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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造的东西减少,人造的东西增多

发布: 2014-7-25 08:57 | 作者: 木叶



      美国散文家约翰?巴勒斯说,有的人把自己像种子似的播撒在土地上。我想,苇岸便是这么一个人,一粒种子。
是《瓦尔登湖》改变了苇岸,这不仅指从诗歌转向散文写作,更关键的是,他的生活和自然真正相遇了。在梭罗看来,文明改善了房屋,却没有同时改善房屋中的人。梭罗的思考与践行,均指向生活的意义,自然与人类文明、野性与社会发展,以及与此相关的更高的和谐。再加上诸多作家作品和岁月的洗礼,苇岸的文字越发趋近大地的美学。
      苇岸曾表示对工业文明感到悲哀,并有所抵触。事实上,他并不是无视城市的意义,以及现代文明和科技向上的一面。而现代精神,也理应包含对现代文明中负面部分的审视。他感到,一种巨大的力量在隐退,“在神造的东西日渐减少、人造的东西日渐增添的今天,在蔑视一切的经济的巨大步伐下,鸟巢与土地、植被、大气、水,有着同一莫测的命运。”神性消减,自然在远去,那些耗损甚至毁灭人类的因素不断到来。他心性柔软,葆有一种在这个时代更可能萌生也更可宝贵的、与万物交互的慈悲,向往着和宇宙保持最原始的亲密,以谦卑而审美的眼光看待生活,看待世界。
“人的完整性”,也是苇岸所珍视的。在这方面,梭罗和托尔斯泰极具感召力,他们避开了很多,也开启了很多,内心无限缤纷。苇岸39岁的一生,未止息对自我的完善,彰显了文本、思想和真实生活三者的合一。他活得很认真:为邻居胡蜂做小传;观察太阳的道路怎么会发生弯曲;定时定点记录田地上的节气更迭;心无怨恨,相信每天所见的人都是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人;倾心于非暴力的思想,同时还是一个素食者,为自己重病期间未能谨守信念而懊悔……他曾编有散文选《蔚蓝色天空的黄金》,所收十人中也包括“苇岸”。他为不失时机地选了自己而“深怀愧意”。多年前的一本集子,而今看来,选谁没选谁,已不那么重要,若论文字,他当之无愧。
      “看着生动的大地,我觉得它本身也是一个真理。它叫任何劳动都不落空”;“雪也许是更大的一棵树上的果实,被一场世界之外的大风刮落”;“仿佛一条流向沙漠的河,延伸便意味着消失”……他对大地与真理的诠释,质拙而曼妙;他的诗歌生涯浅尝辄止,却留下了诗意;他的思考,素朴而悠远。他不是借景抒情,借自然言志,他写的胡蜂是真胡蜂,驴子是真驴子,田野是真田野……
      海子生前曾去苇岸处,找关于大地的书。这样的作品很少,在中国尤甚。而今有了,那首先便是苇岸的《大地上的事情》,以及他那些并不以此为名、却泛着同样光色的篇章。
      林贤治指出,苇岸作品所奔赴的“大地道德”的主题,“在中国现代文学中,具有开创的意义。”此说,有见地,亦有弹性。不过,越来越多的人喜欢在自然文学、生态文学、环保主义等框架内谈论他,当然,他最早笔涉这几方面且最具实绩,人们在做研究时也不免会引入参照系,然而这种确认与强调,也可能局限和窄化了他,就像一个人喜欢《瓦尔登湖》或《禅定荒野》,与它属于什么文学有多大关系?好的文字,终将超拔于类别的外衣,令人们不断发现字里行间的美与思。
      苇岸关于编选问题的愧意与反思,还在另一维度触动我,即,一个知识分子、一个写字的人对“话语权”(无关大小)的态度。苇岸未必没有私念,没有偏执,但他所尊重并惜取的,是大于自己的存在,是一己生命之外的生命,一己才华之外的才华,是一种良善,一种土地般的温厚与旷远。这一切,化在了他的文字之中,是汉语从容而有静气地对大自然的抚摸,对人类以及“人类的身旁”的注目。
      说他非凡,说他圣徒,说他大地之子,均有几分道理,终究,他完成了对自我与自然的双重发现,丰富了文字之美。不过,我仍为之惋惜。他是一个未充分完成的作家,这不单指英年早逝,所写文章二十万字上下,《一九九八 廿四节气》极可能成为一个自然与科技、古老与现代、多元文化交融的卓越文本,却未及告竣……我想从他所列的两个名单谈起,作家的自述不可全信,却也意味深长。
      1994年,在《一个人的道路》里苇岸说,为自己确立了信仰、塑造了写作面貌的人主要有:梭罗、托尔斯泰、泰戈尔、惠特曼、爱默生、纪伯伦、安徒生、雅姆、布莱克、黑塞、普里什文、谢尔古年科夫等。对此名单,已不止一人有过探讨。满目皆是人类星空中熠熠生辉者,却偏偏未提中国人。他还说,对于《红楼梦》也是陌生的,因为缺少阅读的动力和心情,“在中国文学里,人们可以看到一切:聪明、智慧、美景、意境、技艺、个人恩怨、明哲保身等等,唯独不见一个作家应有的与万物荣辱与共的灵魂。”1997年,《在散文的道路上》一文中,他另列有一个作家作品的名单,较之上一次,不知是漏写还是有意,总之没有惠特曼,另外增补了十几个人,特别是思想性的作家,如卢梭、奥勒留、史怀泽。接下来,终于谈到了中国人:陶渊明、范仲淹、苏轼、鲁迅、丰子恺、巴金、张承志、一平等。且不说人数上的悬殊,对于这些中国人,亦不过是“比较喜欢”(他曾称自己生活在某些外国作家“阴影”中)。整体而言,他就像苛责自己一样,苛责自己所处的文化传统。他曾提及,海子恨东方诗人的文人气质,把一切都变成趣味。不过,海子是建立在博览经典的基础上,且并非一概弃之不顾,而是择其善者而从之,老子庄子屈子等均曾是他的源头活水,在名作《亚洲铜》里他便写道,让我们和河流一起,穿上“屈原遗落在沙滩上的白鞋子”。苇岸自是知道鲁迅在这方面的名言,但未必深思过,那是有着历史背景和话语意图的,鲁迅的旧学功底和深刻性有几人可及?又比如苇岸所服膺的梭罗,仅《瓦尔登湖》里便多次援引孔子,以及孟子、曾子的话和典故。可惜,苇岸未能很好地反省和回眸。距离去世还有两年时,他依然坦言,对自己民族的文学所读甚少。虽说事实上,他和他的文字所受中国自然观、中国文学的浸染并不算小(如对老子有认同),却未多迈出一步。源远流长的汉风之美、母语之美,未能成为他自觉而持续发掘与汲取的营养。他的创作,便也错过了些什么。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清风朗月不用一钱买、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黛玉葬花……这些均是与大自然的相生相知、美妙交流。苇岸的旨趣,原本与此是相通的。如若换一种视角去体认,去感悟,就可能经由这些文学遗产的本意,发现其远意,以及在当下可能焕发的新意。
我越是钦佩苇岸,便越是感到可惜,除了自身的天赋和敏察,他更多的是借重于外来的理论成果、文化资源,并没有太多关于土地与自然的创见,也缺乏对于科技与未来更深入的辩证思考。
      终究,也无所谓惋惜或遗憾,或者说,这些一道构成了苇岸及其独特性。耐人寻味的是,无论是他在世时的20世纪末,还是新世纪以来,他的美好、良善、纯粹、清洁、简净绵远,以及他未竟的那些部分,均折射出这片土地和这个时代的匮乏。
从《大地上的事情》,到另几本书中所收文字(日记值得全部整理出版),一以贯之的是,博爱,勿贪,少些功利之心,多些生命敬畏,多余的钱只能买多余的东西,过分的欲望只会过分地耗毁人类……
      无论科技如何炫目发达,社会如何多元复杂,人也不能忘记自己所从来之处。就此而言,大地召唤更多的像苇岸这样的人,他们是不灭的“种子”,相信天地万物是一个共同体,小到一棵野草、一声鸟鸣,也拥有本真而神圣的使命,人类奢谈什么征服,又凭什么傲慢而颟顸?
这样的人,这样的姿态,看似有些保守,却是真正面向未来的。

(刊于《文汇报·笔会》2014/07/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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