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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诗人柏桦先生

发布: 2012-6-15 07:12 | 作者: 木叶



        木叶:像写《初唐诗》也有一定档案性在其中。
        柏桦:主要还是阐释,阐释是西方人强项,也是宇文的强项。对我来说同样也是受到启发的。他打开中国学术之门的第一本书是《追忆》,当时我们还没有看到过这样的阐释,觉得很新鲜,犹如稍早的《万历十五年》,被非常强烈地吸引,实际上就是这阐释吸引了我们,也打开了我们。
        木叶:他们都对古典研究蛮投入的,也引起一些波澜,比如宇文所安对北岛的评价,涉及“世界诗歌”,涉及模仿。而顾彬认为中国当代诗人是世界级的,这两个观点其是有所冲突的。
        柏桦:这个谈起来是大问题。宇文所安这个观点是一般汉学家普遍的观点,并不是他的首创,比如说最早一个汉学家普实克,捷克的,茅盾他也研究。顾彬是一个例外,顾彬内心怎么想,不太清楚。至少99%的汉学家,都会认为我们的现代文学是模仿。这是他们一个非常主流的观点,而且是历史性的,不只是宇文所安这样讲。普实克其实就讲过——他的原话我记不得了,但是那个意思决不会错——中国文学和日本文学,整个东亚文学,20世纪的文学,我们所看到的都和他们本国文学民族文学完全不一样,这些国家所呈现出来的文学根本就不是他们本国的文学,仅仅是对西洋文学的模仿。中国人也这样说过,梁实秋不是早就说过吗,我们看到的新诗实际就是外国诗。这样的说法太多了。
        木叶:作为新诗的实践者之一,对这种观点怎么看?
        柏桦:真是不好说,当然有一些人会狡辩,有些人不承认。
        木叶:不光是诗歌,小说也被认为有可能来马尔克斯、福克纳……
        柏桦:他们(指中国诗人、作家)还是不承认的态度,说什么我是在中国语境里写作,写的是现代汉语,是用中文写的,但在另一些人看来这种反驳没有力量。但我们可不要忘了,我们对西方的学习是非常理直气壮的,傅斯年就说过一句话,意思是:我们不仅要勇猛地引进西方,要引进西方的词法、句法、文法,什么都引进,要让现代汉语更猛烈地去靠近西方的句法。这个我们也不必大惊小怪,就像庞德也好,加里斯奈德也好,他们不是要猛烈地靠近中国古典语法吗?都是一样的,都是相互的。当我们对西方感到好奇的时候,要猛烈地把西方语法欧化句式搬过来的时候,老外也在做着把中国语法的搬过去的工作。 
        木叶:但没有人说庞德,说专门学李白学寒山的人如何如何,没有人说他们是模仿。我们的文化现在很不自信了。
        柏桦:这个不自信不是今天的问题,是很复杂的问题,是一系列的问题,晚清以降,中国什么也没有,不得了了,天翻地覆。
        木叶:我想到一个个案,胡兰成。中国有这么多争论,西方有没有注意到这么一个独特的文学现象?
        柏桦:注意到。观点我还不太清楚,比如说有写胡兰成的博士论文,出来了,在法国。比如我碰到一个法国人,住在成都,一个小伙子,他就在翻胡兰成,他就翻《今生今世》前面一百多页。我说你的感觉跟我一样,我也觉得《今生今世》就是前面一百多页好。他也觉得这个好,他后面不翻了,放弃。他最精华部分就是前面一百多页,写他童年的,家乡的,震撼人心,很少有人能够把中国的山村之美写得那么好那么细致。这个人在翻译,要出版的。他也翻过一些中国的东西,他都不是很喜欢,对胡兰成真心发狂,狂热喜欢,疯了——他终于发现中国的美,美在哪儿。
        木叶:有些人认为胡兰成的散文甚至高于张爱玲,有些人认为胡兰成是沾了张爱玲之光,但有些人主要以私德之不好之浮,来说他这个人。无论怎么说,他的文字独创一格。
        柏桦:他的文字独创一格,不好归类。我们看一个作家,一般从这两个方面来看,就是艾略特讲的,传统和个人才能。所谓传统就是说,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凭空而来的东西,人生从识字开始就已经进入传统了,你再是个天才,不识一个字突然就可以写吗,不可能,一开始写这个过程就是对传统学习的过程。一般一个作家,我们总会找到他的来路,胡兰成的困难就在于我们现在还不能很准确地侦破他的来路。他的传统从哪来呢?从大的方向说,他是古典文学来的,也有一些新文学的嫁接,还有他的家乡话、家乡风貌,杂糅出来的……这只是大体上。
        木叶:还有日本文学的潜移默化,日本经验。
        柏桦:对,这个很重要。但是要去剖析的话还需要功夫,比如说有一些人注意到关于骈文,六朝文章对胡兰成的影响,并循此线索去追踪。但都没形成最终的研究成果,就是还没用大篇幅的论文来谈论他的整个文学风格来源问题。
        木叶:有时候感觉他说话很怪,但是也有一些道理,他不是正规的路数,不是经过精密的推理得到一个结果。他有时直接蹦到那里。
        柏桦:他不是一个学者,不必精密推理。
        木叶:写了很多貌似学者的文字,《中国文学史话》、《禅是一枝花》什么的。
        柏桦:他所写的都是诗人式的,即兴的,感触式的。如果按照西式的学者标准,他是永远不及格的。如果是中国古典式的学者呢,有一点像,但又不完全像。他说的话,如果从学术来说的话,都是不精确的,甚至要闹笑话的,但是这个并没有遮掩住他的光辉,他就是这样说,同样有道理,反正我读得出,我觉得很好。
        木叶:陈丹青说——我也有过一些情感经历,但是我做不到胡兰成那么直白那么坦诚,而且还写得那么好。《今生今世》把每一个女人的优点都拎出来了。
        柏桦:他对女人有特殊的感觉,但我对那些谈女人的倒没什么兴趣,我最感觉兴趣的是前面一百多页。至于写那些女人,我不太注意。《民国女子》可以跳过不看,不影响他的书,他这一百多页已经够了,家乡,风物……
        木叶:柏桦先生提倡“汉风之美”,又把像杨键这样的诗人提到很高的位置。你觉得谁能够列入汉风之美这个序列?
        柏桦:汉风之美是很宽泛的概念,汉文字的美在书写时有自觉的呈现,或潜意识的呈现,化出来、呈现出来就是一种汉风。一般是两个方面,一个就是逸乐之美,颓废之美,这个自古就有,孔子的“食不厌精”,“割不正不食”,挑剔到什么程度!那种精细精美到了宋明……简直无以复加,难以想象。还有玩耍,太多了。这些美,都要通过生活的经验,都要通过文字来表述。还有一种美就是所谓的道德、承担、良心,“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嘛。
        但是,这两个不能比高下,你不能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就是至高无上的,“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白居易这个就是低级趣味。只能说,有一些人偏向于“能饮一杯无”,有一些人倾向于“匹夫有责”。这就是基本上代表中国汉风之美的两个路向。
        胡兰成实际上也不是颓废,胡兰成的文字也不颓废。他是个积极入世的人,常怀有天真的无名的大志。
        木叶:有人用狐媚、妖媚这些词。
        柏桦:胡兰成的身份是“士”。我当时还斗胆说了一句:胡兰成之后就没有“士”了,都是专业知识分子了。他不是什么专业知识分子,他带来一种“士”的文字。他是一个很复杂的人,又复杂又单纯。不能说他是一个文学家,不能说他是政治家,不能说他是花花公子……你不好界定他,他又好像什么都是。想来想去,把他当作一个士。他不是自己说过吗,他说我如果写文章,我可以写出最好的文章,但我不愿意作为一个文学家。不是原话。(起身,取书)
        柏桦:他自己也说得很清楚了,“我于文学有自信,然而惟以文学惊动当世,流传千年,于心终有未甘。我若愿意,我可以书法超出生老病死,但是我不肯只作得善书者。”这是他对自己的定位。他并不愿意当文学家,也不愿意当书法家。川端康成对他的书法也给予很高的地位嘛,认为亚洲第一人嘛。但也有些人说他书法不好。
        这个法国译者取了中文名字,李安,译《今生今世》。我向他推荐了胡兰成的女弟子朱天文。他就觉得朱天文比他差远了。他觉得朱天文做作。
        木叶:胡兰成有个词,洒然,他这种经历的人真正有一种别样的洒然,别人做不到。朱天文也很不错,但她整天在家里写,或是跟侯孝贤拍电影,还是属于一个圈子。胡兰成无论是政界,得诺贝尔奖的,还有小说家,禅宗的人,他都有接触。而且他三十几岁就背负那么多骂名。他以自己的方式行走江湖。他这种文脉在谁身上有所流传呢?
        柏桦:基本没有。中国文人从来讲究的是文如其人。正是因为他是这样的人也有这样的文,也就是他的出身,他没有受过正规教育,短暂的,就是杭州惠兰中学,而且退学(被开除)。在燕京大学也是一个书记员、旁听生,然后就开始出来混,行走江湖。他能够到今天,唐君毅说他是“天外游龙”嘛。反正是一个奇迹。他又归不了类,没受过正规的训练,也不知道他那个知识结构怎么来的。搞文学史的人首先要归类,对不对?比如你是哪个路线上的,哪个流派的,或哪个谱系的。
        木叶:这样才安全。
        柏桦:安全,有一个系统坐标,好辨认嘛。就他不好辨认。
        木叶:还有两个人,我特别想谈谈。一个是阿城,另一个是陈丹青。柏桦先生是一个诗人,现也是学者,有没有学生问到他们?
        柏桦:我听学生问过这个问题。阿城是有点异样的,但是阿城后来的情况不太清楚。陈丹青是公共人物,公共知识分子嘛,好说话,亦有特色。
        木叶:他还把他老师木心“引进”大陆,等于是回归母国了。木心的文字也是很奇异。
        柏桦:我翻了两下,没有细看。
        木叶:对当下不是很关注?像韩寒这样的人关注吗?
        柏桦:韩寒我知道,他也属于公共知识分子嘛。
        木叶:你好像对公共知识分子不是很喜欢?
        柏桦:也不是不喜欢,我觉得这是承担,为民请愿,我觉得好。但我个人不做这个事。这个不是不好,仅是趣味问题。
        木叶:回到诗歌本身。你讲你可能是中国关注拉金最早或较早的一个,1980年代初就开始读。他有一种实际生活的细节,且有一种硬度。大体这个意思,我记不清原文了。我也发现,你和他的诗歌差异很大。
        柏桦:太大了。我也曾经表示过,因为我当时学习西方诗歌时,感觉似乎什么都可以学两下,很快就能把人家东西学过来,唯独拉金我学不到手,这就是困惑我的东西。我知道他好,但学不到手。
        木叶:说换句话讲,柏桦先生处理《在清朝》或另外那些情绪性、情感性的东西都蛮到位。但让你处理当下的经验,就很难像希尼、拉金这么到位。这可能是你的诗歌在93年断了的一个原因吧?
        柏桦:对,不错,你这个侦破我觉得可以,应该是这样。有人喜欢和他不一样的人。人不喜欢和自己太一样的。哪怕学不到的也会喜欢。
        木叶:93年之后的某一个时刻,柏桦先生有没有突然觉得“江郎才尽”了?
        柏桦:反正那时候是写不出来,很长一段时间就是写不出来。
        木叶:《水绘仙侣》一些人非常欣赏,那是否又重回自信?
        柏桦:也有不喜欢的。也是有争议的。反正就是阅读帮了我。年轻时也有阅读,但有一半是靠本能就可以写出来的。现在好像靠阅读的较多。基本都是要靠读书,读各种各样的书,才能写作。
        木叶:拉金这个话你专门提过,“生命最初是厌烦,然后是恐惧”。柏桦先生的厌烦在什么时候有苗头了,然后恐惧至今有无?
        柏桦:恐惧肯定都有。有时候小孩都会有。按照弗洛伊德的说法,四十岁之后天天恐惧。他自己说的,恐惧什么?恐惧死。为什么大家都会喜欢拉金这句话呢?实际上他说出了每一个人的基本情形。生活让你厌烦,不仅是中国人厌烦,西方人也会有厌烦。难道没有厌烦吗?没有厌烦就没有这个词了,这个词就不存在了。然后,是恐惧。
        木叶:我还比较好奇,百度了一下你的履历,说你是成都作协的副主席,这不大像柏桦。
        柏桦:他们要封那个副主席,封了我又不去。我没有拒绝。封了就封了。不给薪水,也不去。只是名誉。我无所谓(笑),不管事的。还有很多人是副主席,翟永明、何小竹也是。我这个副主席只是挂名的。我本人在大学教书,就是在体制内。
        木叶:那教书和这个还是有所不同。从面相上来看,柏桦先生是个蛮温和的人。但我感觉,以前《琼斯敦》、《表达》甚至《在清朝》的时候,那个面相不是现在这种状态的。
        柏桦:不是,那时是很疯狂的,肯定的。
        木叶:那现在用什么词来形容自我呢?
        柏桦:感觉就是,人随着年龄增长都会有变化的,因为你的身体有变化了,处境、环境有变化了。我现在就是没有以前激烈了。但是也不是说一点都没有了,这不可能。基因不能修改,它就在那里。但由于身体的变化还有年龄的增长,肯定会发生变化。
        木叶:我就讲这个变化。杨小滨给《史记:1950-1976》写的序里有一句,“蕴涵了多重甚至暧昧的历史感”。“多重”暂且不管,我挺关注这个“暧昧的历史感”。
        柏桦:那是他的评价。暧昧的历史感,我想他是指不是很正面地来叙说历史,是一种欲言又止,是自己独特的一个角度。本身也确实是这样的。我个人命运的“史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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