,怎么在你这个如此绝望的世界里调动自己的情绪呢?因为林强的音乐在这部电影里变得很猛烈。
        A:我们俩的工作方法是这样的,大概约定一个时间,在我可以有一定量的素材给他看的时候约他,有条件的话他会在拍摄的时候来现场,《天注定》没 有时间让他来现场,就看初剪,一起聊,林强会用特别诗意的语言归纳出我要表达的东西,然后用这个语言来跟我沟通,比如王宝强出场的那个音乐,叫做《出 将》,用的是晋剧里的音乐,胡金铨也老用这个音乐,只不过他用的是京剧里的,曲式差不多,林强加了些电子的东西,就成了王宝强的出场,侠的出场。第二个段 落,姜武杀完焦老板之后那个马在走,就叫《脱缰》,我觉得总结得很好,杀人本身就是一个脱缰。赵涛的那部分杀完人就叫《夜__奔》,广东的部分就叫《春分 少年》,他以前写过的。我并没有像你这样考虑到他现在的生活状态,而只是觉得这些事他应该熟悉的吧,林强当明星的时候经常跟大哥吃饭,大哥们都是带枪的, 谁要是来寻仇,子弹不长眼,枪一响,倒下的也许是他。他也是江湖过来的,是经过历练之后回归到这样的一个生活状态,他一定能胜任,林强是对自己前面的明星 生活有极大反叛的人,那是他的经验、记忆,可以调动。
32/3<123>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