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衰世之书——格非访谈

发布: 2012-3-09 08:05 | 作者: 木叶



        格非:读者可能会有很多的想象,每个读者的解释是不一样的。当然从我的角度来讲,我可能会考虑写一部分,留一部分,因为这个非常必要。当家玉去世以后,我要给端午留下机会,重新来修改这首诗,来续写这首诗。所以我希望通过这首诗能够暗示端午最后的变化,这个变化我不愿意写,但是我愿意通过诗歌暗示出来。你知道诗歌是比较模糊的,我不愿意给出一个具体的答案,通过一首诗来做一些暗示,比较符合我的习惯。
        我自己从来没写过诗,当然我也请教了很多诗人朋友(欧阳江河、翟永明、宋琳等),最后我自己还是硬着头皮把这首诗写完了,我知道一定要写这首诗,因为刚开始写作的时候,我就考虑用诗歌来结尾,这个是老早就想好的。当时这个稿子发给陈蕾(责编)的时候,诗还没写完,我想最后一个月的时间来写这首有六十行的诗绰绰有余,后来发现不对(笑),一个月的时间不够。因为我考虑的东西可能比较多,也不希望这个诗写得太难,但是也要尽可能把想法放进去,承担它应该承担的功能。
        木叶:小说里很多人和诗歌有关,男主角端午是诗人,因诗歌认识女主角家玉,绿珠和守仁的事跟诗歌也相关,还出现了翟永明、欧阳江河和唐晓渡等真人。端午同母异父的哥哥王元庆最初也写诗,但后来疯了,这个挺有意思的——福克纳小说里的白痴代表某种意象或思维触角——《春尽江南》里也有这么一个人,这个人可以拿掉,但是拿掉了张力就缺失了一部分(《人面桃花》开篇时秀米的父亲也疯了)。王元庆还有一些诗性的、哲性的话,也可能是废话,如,“老实人总吃亏”,“幸福是最易腐败的食物”。
        格非:(笑)疯子比较好玩,想法有可能是有意思的,有可能是没意思的,这也是我为小说设置的另外一个面向。当然,这个人物在《山河入梦》里就出现过,我必须交代,这也是个很重要的原因。这个小孩比端午大,拖油瓶过来的,你要么把他写死掉,要么你让他活下来,但你必须要给他安排一个结局。
        木叶:还说这个承续性,“花家舍”在前两部里是很明显的,最初有点像一个世外桃源,后来变化很大。《春尽江南》里“呼啸山庄”还有私人会所“荼縻花事”凸显了(末尾的全国性诗歌研讨会还是在花家舍举行)。这几个东西放在一起看,就发现作者一个是在承续自身,另外也想对当下的五光十色也好混乱也好,有所回应……
        格非:当然,花家舍,前边两部写的比较充分,基本上是单独的一章,占了整个长篇小说几乎四分之一的篇幅,第三部如果再这么做就特别刻板。所以我当时写《春尽江南》第一章的时候,就考虑是不是把它放到第四章,再将篇幅削去一半,使它跟前两部稍微有所区别。它的一部分功能,实际上像你刚才讲到的“荼縻花事”已经能够承担了。因为到处是花家舍了,不再是一个花家舍,需要你作为一个特殊类型去描述。但是花家舍不交代也不对,不交代的话没有连续性。所以我做这样一个选择,我觉得你的直感是准确的。
        木叶:回到诗歌,这里面有个节点,无论作为作者还是作为整个中国人,可能都是重要的,就是1989年,里面谈到了。有两点,我先提第一点,这里面有纪念海子,有对海子的评述,因为格非先生是真正经历过那段时期的人,那件事发生时的震撼,和过了22年把它写进小说的时候,有什么变化吗?我知道,当初有些人对海子不是很推崇的,现在海子的纯洁性和震撼性在一些人心目中是很高的。这部分内容在小说中,我觉得有很强的文本结构性。
        格非:我跟海子不认识,我当然知道他,读过他的诗歌。海子周围的那些朋友我都认识,我跟诗歌界的关系也很密切,所以比较了解海子死的过程,以及各种不同的人对海子的评价。海子是一个抒情诗人,他代表了一个特殊的历史时期。今天如果我们再来看海子的话,会有很多的变化。比如,海子的诗歌究竟和当代的生活构成什么样的关系?比如,当我们把海子作为一个象征性的人物挂起来的时候,会怎么看?比如,无数人喜欢“面朝大海,春暖花开”那样的诗歌,海子在某种意义上已经被符号化了,当一个人一个事物被符号化的时候,我觉得是有问题的。所以我在长篇里面也试图做一些解释,有一些感觉,但这个感觉很微妙,我不太愿意说。
        木叶:这个很有意思。苏童说,小说家不谈政治其实是不可能的(原话:一个作家如果不关心政治,他是瞎掰),潜台词是在于怎么谈。《春尽江南》里有一定的涉及。海子的死太微妙了,包括时间和原由。
        格非:政治是小说家所处理的生活的一部分,生活中非常重要的一个部分就是政治生活,毫无疑问。精神生活和政治生活也是密切相关的,当然你会在作品里要做出解释,要描述。苏童说得很对。
        木叶:刚开始没几页就出现了端午在读欧阳修的《新五代史》,中间也读过,最后结局的时候,引录了陈寅恪等大师对《新五代史》的评说,等于作者自揭了一个棋谜。你不是那种会自揭棋谜的人,你先锋时期的小说里有一句话——揭开一个事实,然后又用这个事实把另外一个事实给遮住了(笑)。
        格非:那我问你,最后你读到这个地方,你发现它有没有盖掉什么东西?
        木叶:你用了一个词,衰世之书。
        格非:对。我把这段话写完了,底下又出现了一个“呜呼”。你注意到了吗?所以当要揭开一个东西的时候,我仍然想盖掉它。后面那个“呜呼”不是欧阳修说的。我觉得你今天的很多问题,都涉及创作当中的一念之差。这个东西存乎一心。有的时候很难说的。所有东西我都思考好了去写,当然是不可能的。有时候这个地方应该点一下,应该做一点暗示,那就做了。
        木叶:最后的这种“揭示”,我个人觉得好。里面还有一点,比如和家玉有婚外情的陶建新,“两腿间的棍子可笑地耸立着”;小说后面还有一句,“女人的爱在阴道里”;里面还有一些。对于性描写,格非先生的底线和期许各是什么?
        格非:我觉得第一个,不要写得很脏,那种很脏很炫耀的东西,我是很反感的。但是性我们谁都不应该回避,所以我就用“棍子”,我觉得给它实在化,没什么了不得。“女人的爱在阴道里”,这个话是很多女人讲的,不是我讲的。
        木叶:张爱玲有个小说也是跟它相关的。
        格非:某些女性会说,你跟男的在一起,如果你没跟他发生性关系,等于白交往了。但对于另一些人来说,也许永远都会停在调情阶段。性是一种激情,而调情不是。性是日常生活的一个部分,所以我会涉及到一部分,我尽可能让它简洁、简单,它是生活中一个必然的东西,所以也没必要神秘化。
        木叶:我跟朋友聊天的时候,他说有人概括“人面桃花”三部曲是反乌托邦的乌托邦三部曲,其实这三部曲也是“爱情三部曲”(陆秀米和张季元、谭功达和姚佩佩、端午和家玉)。
        格非:我赞同。爱情都是第二主题。三部作品都存在这个主题。
        木叶:爱情是一个很有力的载体。
        格非:没错,这是毫无疑问的。
        木叶:端午和家玉,两个人无论是精神上还是身体上,都有出轨和不忠。但是,我觉得作者没有穷追不舍,无论是端午发现家玉的包里夹带着精液的避孕套,还是端午和绿珠的故事,你都点到为止。我在想是否作者觉得专一的爱情、婚姻形式遭遇了当下社会的复杂性,你有所宽容?因为有些人也认为婚姻未必将来能够存多久。
        格非:对我来说,这些东西都是材料,都是文化的一个部分,文化的对应物是自然,你看狗和猫它们很简单,它们没有文化。因为人有文化,人就会对东西做出解释。比如一个男人为什么不能娶两个老婆,为什么不道德,有各种各样的规定,这是文化的规定。规定这个东西我尊重它,同时也不会特别认为它是一个应该遵守的东西。文化的观念是可以改变的,比如我们对性的看法一直在变。所以我对这些东西抱有一个宽容的态度。
        木叶:有人写文章,一交稿之后就感觉自己少写了一句,或者哪个词语不是很到位。我想知道小说家,尤其写长篇,会不会出版了之后,觉得可能有某种缺陷或不足,就是自我的一种省思。
        格非:当然,长篇写完以后,我习惯把它读一遍,读两遍,然后不断地改,改到觉得需要交稿的时候,你会本能地感觉到里面可能还有遗憾。但是你要知道修改是无穷无尽的。你知道福楼拜的习惯吗?福楼拜有时候为一个词可以改两个月,觉得这个词不好,换一个词,改了两个月之后,又改回第一个词。有的时候你如果太注重这种东西,你也会糊涂的。所以文字这个东西它就是一种符号信息,只要你能把握这个信息的准确度,它在相当部分把你要表达的信息表达出来了,就可以了。遗憾永远会有的。我并不是要把它改得完全没有错误,不可能的。
        海明威不断修改自己的作品,你知道福克纳怎么评价吗?福克纳认为他越改越差。所以《老人与海》写出来以后,福克纳就写文章说,老天保佑,让海明威不要改了,现在就很好了,一改可能改坏掉。作家有的时候很难说的,他可能觉得这个地方不够好,其实挺好的。他有时候改了半天,还不如原来的好,所以有的时候真的很难讲。
        我觉得一个作家对自己的作品要认真,这是毫无疑问的,但是也不要过于钻牛角尖,像福楼拜那样,其实没必要,一个词改两个月,有必要吗?
        木叶:看一些访谈,发现你在重读《金瓶梅》《红楼梦》这些作品,我就觉得这三部曲里有一些感觉,就是笔意,行文的那种感觉。在写的过程中,有人直接把章回体为我所用,有人采用白描的写法,但有些人认为复活或复兴古代的东西蛮难的。你是大学教授,教文学,又有过很强烈的先锋时期,这时候对于古典手法是怎么处理的呢?
        格非:最简单的办法,把章回体搬过来用,这当然也是一个办法。所谓化腐朽为神奇。我喜欢另外的方法,刚才你说得很好,就是笔意。《金瓶梅》里面最让我感动的是对话,《金瓶梅》的对话是所有中国古典小说里写得最好的,人物对话漂亮得不得了,我觉得远远超过《红楼梦》。里面那些人物说的那些话都极其精彩,包括花子虚这样一类很次要的人物,不得了。这并不意味着你要把《金瓶梅》的对话搬到你的小说里面。而是告诉你,对话的最高原则,是准确。你要让这个人说话,就要让这个人站在你跟前,他所有的东西都在那儿。如果你掌握了这个要领的话,你就知道你没必要去搬《金瓶梅》,它告诉你一种方法,它达到的目标是准确的。应伯爵他每句话都有意思,又像嘲弄,又很复杂,又很得体,又很坏。这个境界是非常高的,我们可以学习。你是做什么的呢现在?
        木叶:我自己也随便写一些东西。
        格非:所以我觉得你问的东西非常专业,都是叙事的关键问题。
        木叶:那些学生都“80后”“90后”,他们可能是从你的三部曲开始读的,也可能是从你的先锋时代读起,如果他们要问你的《青黄》、《褐色鸟群》或《唿哨》的时候,你会怎么去讲早年之作呢?
        格非:我跟同学从来不讲。我从来不跟学生谈自己的作品,学生也从来不敢跟我谈我的作品。
        木叶:为什么用“不敢”这个词呢?
        格非:因为我不愿意跟他们谈,他们知道我的习惯。一个作家,如在古代社会,你根本就没有可能认识我,你怎么见到我?今天因为交通发达、信息发达,你可以随时找作家,问他这个是什么意思,那个是什么意思。在过去的话,你想找曹雪芹,能找到吗?所以我说我的作品写完了,你要知道我的看法,就去看小说好了。本来你就是中文系的,干嘛还来问我?你问你自己不就得了。学生不敢问,所以我从来不跟他们说《青黄》什么的。我在课堂上有时候也讲到中国当代文学,但是从来不讲自己,选一些莫言、余华的作品讲一讲。学生有时候也很好奇,老师你讲讲你自己的作品,我说那不行(笑)。那学生就算了。
        木叶:学生也蛮可爱的。
        格非:清华的学生很好的,他们很善解人意的。
        木叶:有没有觉得“80后”、“90后”,他们对文学的热衷很多元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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