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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樟柯:不想保持含蓄就不顾一切拍了砍人

发布: 2013-8-15 17:51 | 作者: 王泰白




        坐在知春里的沙发上,我有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绷紧了身体,呼吸被堵住,当王宝强带着他儿子朝天鸣枪以作烟火之后,我赶紧去了趟厕所,此时电影过半,死了十一个人。
        第一次在贾樟柯的电影里看到如此放肆的暴力,《天注定》,姜武扛着猎枪杀了六人,王宝强拔出手枪杀了三个劫匪、两个中产阶级路人,赵涛手执白刃 刺死一人,还有一个少年跳楼自杀,死亡变得说来就来,贾樟柯说“我只是不顾一切地拍了别人砍人”。贾樟柯最近喜欢在饭局上一直讲述一个女人的故事,畲爱珍 ——胡兰成的最后一位太太,当年上海滩黑帮的野蛮西施,他说畲爱珍晚年在自己的房间里高悬四个字“听天由命”,到了四十不惑的年纪,贾樟柯不要含蓄,不要 擦边球,不要随风而去,他说“当代人必须说当代事”。他的当代事,就是我们的生活,我们的掠夺,我们的暴虐,我们的柔弱和善,他一遍遍带着电影去旅行,一 遍遍回到他的出发地,抒写当代中国人被历史无情地裹挟着向前走,像草。这一切,从他二十七岁让小武(《小武》男主角)被铐在街道的电线杆上就已经开始,他 跃入生活的洪流,让我们跃入他的光线,那些光线直勾勾地盯着我们的无望。只是在《天注定》,赵涛再也不用躺在《世界》的地上,被塑料裹着昏死过去,她挥刀相向,在胡金铨《侠女》的山路间,把包从右肩换到了左肩,而那个小武变成了以钱为暴力工具的嫖客,在桑拿浴室流血至死。贾樟柯异乎寻常的捕捉能力,让他几 乎成为我们生活的平行叙述者,而他对大众文化的辨别和重新讲述能力,在他对晋剧记忆的调用和王宝强的形象塑造上可见一斑。当悲怆苍凉的古音在戏台上响起, 《林冲夜奔》、《苏三起解》、《骂阎王》就迅速地变成了当代的故事,在时间的烟云中,武松、苏三、鲁智深来到了山西、来到了长江、来到了高速公路,开始执 行正义的权利。在当代中国其他的影视作品里,王宝强总是扮演一个外省青年,没有受过良好教育,也没有什么品味,总是被嘲笑被欺负,在《天注定》,王宝强成 了江湖中人,一个现代版的武松,他依然没受过教育,没有品味,可是他一言不发,令人尊敬。这种边缘小人物被尊重的可能性,是贾樟柯一贯的诉求,在流离失所 的时代,屈辱的故事俯拾即是,谁来帮助我们抵抗社会的不公?贾樟柯让他的主人公拿起了刀和枪。没有几个人像贾樟柯这样一直保持警觉,对这个时代复杂纷扰的 气息,对我们内在的沮丧和身体的愤怒,他能用他自己的语言组织进他的叙事,也没有几个人像贾樟柯一样有庞大的史诗般的野心,逐步去架构自己的美学世界,也 正是因为这种系统的视觉思考能力,让他成为当代世界影坛最重要的力量之一。
         

        ELLEMEN interview 大访谈
        
        Q:《海上传奇》之后,你蛰伏了三年时间,然后,不是《在清朝》,也不是《双雄会》,突然变成了《天注定》,中间发生了什么?
        A:2010年拍完《海上传奇》以后,开始筹备《在清朝》,我自己很系统地回顾了一下中国的武侠电影,重看找来所有曾经看过的武侠电影,算是对 从初中一年级开始的录象厅时代的记忆进行了梳理,因为我不想随便拍一个电影,那些类型元素也不是想当然的来做,而是建立在研究的基础上,对胡金泉、张彻、 楚原、程刚、郭南宏等这些导演的电影进行系统地观看,可以说在筹拍《在清朝》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生活在武侠的世界。武侠片是怎样过渡到功夫电影的,从功 夫电影又怎样过渡到功夫喜剧,功夫喜剧之后徐克导演他们又开始新武侠片,这个脉络把握对我很重要。这是一个生活线索,银幕世界是我生活的一个很重要的世 界。另一个是现实生活也发生很大变化,网络影响很大。我过去使用网络很简单,收信,看新闻,但是很快社交网络媒体兴起了,一开始我对这个东西挺排斥的。我 就不能理解,有真实的不看,看那个干吗。后来是因为采访潘石屹,做“语路计划”,潘石屹是微博的积极倡导者,他说我不玩微博是要和时代脱节了,我觉得应该不是危言耸听,后来我就开始玩了。你会发现即时的、各地传统媒介不能刊登的、被新闻审查过滤掉的事情,大量地涌到了微博上面,你自己生活之外的现实中国就 更加触目惊心,我相信它是真实的,只是因为空间、时间和媒体隔离了这些事实。另外一方面还有观点,就是看大家在上面吵架,你就知道社会之纷乱,我们生活在 无数个说不清的转折时代。那些突发事件的确从观感上来说也比较触目惊心,比如邓玉娇事件,富士康跳楼事件,各种各样的突发的恶性的个人暴力反抗,就是让我 生活在同样的世界,古代时武侠片的那个世界跟现在的这个世界打通了。我为什么非要拍一部晚清的武侠片呢?现在有很多事情和《水浒传》、和张彻、胡金铨电影 讲的都一样,都是个人危机受到重压之后的选择,以暴制暴,结局都是悲剧,我喜欢武侠电影因为它的悲剧色彩,大部分武侠都是很悲情的毁灭,宁为玉碎,都是你 死我活,就特别想拍发生在当代的这种故事。所以这几年其实是一个生活跟思考结合到一起的寻找过程。
        Q:所以想把古代侠义世界的规则变成现实的规则?
        A:因为我上网看到的东西跟我在六七十年代武侠片里看到的东西是一样的。只不过古代人骑马,现代人坐高铁,那种奔波,在游走里面寻找生活的生机的可能性,那种压力感、悲情都是一样的。
        Q:这点非常棒,你之前电影也凶狠,那种凶狠是捕捉内在的失落和绝望,但是最终没有把那种失望和绝望全部爆发出来,而在《天注定》里恍如洪水猛兽般就出来了,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切的沮丧感就变成了暴力,从电影的叙事语言或者内在的表达的方式上怎么产生了这个变化?
        A:因为这是建立在我过去的电影基础上,从《小武》开始到《海上传奇》,比如《海上传奇》,是关于上海从20世纪30年代到当代的一个讲述,它 背后存在非常巨大的社会暴力,因为社会动荡,人们被强制地分离、流落,抗战和1949年两次让上海人流离失所,特别是1949年这一次,生活在香港和台湾 的上海人突然发现自己回不了家了,这种外在暴力是剧烈的,是你无法避免的,是权力政治斗争和大的国家战争造成的。大多数中国人觉得回不了家就回不了家呗, 就算了,就娶妻生子生活下来。我觉得这个里面是有个很大的力量的,
        就像草弯曲了,它就不直了,就一直生活到死,这是多大的压力感。我自己的表达一直是含蓄的,隐忍的,但到了《天注定》,我个人心态发生变化了, 我也不愿意再拍一个含畜的电影,我觉得现实让我想拍一个决绝的,就和我的电影人物一样,充满了破碎的可能,不顾一切地拍摄,我需要这种美学,在创作的时候 没有隐忍。中国社会的暴力因素也能引发出我这个暴力的萌芽,只不过我没有砍人,我就不顾一切地拍了别人砍人,我要进入他们的世界,进入他们不能隐忍的那一 刻的时候,我的摄影机也不应该隐忍了,我是完全站在他们的角度去理解他们,我不是认同他们的犯罪,也不是认同他们的以暴制暴,相反我是否定的,但是我去理 解他们的时候,是站在他们的角度的,所以我也做了一次有暴力可能性的事件,拍了这部电影。
        Q:我前面也不知道你要拍这部电影,只是突然听说你要做一个惊天动地的作品出来,你当时怎么就突然做决定去拍这样一部电影的?是什么样的状态?
        A:当时是八月份,我在重庆监制权聆的《陌生》,重庆全城戒备森严,在搜捕周克华,突然就产生了强烈的冲动要拍一部电影。我想如果不是周克华事 件,可能会是今年厦门事件,或者再晚些的上海宝山事件,总是社会的一个触发点会让我觉得这是我们的时代,当代人应该拍当代事件,这个时代的银幕应该有这个 时代人的生活,当代人讲当代人的事,我不想到我老了再回顾我四十几岁的时代。我现在有能力来拍这个时代,心潮难静,我就迅速地把它拍出来,银幕上应该马上 呈现出我们现在怎么活着,八十岁拍是八十岁的感受,那可能是咀嚼完之后,一切淡了之后,所谓想随风而去以后再拍,我不想随风而去,可以说我并没有好好咀嚼 这些事件,但是当代人有讲述当代事的权力,我拍的是现场电影,我只是凭着生活在这个社会里的人的一种直感和情绪在拍,这是一种美学,不是所有美学都是一种 老年人智慧,不是所有电影都要靠时间久远之后、洞悉一切的智慧来拍。有一种电影需要的是我们生活在其中、在煎熬的时候发出来的声音,因为我觉得所有的新闻 和所有关于新闻的读解都代替不了电影那种情感上的理解,电影在还原事件的感性层面上的能力是无法被取代的,当然也因为电影可以有很多侠的想象。
        Q:你给你主人公一个巨大的行动能力,你之前的主人公貌似没有这么强大。
        A:行动能力是一点点到来的,我很清晰地意识到行动能力这个问题是在拍《三峡好人》的时候,剧本边拍边改,我总是要给自己的电影找一个简单的能 让人信服的总结一切的一句话,《三峡好人》就是一个男人要复婚,一个女人要离婚,该拿起的拿起,该放下的放下。过去我们说好马不吃回头草,但这个男人觉得 还爱这个女人,这个男人说我就吃回头草又怎么样,但这个女人觉得爱情是名存实亡的,放下又怎么样,我佩服这样的人格。过去我的电影里比较多都是隐忍,都是 拍一个压抑的中国,压抑住我们所有的个性、所有的绝决,生活下去,它很有力量,但是从那时开始我欣赏另外一种人格,就是破,然后立,然后就有行动力,一直 延续到这个电影里。
        Q:你的电影一直处于现实的洪流里面,我们的社会阶层分化很厉害,你电影的主人公往往并不是我们这个社会向前发展的受益者,可能是这个社会的繁荣的看客,是最终表面暴力的施行者,你的电影持续站在这些边缘人物的一边,这种立场是怎么形成的?这么多年没有任何改变。
        A:我最重要的教育主要是在上世纪90年代,但影响最大的并不是专业教育,并不是电影语言、电影历史的教育,而是纷繁地看世界的方法、角度,我 很感谢那个时代老师给我观察世界的方法,包括经济层面、哲学层面,你怎么样理解结构主义、后现代主义、新历史主义,那个时代我可能是一种囫囵吞枣的方法去 吸收这些理论知识,但是确实给了我一个工具和基础来观察这个世界,你会理解这个社会的结构、出现问题的历史根源,你会有方法去左思右想,不会太武断,不是 出于个人利益。我觉得面对中国现实,你必须对现实有种敬畏,个人对现实的理解和接触是非常有限的。从事艺术你有表达欲望,一定是因为触发了你的情感,比如 面对不公的时候,你想强化,你想骂人,那个时候就想创作,面对那些不公的受害者,你很自觉就会站在他们的一边,有你先天的善意,也有你后天习得的你理解这 个社会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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