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东平]
我的眼前模糊了:绿色的信号灯,晚霞染红的乌云,建筑物幽暗的轮廓和那股久久不散的浓烟揉在一起。
姑娘垂下手,失神地站在那里。
“小萧,坐我的车走吧。”
“不用了。”
“没关系,我送你回厂。”
“我已经被厂里解除合同了。”
“什么?这不可能。”我讷讷地说,“我马上给他们打电话……”
“来纠正您自己的决定?”她摇摇头。“我都知道了。可您为什么在这种时候还要回避现实呢?其实从您的角度上来说,您做得很对。”
“年青人在感情上的波动是一时的。”
“林伯伯,您体验过这种一时吗?”
“我们有过许多惨痛的经验。”
“所以您拿这些经验来教训年青人,告诉他们也注定失败,对吗?”
“我不希望悲剧重演。”
“悲剧永远不可能重演,而重演的只是某些悲剧的角色,他们相信自己在悲剧中的合法性。”
“你指的是我?”
“也就是说,您相信这种合法性喽?”
“萧凌,我是为你们好。”
“我们小时候去看电影,总有大人告诉我们好坏之分。可在今天,我不知道这种词还有什么意义?”
我看了看手表。
“对不起,耽误您的时间了。”她说。
“没什么,我很喜欢这样的谈话。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
“回村去。”
“我可以给你重新安排工作。”
“谢谢,我恰恰不想得到这种恩赐。
“你太固执了。”
“我们得把各自的角色演完。”
“你也相信自己的合法性?”
“对,我相信这个世界不会总这样下去,这也许就是我们不同的地方。”
“你还年轻。”
她微微一笑。“所以这个世界显得太老了。再见,林伯伯。”
“再见。”
她朝出口处走去。风紧紧地裹着她的衣服,吹拂着她的头发。她消失在迷茫的暮色中。
我干了件什么蠢事啊,这个女孩被厂里开除了,今后的生活该怎么办?可我有什么责任呢?我只对我的儿子负责,这又有什么不对?再说,即使负责,也是厂方、小张、习惯势力的事情,我什么也没说,甚至连个眼色也没使。不,责任不在我。她往哪儿走,不会是寻死吧?也许应该追上她,安慰她。不,责任不在我。他们的心思真难捉摸,这代人啊,他们在想些什么,他们要往哪儿走呢?
我打着火,把头俯在方向盘上,听着马达均匀的声响。隔了好久,我才踩动油门,汽车拐到大街上。天黑了,风刮起沙子打在车窗上,人和树木的暗影一闪而过。绿灯……有人伸手拦车,我踩住闸,原来是苏玉梅。
“呸,这风真讨厌。”她用手压住粉红色衬衣的一角。“把我捎上吧。”
我推开前门。“去哪儿?”
“哪儿都行。”她坐进来,弹弹身上的土,然后瞅了我一眼,用手指擦着车上的表盘。“您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呀?”
我猛地扳动离合器,车子向前冲去。她摔在靠背上,愣了一下,咯咯大笑起来。“我喜欢您现在这副模样,像个强盗……”
方向盘大幅度地转动着。车子在广场上拐了个弯,朝城门的方向驶去。闪电在车身上划过,雨点斜刺过来,眼前灰蒙蒙的一片。我打开雨刷。
在那个瘦弱的女孩子面前,我显得多么虚伪和不义啊,这一切是怎么开始的?然而就在她即将消失的一瞬间,我怎么觉得她很像若虹,年青时的若虹,尤其是那道责备的目光。感情的波动只是一时的,而后果不堪设想。陈子健铁青的腮帮子上有一道刮破的小口。怎么我一想起这位当时的地下党区委书记就是这副模样?他当时的模样确实让人终生难忘,恐怕还不是模样,而是那些仿佛钉进心里的话:“你怎么敢和若虹同志有这样不正当的关系,她的爱人是解放区的领导同志……组织上决定:给予你留党察看处分,立即离开这里……”人的记忆有时清晰得可怕。在那条小河旁的树丛里突然出现的男孩子,拎着破口袋,手里拿着树枝,在他惊讶的脸上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月光从背后照亮了他的肩头上的一块补钉,上面满是密密麻麻的针脚。其实,我并没有看清他的样子,只是从他露出的白花花的牙齿上感到了他在笑,一种初窥秘密的孩子式的笑。他猜到了我们在这幽静的地方干些什么。当时,若虹已经穿好衣服,紧紧地偎依在我身上,无声地抽泣。是的,这是我们最后的分别。七年之后尽管我们又在北京重逢,但毕竟已不是原来的若虹了,小讯也长得好高……
“停住!停住!”有人喊道。
呼地一声,一棵小树擦着车身飞过,我这才发现,车子正离开公路,沿着田野上的坑洼剧烈地颠簸着。计速器的指针摇来摇去。我踩住闸,车身晃了晃,停下来。好险,前面是一道深渠。
“你抽什么疯!”苏玉梅瞪着眼,握着双拳,好像准备随时扑过来。“快回去!”
轮子空转着。终于向后退去,泥块向前甩着,落进看不见的渠水中。车子兜了个圈,拐上公路。
雨停了,大街上空荡荡的。昏暗的路灯下,几个男孩子光着脚趟水玩。他们追着车子跑了一阵,怪声怪气地喊着什么。
“送我回家!”小苏余怒未消地说。
“住什么地方?”
“人民东路75号。”
这个地址似乎在哪儿见过?职工登记表,工会会员表……记不起来了。
她用胳膊肘碰碰我。“到了,前边的小门就是。”车子停下来。她舒了口气,用手理理头发。“进去坐会儿吧。”
“不晚吗?”
她没吭声,推门跳下车。我愣了一下,把车锁上,一跨出车门,脚就踏进水坑,灌了一鞋水。院里黑着灯。她从手提包里掏出串钥匙,走在前面。
“到哪儿去了?”忽然从房檐下走出个人影,说。
“哟!吓我一跳。”小苏退了一步,“我以为你下雨不来了呢。”
“后面是谁?”
“哦,我忘记介绍了,认识认识吧。”小苏闪到一边,咯咯地笑了。
王德发凑到我面前,他的前额上贴着一绺湿漉漉的头发。
我打了一个寒颤,掉转了头。
[萧凌]
售票处的小窗关着。一个盘辫子的姑娘背对窗口,一边嗑瓜子,一边和穿红背心的小伙子聊天。她的肩头颤动着,显然在笑。
我在小窗的玻璃上敲了敲。
小伙子朝窗口指了指,姑娘转过身,拉开小窗,把脸一沉。“啥事?”
“买一张到洪水峪村的车票。”
“你没看见外面的牌子?!”她气呼呼地哼了一声,砰地把小窗关上。
我抬起头,牌子上写着:“因有大雨,明后天不通车。”结尾画了个扁扁的句号,在句号附近粘着个湿瓜籽皮。
候车室里,几位老乡正聚在一堆,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你一言我一语地扯着什么事。门外,雨淅沥淅沥地下着,像块飘动的灰色门帘。我走下台阶,倚在房檐下,望着停车场上一排排长途汽车的轮廓。一束耀眼的光在车后闪了闪,照亮一格格窗子,像是淘气的孩子在玩手电筒。
我从书包里摸出玻璃夹,晶晶甜甜地笑着。忽然,一大滴泪水顺着她的面颊滚下来,原来是飞溅的雨水。我用拇指抹掉。不,我得回去,马上回去,哪怕徒步。哦,我可怜的孩子。
忽然有人闪进屋檐下,把一个书包放在地上,传来硬币的叮当声。他脱掉上衣,用手拧着,朝我瞥了一眼。“嘿, 你穷瞅个啥,当这儿耍猴呢?”
我没有吭声。
“姐们,咋啦?”
“白华。”
他惊愕地张大嘴,凑了过来,拧紧的衣服像根湿棍子垂在地上。
“怎么,不认识了?”我问。
“萧凌,你可真会逗闷子。咋就你一个人?”
“一个人。”
“避雨?”
“还避风,避雷。”
“哎,这发了霉的鬼天气!”
“你不喜欢?”
“干这行图个黑灯瞎火,风吹雨淋,扯不上喜欢不喜欢。”
“你喜欢阳光吗?”
“不,我看没有也行,晒得人脑门子疼。”
“喜欢风吗?”
“还行,别赶上寒冬腊月倒是不赖,溜溜地吹着,挺自在。”
“喜欢这个城市吗?”
“算你说着了,我一会就离开这块猪不吃狗不啃的鬼地方。”
“去哪儿?”
“没个准地方,世界大着哩。”
真的,很大很大,一个人的悲哀和不幸算不了什么,
他掏出怀表,敲了敲表蒙子。“到点了。”
“好,再见。”
白华默默盯着我。突然,他紧紧抓住我的双手。
“轻点儿,白华,你疯了?”
“听我说句话吧。”
“说吧。”
“萧凌,我这辈子女人见多了,可没见过你这样的人……吭一声,喜欢我吗?”
我想了想。“就像你所说的喜欢风那样,只要别赶上寒冬腊月……”
“可眼下是夏天。”
“你心里不觉得冷吗?”
他咽了口唾沫,似乎还想说什么。然而他却松开手,拎起书包和上衣,转身摇摇晃晃地走去,影子被灯光拉得长长的。
一只蝙蝠尖叫着,在空中兜着圈。雨停了,我也该起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