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专访诗人柏桦先生

发布: 2012-6-15 07:12 | 作者: 木叶



        木叶:但是顾城的结局要比很多人都怪异。
        柏桦:他结局怪异,诗不怪异。我的口味不太偏于顾城这种诗,当然他也有几首还是很令人刮目的,比如说《弧线》。
        木叶:《墓床》也蛮好的。“走过的人说树枝低了/走过的人说树枝在长。”
        柏桦:是,这是神来之笔。刚刚出版的《顾城全集》,两千多首诗,出版社送我的。顾城肯定是有天才的,喜欢他的人太多了,各种各样的人,不分流派,几乎所有写诗的人,不管写什么诗,一般来讲都会喜欢顾城,这点我很清楚,顾城的诗太具包容性了。
        海子有争议了,有一帮人很喜欢,有一帮人很不喜欢。但是顾城几乎没争议。因为我喜欢多多这一路,顺理成章,我肯定喜欢海子这一路。
        木叶:多多当初不喜欢海子。
        柏桦:是吗?那他可能会有一点后悔。不过,亦无碍,意气之争,诗人嘛。人人都没想到他会自杀。海子是不错,有一些短诗很有爆发力,那种死亡冲动,很灿烂,耀眼,速度快极了。反正是诗歌的一格,在他那个意义上冲到了顶尖级。如果你不喜欢,这个就是口味问题了,同样无碍。
        木叶:我听你说这个评价好像不是很高,当初读你以《麦子》为名纪念海子的诗,我感觉评价是蛮高的。
        柏桦:怎么不高呢。我还是评价高的,他是他那个领域的尖端。因为我和我的一些朋友构成一个圈子,我最喜欢的是张枣。
        木叶:西川说“海子的死将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神话”;臧棣说“海子是少数几个能给当代诗歌带来诗歌遗产的大诗人”;《左边》里说“海子作为我们时代的神话最终将显示出他的意义”。我的问题是,一,你和西川与一般读者对“神话”的理解是否有一定的偏移?二,以柏桦先生看来“海子的遗产”究竟是什么?
        柏桦:有何偏移我也不得而知。如要说到“海子的遗产”,不外是他的诗歌精神、诗歌技艺、诗人形像之类。
        木叶:顺便说说对长诗的态度吧。海子的长诗、大诗往往受到诟病,对此怎么看?似乎先生一度很反对长诗,但是“复出”后的《水绘仙侣1642-1651:冒辟疆与董小宛》体量颇大,包括诗和散文性的部分,还获得了柔刚诗歌奖。
        柏桦:海子的长诗并不比其短诗差,而且我注意到了,海子是以写短诗的方法来建构长诗的。另,需注意:我的《水绘仙侣》一诗根本就不算长诗,连二百五十行都不到。
        木叶: 1988年的时候,你的诗歌有一定的转变,《往事》。你可能是很少的到了一个地方,诗风会明显受地域影响的人。
        柏桦:我却认为地域很能影响我,至少有潜移默化的影响吧。比如说我在南京写的诗,和在重庆、成都写的诗就是不太一样。地气的影响确实有,这个很神秘,不好说清楚。地域有影响,还有年龄、经历,各个方面的影响,总之是综合的影响。
        木叶:这就说到了1989年。你是一个抒情的诗人,多次以抒情命名,或者命名书的某一章节某一篇,《史记》里面还有一个“抒情”。这样一个人突然遭遇了1989,遭遇了六四,感受是什么?感到诗歌从内部有某种裂变了吗?因为我们的直觉是,1989年之后,无论诗歌还是别的创作,走向和样貌变了很大。
        柏桦:这个不好说。直接影响我诗歌品质的实际上是个人际遇的变迁、生活的变化。而生活的变化肯定跟历史的进程有关。89之后,1991年我就结婚了。我并无对89,64直接发言。
        木叶:发过言,我找到了证据。写在1989年12月26,就叫《1966的夏天》,“瞧,政治多么美/夏天穿上了军装”。这个和六四有关,这是我的解读,也和66年有关。
        柏桦:那是回忆。是毛泽东生日那天写的,很巧合,那天就写出来了。主要是回忆我小时候的那种文革之美,文革首先带来的是儿童可以不上学,可以尽情玩耍。这首小诗是一个小孩的眼光,他见证文革之美的一面。不可能每个小孩都上升到大人式的对文革的批判及理解。我当时写的时候,没有要暗示六四,确实没想那么多,就是想呈现文革之美。
        木叶:换句话说,你的文革是“阳光灿烂的日子”,而不是“活着”。
        柏桦:对,不是。那是大人的事情,对一个小孩来讲不上学不考试就是文革之美,我那首诗纯粹是写文革之美的。
        木叶:你刚刚强调个人生活对你决定性的影响,那时候大家都传柏桦下海,开始写书了,这些书还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还以这两个字署名。像《EQ情商》等上百本,那时候真的是因为经济的因素?
        柏桦:不完全是。我这个人有个特点,总是在试探,try,要试一下生活,我知道诗人不是职业,写职业这一栏不能写“诗人”,这是规矩。我以前是大学教师,这都是很具体的,我上十几节课,太多,很累,我感觉没有尽头,公共英语课。这是很重要的一点,我就想换一个职业。然后我结婚了,结婚之后又牵涉到迁居,她父母在成都,她是重庆师范大学的老师,她要到成都来。那个时代调动是很困难的,而且很麻烦,一环扣一环。既然调动太困难了,就放弃。干脆辞职一走了之,到了成都之后就没有职业了,就要去寻找一个职业,这是连锁反应。当时成都的书商全国第一,遍地都是,卖书又那么容易,简单弄一下,一卖就卖完了,一卖就是几千块钱。因此,就很自然地,就摇身一变为自由撰稿人。
        木叶:上百本书,盈利多少,创收多少?
        柏桦:没多少。八九十万吧。那不是一年的时间,是十年的。
        木叶:即便是用柏桦二字,还是给人感觉像是枪手,有无遗憾?
        柏桦:没有,我当时想得很清楚。署名也可以,不署名也可以,很随意的。他们说署一个名吧,我说你就署吧。这就是大隐隐于市,我认为,没关系。
        确实,也觉得这是我的职业,我应该这么做。另外,我觉得应该把事情(写诗及编畅销书)混杂在一起,即统一起来。让以后的人觉得有一个畅销书的柏桦,有一个诗人柏桦。让他们来做区分,也是一件有意思的事,当然是有兴趣才做,没兴趣就算了。
        木叶:我还关注到,在你启动写这些畅销书或另外的作品时,你开始写《左边》了,1993年前后。你一边忙于赚钱的营生,一边整理个人历史,这两个不打架吗?
        柏桦:我写《左边》用了半年的时间,这半年就不做其它事了,何来打架。
        木叶:当时没想在大陆出版?
        柏桦:想到了。大陆当时有人买过这个书的,后来他们又放弃了,他们觉得可能不挣钱或是什么别的原因,我就不知道了。但他们都给了我钱,即此书分别被两个书商买过,但还是没出版。
        木叶:我没有看过繁体字版的,简体字引进时删掉多少?
        柏桦:先说繁体字版,有五万字,我自己删的,个人化的部分我都删了。不是政治性,没有政治性。政治性的,我反而一个字也没删。人会有变化,此一时彼一时,我不想把太个人化的东西带到里面去,想隐蔽一下。
        木叶:出版方有没有下这个手,政治性的……
        柏桦:再说简体字版,仅删了一点点,那个很少,几百字,微不足道。
        木叶:后来专门写过谈唐诗的,我看你特别推崇诗僧,王梵志……
        柏桦:也不是很推崇,就是他们的排位,我是根据一个唐诗鉴赏辞典,寒山也在前面嘛,根据那个顺序来的。我真正推崇的是白居易。我谈了很多白居易。白居易这个人有意思,是逸乐生活的提倡者,最会享受人生,被认为中国头号快活人,宋代的皇帝像宋孝宗、宋徽宗都特别推崇他。
        木叶:在日本推崇的人好像是白居易。
        柏桦:白居易,那是没有问题的,日本平安时代的文学就是追随白居易的文学。《枕草子》、《源氏物语》都是以白居易为榜样的。
        木叶:在美国推崇的是寒山。
        柏桦:是的,但白居易也被推崇。白居易写了很多饮食起居的诗,写得很细致。白居易是西方(包括那洋洋得意,自以为早已脱亚入欧的日本)研究的一个重点。
        木叶:他有某种现代性。
        柏桦:或许吧,谁知道呢,但是总的来讲,主要是他写中国的饮食起居,中国人的生活,他用人人皆懂的白话写一种逸乐而美丽的汉人生活。
        木叶:你为唐诗能够出不只一本书,宋词更有现代性,好像你不大谈?
        柏桦:我专门写了一篇文章谈吴文英(如果有人问我,最喜欢宋代哪位诗人,我会脱口而出:吴文英)。我在上课当中谈了很多,宋朝是我们的一个绮梦。因为宋朝被世界公认为当时全球最繁华、最顶尖级的国家,大致说,相当于现在的美国。当时普通民众的生活也是非常绚丽多姿。宋朝,一个非常精致、唯美的国家;中国文化在那时已达到极致。
        木叶:看似在武力上弱,但其实文化极其丰富。
        柏桦:是的,宋朝的文化和经济都达到了极致。我有一门课是《“海外汉学”研究》,就是给研究生讲外国人怎样研究中国,而其中外国学者研究宋朝的学术成果,是我在这门课上谈论的重点。
        木叶:欧洲研究汉学和美国还蛮不相同的。
        柏桦:欧洲是古典汉学,是经典的《四书五经》的汉学;美国一般是中国问题研究,重点在中国的近现代。汉学研究一般以二战为界限:二战之前的汉学中心在法国,在欧洲;二战之后,美国替代欧洲成为另一个中心。
        木叶:提到这门课我想问两个人,一个是美国的宇文所安,他对北岛有酷评,又对唐诗有那么高的领悟力;另一个是顾彬。
        柏桦:顾彬我认识,顾彬对中国现代诗歌的翻译可谓不遗余力,翻译了很多诗人。他的博士论文是研究杜牧的抒情诗;他的教授论文是《空山》,谈中国文人的一种自然观。从他研究的路径我们可以看到,西方汉学家有一个特点,一般都要研究中国古典,比方说图宾根大学的教授皮特霍夫曼,他是翻译多多的,但博士论文却是研究庄子。我自己猜测,那些汉学家如果完全是研究现当代毫无中国古典基础的话,可能会被人不太瞧得起。因为这个现当代文学是属于没什么学问搞的。不要说西方,你看北大,胡适之他们那一代人,一个研究现当代文学的人,尤其是老师,地位很低的。一个古典文学专家,人家才尊重,因为难易之分。
        宇文所安主要的功夫是阐释,吸引人的也在阐释,西人都善阐释,因此也无需惊怪。但其它功夫呢?当然我们不能要求他必具小学功夫、训诂功夫,那种功夫都是硬功夫,他不一定有,但是他有识见,他者的眼光,异域的角度。西方人从小就学阐释功夫,大学也要学阐释功夫,西方的论文主要是阐释,但我对阐释有一定保留意见,因为阐释当中是有水分的,甚至可以乱说、胡说。
        木叶:什么叫水分?
        柏桦:水分即花拳绣腿,拖字数。不能仅看阐释就来确定这个人学术能力。还要看历史学的功夫,考据的功夫,小学功夫……这种功夫是很苦的,要做大量的档案功课,历史研究档案……
42/4<1234>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