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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动

发布: 2008-12-05 13:20 | 作者: 北岛




[白华]


我眯起眼,舒舒坦坦地靠在小铺的门板上养神。两只芦花鸡在脚边转悠来转悠去地找食吃。前边集上闹哄哄的:卖卤肉的老头用勺当当地敲着锅沿;爆米花的风箱拉得呼呼响;卖豆腐皮的小哑嗓吆喝个没完;再凑上老母猪挨刀似地尖叫,真够得上一台戏……咪咪、咪咪,哪儿来的猫?我四下扫了一眼,扭头顺着门缝瞅去,原来柜台上蹲着只肥胖肥胖的老猫。我的祖宗,呸。

我指指门缝。“贼!”

“哼,我看你倒像个贼。靠边,到别处买不行,还非得一棵树上吊死?”她一边拆门板,一边说。“来,帮帮忙。”

“咳,有啥法子。那年赶走了印度反动派,”我一瘸一拐走过去,帮她搭了把手。“弄得连老婆都说不上。”

“瘸啦?”她半信半疑地瞅着我。

“哎,主要是这儿,”我指指头上的一块刀疤,“挨了一刺刀,不好使唤喽。”

“我看你还挺机灵,”她打开门。“你现在干啥工作?”

“看大门。”

“能行吗?”

“对付着吧,好歹贼都有点怵我,绕着走。”

“你的模样是不善。”她走近柜台,在一个破碗里拌着棒子面,老猫叫得更欢了,围着她直转悠。“急个啥?黄黄……你每月挣多少钱?”

“没个准数,反正加一块儿够花的。”

“我们邻居家有个姑娘,长得不错,属小龙的,就是有一样差点儿事,是个哑巴,你看咋样?”

我抬头打量着天窗。“跟我说话?”

“啧,你是有点缺心眼儿,不过现在姑娘家时兴找这路人……”

我拽了拽一截从天窗上垂下的绳子,打上面飘下来一阵尘土。

“你对我们这儿天窗很感兴趣?”她问。

“唔,上吊挺合适。”

“呸,少这儿添丧!”她腾地站起身,把辫子一甩,气呼呼地说,“买啥,快说吧!”

我咧嘴笑笑,掏出张十元的钞票,用指头弹了弹玻璃柜。“来盒工字的。找得开吗?”

“你还自以为是财神爷呢。告你说吧,再大的票子也找得开。”

我一瘸一拐地出了小铺,拐进左边的小胡同。蛮子正靠在土墙上抽烟,不停地朝地上啐唾沫。

“有货吗?”他急忙问。

“挺满。”

“集一散就端?”

“急啥?里头有个姐儿,别让她坐蜡……”

蛮子嘿嘿笑了。“老爹看上了?”

我啪的打掉他嘴上的烟卷。“别找不自在。滚吧,去找条结实绳子,再拣上个刮风下雨的好日子,心急喝不了热米汤。”

我出了胡同口,迎面碰上媛媛。她拎着草篮子,眼睛盯着鞋尖,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儿。

“站住。”我说。

她抬起头,吃了一惊。“你?”

“你叫媛媛?”

“干嘛?”

“怪水灵的名字。”

“少废话,我不怕你!”

“扯哪儿去了,”我双手抱在胸前。“我冲了你的生日,恨我不?”

“恨你!”

“是阶级仇恨?”

“反正你不是好人。”

“这鸡多少钱一斤?”旁边有人问价钱。

“一块七。”

“好人?”我笑了起来。“你指指看,这世上哪个是好人?就拿你爹他们来说吧,人模狗样的……”

“不许你说我爸爸!”

“老婶子,这鸡怕有瘟病吧?”

“你们城里人咋这嘎法儿,昨儿还下了个蛋呢。”

“如今分大盗小盗,大贼小贼,不过使的法子不一样。大盗大贼们啥都要,连人的心都偷。我们不过他妈的卖了自己的心,换点儿他们的剩捞……”

“胡说!别给你脸上贴金了,”

“好吧,我问你,挨过饿吗?”

她一愣,摇摇头。

“要过饭吗?睡过马路吗?被人家打过半死吗?嗯?”我低声吼着,向前逼了一步。

她的小辫子摇来甩去,像个拨浪鼓。

“怎么不吃食?”

“大清早给小米儿撑着啦。”

“出来晒晒太阳吧,瞧温暖的小窝给你捂得白白胖胖的。”

“干嘛训人?”媛媛委屈地鼓起腮帮子,眼里闪着泪花。

“好啦,”我掸掸袖口上的尘土。“这是我三八年当政委时的老毛病。”

媛媛噗嗤一声又笑了。“你这个人真神。”

“少要俩钱吧,老婶子。”

“你叫姑奶奶,也这个价。”

“嘿,瞧谁来了?”我说。

媛媛顺着我指的方向瞅去,皱皱眉,扭头就走。

“慢着——”我喊了一句。

媛媛挤进人群中。


[杨讯]


白华挤了过来。他捏捏头上那顶揉皱的黄帽子。“伙计们,你们是来买锅碗瓢盆,还是买铺的盖的?”

“买星星。”萧凌说。

“又是星星,”白华冷笑了一声,“丧门星要不?”

萧凌笑了。“见到你很高兴。”

“我不高兴。”白华说。

“为什么?”我问。

“别他妈装蒜了,姓杨的。”白华把帽檐推向一边,阳光落在他那张阴沉的脸上。“话是怎么说,俩山碰不到一块,俩人可有碰上的时候……”

“我不明白。”

“换个地方让你开开窍。”

“走吧。”

“不能去,”萧凌一把攥住我的胳膊。“白华……”

“说下去呀,天地良心,我倒想听听你怎么个说情法儿。”

我推开萧凌。“白华,别那么狂,你说怎么办,我奉陪到底!”

“嗬,好样的,我还当你们这号人都他妈的悚包软骨头呢。好吧,咱们先来文的,就这儿说答说答。萧凌,你去边上待会儿,他丢不了。”

“去吧。”我说。

萧凌看看我,又看看他,转身朝路边的旧货摊走去。

白华从口袋里摸出一盒工字牌雪茄,拆了封,弹出两支。我伸手按下第一支,抽出第二支,掏出打火机点燃。

“嘿,还在点行,在北京也趟过这条路?”他说。

“就算是吧。”

“可咱们打娘胎里就不是一路人。

“我想,你一定吃过不少苦……”

“哼,你倒他妈的可怜起我来了,”

“咱们谁也不值得可怜。”

“少罗嗦,你总该明白这么个理:我干掉你很容易。”

“你也该明白:我从来不怕什么威胁,就是关在死牢里,也没说过一句好听的。”

“你也坐过牢?嘿,真是新鲜事儿,是抢东西还是玩女人?”

“反对交公粮。”

他吹了声口哨。“政治犯。”

我们默默地抽着烟。从他的目光里可以看出,我在他心中的地位提高了,也许他并不愿意对自己承认这一点。

“你喜欢萧凌?”我突然问。

“这话没你问的份儿,”他咬了咬嘴唇说。“老实说,你有一手。”

“你不了解她,她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

“你又不是我肚里的蛔虫……好吧,咱穷叫化子识相点儿,嗯?!”他把牙齿咬得咯崩响,腮帮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我恨透了你们这些有钱有势的家伙,啥都让你们占着……”

“我一无钱,二无势。”

“你以为她和你是一路人?哼,这我早看透了,你不过图个新鲜,根本不会一辈子死跟着她,玩腻了就再换一个……”

“我很奇怪这话出自你的嘴。”

“你不懂得爱,不懂……”

“也许吧,如果我们每个人多懂得一点儿爱,世界就不会这样。”

“我看你是镶金边的夜壶,尽是嘴上的功夫。”白华把烟头扯碎,抛在地上。“这事不能算了,没那么便宜。”

“那是你的事。”

我们朝旧货摊走过去。一排五颜六色的旧衣服挂在竹竿上,在萧凌的头顶上飘荡。她正抬头望着其中一件白连衣纱裙,用手指摸着;这裙子和周围的气氛,和尘土、喧闹声及盘腿坐在地上的小贩,显得极不协调。

“我的老天爷,这是打哪儿飞来的?”白华说。“我敢赌点啥,准是王母娘娘穿过的。”

“太贵了,他要三十。”萧凌说。

“二十五。”小贩半闭着眼咕噜一声;一只苍蝇正跟他的秃顶纠缠不休。

“老哥,冒冒烟吧。”白华蹲下去,递给小贩一支雪茄, 接着用地方土腔说。“打哪儿来?”

“定乡。”

“听话音咋这熟哩,俺北辛堡的,才三里地。老哥,听说家里又闹水啦,哪碗饭都不好吃……”

“是哩,”小贩毫无表情地吐出一口烟。“俺也是没法子,挣点儿奔命钱。看在乡亲面子上,这褂儿卖十五,你扯了卖布头都值当。

“敢情,”白华拍了拍小贩的肩膀,压低声音说。“还在赶毛驴,老哥?”@

小贩哆嗦一下,睁开眼斜盯着白华,露出惊讶的神色,“这位大哥在哪个柜上吃粮?”@

“豆腐房后边种高粱。”@

小贩眨了眨狡黯的小眼睛,跟白华低声攀谈起来。萧凌偷偷地捏了捏我的手,微微一笑。

“板上钉钉,五块。”白华说。

“要是大哥瞧得起,拣好的拿吧。”

白华掏出五元钱。“嘿,留点儿酒钱。”

小贩接过钱,对着太阳照了照,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白华取下裙子,抖了抖,递给萧凌。

“白华。”萧凌说。

“拿去试试,算咱的一点儿意思。姓杨的,打起精神来,你要是对不住她,可别怪我属牲口的,翻脸不认人。回见吧。”

@ 均系当地鸦片贩的行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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