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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动

发布: 2008-12-05 13:20 | 作者: 北岛




[杨讯]


我抬起头,矇眬中,林伯伯站在门口,扶着铜把手,似乎已站了很久。

我站起来。“不舒服了,林伯伯?”

“哦,没什么,有点累了。”他用手擦擦额头。“媛媛呢?”

“还没回来。”

他走到窗前,拉上窗帘。“妈妈有信吗?”

“昨天来了一封,想让我转回北京去,她正托人给我办困退手续。”

他在窗前沉思了一会儿。“回去吧,妈妈需要你,这边手续由我来办。”

“我不想回去。”

“为什么?”

我没吭声。

“因为女朋友?”

我苦笑了一下,把书放开,点上支烟。

“没关系,可以一块办嘛,她家也在北京?”林伯伯走过来,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下。

“她没有家。”

“孤儿?”

“我并不太清楚,而且……”

“是她不肯讲?”

“不,这种事……”

“小讯,你应该多为妈妈着想,她年岁大了,总希望儿子能在身边。”他探过身来,声调有点反常。我忽然觉得,他过去也是个向妈妈要糖吃的孩子,也会为姑娘的负心而偷偷哭泣。

这时,陈姨把饭端来,放在茶几上,转身出去。

“再吃点吧。”他说。

“不,吃得很饱,我该回厂了,您早点休息吧。”我站起来说。

“这件事再考虑考虑。”

“好吧。”我朝门口走去。

“小讯——”

我转过身,

“没事,把门带上。”他摆摆手。

我顺着灯光柔和的走廊,来到门口,刚走下台阶,发觉有人躲进松树的阴影里。“谁?”我问。

媛媛走出来,脸扭向一边,气冲冲地朝台阶走去。我拦住她的去路。

“去,躲开!”

“嗬,好大的脾气。说说吧,怎么回事?”

“我没工夫。”

“什么时候有工夫?”

“去问她吧。”

“她?”

“得了,别装傻充愣了。”

我恍然大悟。“媛媛,你听我说……”

“我没工夫,”她绕过我,窜上台阶。“你以后少到我们家来!”

门砰地关上。

回厂的路上,我走进一家酒馆。里面烟雾腾腾,弥漫着一股烟酒混杂的气味。一个中年乞丐在杯盘狼籍的桌子之间转来转去,把残汤剩饭倒进油污的塑料袋里。几个小伙子正在划拳喝酒,喊声震耳欲聋。

“哥俩好哇……六六六哇。……酒常有哇……全来到哇……”

我要了半斤白干,正想找个清静的角落,忽然一只手搭在我肩上。“老弟,往哪儿走?要不嫌弃,就这儿忍忍吧。”白华擦擦嘴巴说。

我在他对面坐下。

“有日子没见,来,先干一杯。”他说。

我盯着他。

“咋这副愁眉苦脸相,有啥事不顺心?”

我盯着他。他放下杯子,用指头在杯子上当当地弹着,额头上显出一道深深的皱纹。我举起杯,一气把酒喝干。

“好样的,再来点儿。”他拿起酒瓶,说。

我用手挡开酒瓶,绕过桌子,走到他跟前,他慢慢站起来。

“她呢?”我压低声音问。

他没吭声。

“她呢?”我又问。

“见鬼,老子正想问你。”

“白华,”我一把抓住他的衣领。“你少跟我来这套……”

他一把搡开我,恶狠狠地眯缝起眼睛。“要是活腻了,你他妈的吭一声!”

“我问你,那天晚上是怎么回事?”

“哪天晚上?”

“入冬的头一场雪。”

“嘿,真邪了门儿,老子正没处问去呢。这没啥可遮的盖的。你说说看,我从一个兔崽子手里搭救了她,说了没两句话,她念叨不舒服,让我扶一把,转眼工夫又撒腿跑了……”

我扶住桌角站稳。大大小小的杯子。白华。闪闪发亮的镀镍管。白华。在划拳中伸屈的手指。白华。墙上撕掉一半的宣传画。白华……我跌跌撞撞地走出去。

我坐在渠埂上,凝视着水波中晃动的灯窗,竭力想理清自己纷乱的思绪。咚,一块石子滚进渠里,灯窗摇成昏黄的一片。我攥起一把半湿泥块,慢慢捏碎,在指缝中筛落,然后起身朝土房走去。

我在门上敲了敲,发现门是虚掩着的,便推开了门。她从桌子后面无声地站起来,脸色苍白,几乎没有任何表情, 只是两手摆弄着一个钢笔帽。

“你来了。”隔了半晌,她终于说。

“我来了。”

“坐吧。”

我依然站着,

“看来咱们都不太懂礼貌。”她试图一笑,结果嘴角抽动了一下。她猛地把头扭过去,转向窗口。雪白的脖颈上,一条蓝色的脉管突突跳着。

“萧凌,”我向前跨了两步,扳过她的肩膀,“你为什么要这样呢?”

她垂下眼帘,一颗晶莹的泪珠挂在睫毛上,颤了颤,顺着脸颊缓缓滚下。

“告诉我,为什么?”我问。

她睁开眼睛,摇摇头,惨然一笑。我伸出手指,把那颗停在她嘴边的泪珠抹掉。

“瞧,月亮升起来了。”她悄悄地说,似乎在告诉我一个隐藏已久的秘密。

我抬头望去。“月亮是红色的。”

“真的。”

“为什么呢?”

“你呀,还是老毛病。”

“萧凌,你知道我这几个月是怎么度过的?”

她用手掌捂住我的嘴。“别诉苦,好吗?”

我点点头。

突然,她搂住我的脖子,信赖地把嘴唇贴过来,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已经推开我,躲到桌子另一边,扮了个鬼脸。“你就站在那儿吧,我想这样看看你。”

我想绕过去。

“不许动!”她警告说。

“划地为牢。”我说。

“比县大狱怎么样?”

“强点儿。”

“我要把你关在这儿,”她指指心口,“怎么样?”

“那就强多了。”

我们都笑了。

“这是什么,”我随手拿起摊在桌上的笔记本,“可以翻翻吗?”

“不行,”她一把抢过去,抱在胸前。“现在不行。”她补充了一句。

“以后呢?”

“一定让你看。”

“里面记了些什么,警句格言?”

“不,只是我的一些想法,还有往事。”


[萧凌]


正午时分,我和李铁军沿着蒸气腾腾的河边走着,两名造总近卫团的战士倒背着自动步枪跟在身后。炽热的阳光下,几个小伙子正没精打采地在岸边挖掩体。

“说不定明天龟孙子们要发动进攻了,”他用柳条在空中抽着,“让你们北京人开开眼。”

“又不是来看戏。给挺机枪吧,我留在前沿阵地。”我说。

“你?”他讥笑地撇撇嘴。

“别小瞧人,咱们战场上见。”我停顿了一下,突然问:“你是强者吗?”

“什么是强者,不怕死,对不?”

“这还不够。”

“那还有什么,杀人不眨眼?”他半开玩笑地说,“你不信?”

我摇摇头。

“咱们打个赌吧。”

我们来到公路桥口。沙袋构筑的工事中,烧蓝的重机枪枪口直指前方。在铁丝网的路障旁,几个造总的战士正在检查来往的行人。

我们倚在桥头的石栏杆上,天南海北地闲扯起来。忽然,李铁军的目光转向人群,指着一个小伙子,手指勾了勾,叫他过来。

“去哪儿?”

“进城看看姨妈,她病了。”

“什么东西都不带,嗯?再仔细搜搜。”

搜查结果:一张姑娘的照片和一枚像章。

“她是谁?”李铁军拿起照片,问。

“我的女朋友。”

李铁军捏起那枚像章,仔细地看看背后,冷笑了一声。“就带着红炮团的像章去看姨妈?说老实话吧。”

“我确实去看姨妈。”小伙子执拗地说。

“跪下!”李铁军在他身后踹了一脚,他咚地跪在地上。“给你最后的机会。”

“我说的是实话。”

“准备告别吧。”李铁军把姑娘的照片扔到他跟前,随手拔出手枪。

小伙子拿起照片,贴在胸口,然后扭过头,脸色煞白,哀求的目光从枪口滑到我身上。

“铁军,慢点儿……”我刚想扑过去拦住他,枪响了。

在这炽热的中午,在宁静的河面上,枪那么响,声音久久回荡着。随着每声枪响,小伙子的头都在坚硬的水泥路上磕一下。血喷出来,染红了姑娘的照片,淌进河里……

李铁军踢踢尸体,收起手枪,得意地望着我惊呆的脸。“这回你赌输了,请客吧。”

“你,你这个刽子手,混蛋!”我声嘶力竭地叫喊着,扭头跑去,泪水模糊了整个视野。

“喂,起来!”

我揉揉眼睛:一个戴“值勤”袖标的小老头站在我跟前。

“起来,跟我走一趟。”他说。

我叠好铺在地上的雨衣,越过东倒西歪的人们,跟他走进车站值班室。

“坐下。”他指指办公桌旁的一张凳子。

我仍旧站着。

“北京人?”他问。

“就算是吧。”

“那为啥天天晚上到这儿睡觉来?”

“这是头一次。”

“当我是个没长眼的老傻瓜,嗯?”他咳起来,用块大手帕掩住嘴,咳了一阵,他突然问:“家呢?”

“我没有家。”

他点点头。“也没有亲戚朋友?”

“我去找谁?学校正通缉我。”我暴躁地说。“你要怎么样?去告发吧……”

老头儿脖子上尖尖的喉结动了动,他伸手从口袋里摸出个小纸包。“来,拿着。”

我犹豫了一下,接过纸包,原来是十块钱。一块又咸又涩的东西堵住喉咙。“大伯……”

“拿着,孩子,别逞强,添件衣服什么的,天凉了;不然也让我喝进肚里啦。拿着呀,我还没告诉老伴,她准同意,别瞧她人不起眼,心可实诚……”

“大伯,”我说。

“去吧,去吧。”

“沈伯伯,我再也不信那些谎话了。”我合上书,放在膝盖上。“可是,这段历史……”

“青年人嘛,总要往前走。记住,任何结论都不是最后的结论。”他绕过地板上堆放的书籍,关上小屋里唯一的一扇窗户,又绕回来,靠在一张吱吱作响的破藤椅上。“凌凌,和你父母认识的时候,我正在哈佛学东方史,这看来有点儿可笑,其实不然。”他指指我膝盖上的书。“老黑格尔有这么句话:‘种种的存在把自己联结在它们自己所创造的历史之中,并且历史作为一种具体的普遍性而判断它们和超越它们……’这就是说,人们很难通过自身去认识历史,而处在历史潮流顶峰的人们就更缺乏这种认识了,这也就是某些大人物的可悲之处。”

“也是我们民族的可悲之处。”我说。

“不对,”沈伯伯做了个坚决的手势。“一个人的生命是有限的,而一个民族的生命是无限的;我们中华民族的潜力远远没有焕发出来。也许它是老了点儿,认识自己的觉醒过程因而会缓慢一些。但这一过程正在进行,通过一代人和一代人的链条在进行。如果一个国家吹着音调不定的号角,这既是某种权力衰败的象征,也是整个民族奋起的前奏……”

铃声响了,月台上告别的喧嚣达到了高潮,叫喊和抽泣声连成一片。一架手风琴疯狂地拉着,几个小伙子挽着手臂声嘶力竭地唱个不停。我坐在窗口,冷眼望着这一切。

“萧凌,”来送行的小云轻轻拉住我的手,“今年冬天回来吧,住在我们家,我妈妈可喜欢你了。”

“不,我不回来了。”

“那什么时候回来?”

“我永远不回来了。”

“为什么?萧凌……”

突然,整个车站晃动了一下,缓缓向后退去。小云的声音被淹没了,她伸出手,向前跑了几步,被一股人流挤开。

别了,北京!忘掉我吧,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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