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盐商旧宅
申 维

王家毕竟是老翰林之后,学习气氛很浓。小华和小四子一放学,就伏在天井小凳子上做作业。头顶上四面的飞檐,给她们留下一块明朗的天空。屋檐的滴水落在阴井里,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

她们做作业时,谁也不看谁的。在同一张凳子上,身体各自侧向一边,用胳膊把作业本挡住,不让对方看见。她们做完作业后,都露出洋洋得意的表情。他们用表情告诉对方,这些题目很容易。

他们相互比谁得的红五星多。老巴子看见小华眼睛红,像是要哭,就知道小四子得的红五星多了。有一回,大姨妈来,他悄悄拿大姨妈的红笔,在小华的作业本上涂满红五星。小华为这件事哭得不肯上学,最后还是王慧莲到学校向老师作解释。老巴子得到的奖赏是王慧莲扭着他的耳朵,在院子里走了两圈。

从此,小华和小四子做作业,他只能在一旁袖手旁观。当时,他最大的心愿就是能有小华那么大,可以上学,可以有自己的书和本子。小四子高兴的时候,譬如老师上课表扬过了,就会送他一张纸和一个铅笔头。他就很满足地拿着这些,静静地走到一旁,伏在花坛的石头上,在纸上乱画,画出各种线条和圆。

他感到奇怪的是:白纸上本来没有东西,白白的,经铅笔一画,就有了东西,似乎一切就改变了,不可能再回到白纸的从前。这种改变是他造成的,像是陌生的事物从他的手中流出。他不能用言语来表达这种感受,但是面对亲手造成的一个个奇形怪状的图案,的确为自己疯狂行为而感到震惊。

他最羡慕小华和小四子背书包去上学。他会一直跟到园子门口。东关街上车水马龙,上早班的人群留下一片车铃声。他望着两个姐姐小小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就想着自己快快长大,也能走出家门。他对外面的世界充满着恐惧和好奇。

小院子里最激烈的并不是小华和小四子的学习竞赛,而是瘫巴子跟王先进的文学争论。老巴子参与了这场争论。他才疏学浅,立场像墙头草时常轻易就动摇了。

瘫巴子给工会老何写诗,有些字词和诗句意思不清楚,就写在纸条上,让老巴子递给王先进请教。王先进从不谦虚。老巴子把小纸条从窗口递进去。王先进就戴上眼镜,倚在窗口,把纸条摊在墙壁上,仰着头,用他的自来水笔在纸条上迅速地涂抹,直到纸条上所有空白全填满。

瘫巴子拿到纸条后,有时还翻看字典,然后发出深深感叹,说:“老兄也煞是了得,说的竟与字典上一字不差。”她顺便问老巴子。“你大舅翻字典了吗?”

他作证说:“没有。他就在窗口不负责任地拿笔乱涂,这谁不会?”

“这叫‘日出万言,倚马可待’啊!你看,我问老兄这个字。他不仅解释字的意思,还按《说文解字》说了这个字怎么演变而来,按《牛津字典》说了这个字的英文意思……”

开始,瘫巴姨妈对王先进佩服的五体投地。后来为一句“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双方产生分歧。瘫巴子向任昭告状说,她对这句诗有独特的见解,认认真真写在信纸上,交给老兄看,请老兄提宝贵意见。老兄就在纸上写了三个字:“放狗屁。”

瘫巴姨妈请老巴子来评判是非。她说:“‘云想衣裳花想容’的意思是李白想讨好杨贵妃,表达对杨贵妃的思念。诗人看见云就想到杨贵妃的衣裳,看见花就想到杨贵妃的容貌。而王先进对这句的解释是,诗人对杨贵妃美貌的赞美,说杨贵妃的衣裳像云彩一般美丽,容貌像牡丹花一样漂亮。”

老巴子以天才般的聪明才智说:“你们的意思不是一样的吗?”

瘫巴子说:“怎么能一样呢?我的意思是李白想念杨贵妃。老兄的意思是李白赞美杨贵妃。普通的赞美哪能及得上漫长的思念?”

老巴子问:“李白这样想杨贵妃,杨贵妃是他老婆?”

瘫巴子说:“不是。杨贵妃是皇帝的老婆。”

老巴子问:“姨妈,这回你可错了。想皇帝的老婆是要杀头的。”

瘫巴子说:“正因为可望而不可及,所以才格外感人啊。”

老巴子半信半疑,就去请教王先进。毛主席说,“兼听则明,偏信则暗”。

王先进说:“杨贵妃是什么东西?她弄得唐明皇不理朝刚,国破家亡。大诗人李白怎么能看得上她?李白深爱的人是嫦娥。他许多诗都是写给月中仙子的。譬如,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杨贵妃生活作风腐败堕落。扬州有一句口头禅,叫‘我儿陆山’,说杨贵妃和安陆山干见不得人的事,如果唐明皇来了,就喊‘我儿陆山’。安陆山是她的干儿子。所以像杨贵妃这种人,我们革命者李白同志早与她划清界线。王美丽沉腼于封资修中,想替杨贵妃这种孤魂野鬼翻案,我们革命者坚决不答应……”

经过王先进这么一说,老巴子的思想统一到王先进一边。王先进还教他背了一首古诗:“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这首诗说的是一个老头在江边上钓鱼。老巴子学会这首诗后,就渴望着能去河边上钓鱼。

瘫巴子拿拐棍用力敲打着窗棂,骂道:“什么破诗?‘鸟飞绝了,人踪灭了,’大家全死啦,你一个人过?‘孤舟,独钓,’我知道你从北京回来,放着大官不当,是别有用心,想独吞家产……”

瘫巴子不许老巴子背这首诗,说:“王家祖业有你一份。王先进当‘右派’是假,想独吞家产是真。”

老巴子问:“什么叫祖业有我一份?”

瘫巴子说:“就是说家里好玩东西不是老兄一个人的,也有你的。”

老巴子说:“当然有我的。荧光毛主席像章是大姨妈给的。我谁都不给。”

瘫巴子说:“所以说你要和老兄划清界线,不背他那首咒人死的诗。”

老巴子说:“已经背会了怎么办?”

瘫巴子想了一想说:“背会了就背会了。姨妈重新教你一首: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闰人未识。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小院里响起稚嫩的读书声,声音从仪门传出,顽强地在深深的防火巷和高高的马头墙之间回旋。老巴子一背古诗,外婆就点燃香炉中的一柱香,一缕青烟冉冉升起。所以他感到奇怪,就问:“外婆,你在为谁上香啊?”

王尔姨说:“为你啊。婆婆请文昌大帝保佑你当状元。”

王胜利在院里修脚踏车,给车子链条上油。他头也不抬地说:“妈妈,不要提文昌大帝啦。文昌楼已经让人放火烧了。现在改名叫造反楼。”

外婆笑眯眯地,用一种满含睿智的目光看着他,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啊。天不变,道也不变啊!”这句话如果换到现在,就会说“知识就是力量”。

王胜利用劲把车子翻了个身,车头重重地顿在地上,说:“天变了,道也变了。妈妈,我要造反!”

一天早上,老巴子在瘫巴子房里吃早饭,半碗稀饭加一根油条。忽然,窗口升起半个光头。郭英雄双手攥着窗檩,用力把头够上来,露出两只眼睛,喊了一声:“红旗让一刀切啦。”他喊完话,“咚”地落地,拔腿跑了。

老巴子放下饭碗,追出门。这件事与他父亲红旗相干,当然要追。他一直追到迷园大门口,揪住郭英雄的肤领问:“什么叫一刀切?”

郭英雄抠出一团鼻屎,抹在楠木厅柱子上,然后手掌做出刀的形状,掌锋往脖子上一抹,说:“一刀切就是一刀切。”

老巴子说:“放屁!我爸爸是大干部,我大舅是解放军。”

郭英雄深感自卑地苦着脸说:“一刀切是我爸爸听人说的,又不是我说的。”他怕老巴子纠缠,拔腿往东关街上跑。

老巴子回到家,哇哇大哭。他想到爸爸让人一刀切,而且不知是谁切的,格外伤心。瘫巴子和王尔姨劝了半天也没用。瘫巴子抓出一把小圆糖给他。他不要,嚷着:“我不要糖,我要爸爸。”

中午,王慧莲下班回家。瘫巴子用拐棍敲打着床椽说:“不得了啦,骂上门啦。你去找他老子理论。”

王慧莲大怒,转身就去郭英雄家告状。王慧莲说:“我找大虚子。子不教,父之过。”大虚子是郭英雄爸爸,在东关街头上替人修脚踏车。只一会儿功夫,王慧莲笑逐颜开地回来。这会儿,老巴子已经不哭了。他看见妈妈笑嘻嘻的,就知道郭英雄肯定挨大虚子揍了。大虚子打儿子很出名。他喉咙喊得满条街都听得见。他拿起马桶刷子,朝郭英雄的头上打,嘴里还说:“老子打死你这小狗日的。”

大虚子打郭英雄,院里的小孩都不敢看,闭着眼睛,胆颤心惊好几天。老巴子想像着郭英雄头破血流的样子,生出侧隐之心。他扯扯王慧莲的衣角,问:“妈妈,大虚子打人了吗?”

“没有。你爸爸真让一刀切啦。这个一刀切的意思指全部、统统。”王慧莲气喘嘘嘘的,一屁股坐到瘫巴子床边马桶上。“姐姐,一刀切的意思你也不跟老巴子解释清楚,让孩子急的。”

瘫巴子问:“一刀切了,干什么呢?”

“提拨了。大虚子替人修脚踏车,一个穿中山装的人补车胎,套着另一个人耳朵说提拔了一大批,搞‘社教’的是一刀切,迷园的红旗也提了。不过,大虚子这人虚里虚气,天底下就一个叫红旗的?东圈门有个摸黑鱼的也叫红旗。我看不可信,是小道消息……”

“迷园有第二个红旗吗?小道消息传传就成大道消息啦。从前王胜利回家说刘少奇是叛徒、内奸、工贼,你们说是小道消息,后来不就成了大道消息。”

王慧莲不再吭声,忧心忡忡。

过完年,红旗才从“四清”工作组回家。从前的“社教”工作队后来又改着“四清”工作组。红旗一只手里拎着个猪头,另一只手里拎着个麻袋。他走进院子,朗诵道:“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红雨随心翻作浪,青山着意化为桥……”

春天到了。红旗的诗应时。瘫巴子床头《千家诗》中没有这首诗。所以,她吃了一惊,说:“红旗果真提拔啦。”

红旗进屋朝王尔姨喊一声妈,把猪头“咕冬”往小桌上放。王尔姨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老巴子伏在桌上研究这个张着嘴不能动的怪物。瘫巴子也闹着要看猪头,说还是小时候看过一回。

老巴子看过猪头,就把目光放在小麻袋上,问:“爸爸,麻袋里什么?”

红旗说:“红宝书。”

王尔姨说:“红旗啊,你把红宝书请家来啦。阿弥陀佛!”

红旗扫视堂屋一周,说:“妈妈,红宝书要放在重要位置,这是上级领导一再强调的。”

红旗的目光盯在香案上供着王义云的骨灰盒。王尔姨时常还在骨灰盒前上柱卫生香。红旗说:“妈妈,这是‘四旧’。破‘四旧’的来,要把骨灰盒砸掉的。赶紧拿走。”红旗手一伸,就把老巴子外公提起,摆到了碗橱顶上。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打开麻袋,从里面拿出四本红皮的、簇新的《毛泽东选集》。他把《毛泽东选集》摆在王义云骨灰盒的位置,摆的四角诤诤,《毛选》上面压一个石膏毛主席半身像。

老巴子问:“这是什么?”

“宝像。”红旗说。

王尔姨驼背,扶着墙,用力仰起身体,看碗橱项上,想看她老公的骨灰盒。她只看见歪斜着的一只角。

晚上,王慧莲回来问:“花了多少钱?”

红旗说:“猪头肉一块五。‘毛选’两块。新华书店买‘毛选’排队,已经排到文昌楼。我这一套还是机关里开后门买的。”

王慧莲说:“太浪费了。买‘毛选’我不反对,买猪头太浪费。”

红旗说:“过年了。猪头是买给儿子吃的。”

老巴子在一旁插嘴说:“太浪费!我不要猪头,我要毛主席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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