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盐商旧宅
申 维

老巴子大舅王先进曾经视着王家唯一的希望。王家破落后,把复兴家业的希望寄托于这个长房长孙。全家勒紧裤带,省吃俭用,供他在上海念书。东关街小学国文教师王义云常挂在嘴边上的话:“几百年人家无非积善,第一等好事只是读书。”可是王先进在上海读书,似乎不那么安心学习,秘密参加学生运动,参加闹学潮。有一天,王老夫子从小学放学回家,收到儿子一封信。信上说:“……诺大的中国,已经容不下一张书桌了。不孝之子不愿当亡国奴,国破即家亡。我已离开上海,去苏北……”这个消息太突然。王老夫子气得害了一场大病。

1949年,解放大军进驻扬州城,准备渡江。一辆美式军用吉普车开进东关街,停在迷园门口。从车上跳下王家大少爷王先进。王先进披一件尼军大衣,腰别手枪,黑皮靴齐到膝盖。迷园青砖门楼匾上写着:“敕造迷园”。他抬起头扫视了一眼,从警卫员手中拿过冲锋枪,一阵扫射,可怜老翰林留下的这块花梨木匾像梨花似的纷纷扬扬。迷园灰砖屋檐上至今还留着当年王先进革命的弹孔。

枪声像是放了一阵爆竹,惊动了左邻右居。半条街的人都吸引过来。王先进还没有走进家门,“王家大少爷回来了”的呼喊已经传进院子里。当时,王义云正躺在滕椅上午睡。他先听见一阵皮鞋底的声音,然后一个高大黑影立在他面前。王义云不看也知道是儿子回来了,这种气势,不看也是知道儿子出人头地了。他用力站起来,表情悲壮,老泪纵横。多年来一直低着的头用力昂起。小姐妹们“呼拉”一下,把大哥团团围住。王先进像京剧里的小生,慢慢地把尼大衣脱下,露出肩膀上的一条杠和四颗星。

酱油店马老太妹妹马兰花记得那铭心刻骨的一幕。当时,马兰花正是二十岁的大姑娘。她在大舞台唱扬剧,演《小尼姑下山》中的小尼姑。现在马兰花是著名的扬剧表演艺术家。王先进打碎乾隆匾时,她正在帮马老太腌咸菜。她只眈了一眼,就深深地爱上这个解放军高干。她一直称呼王先进叫王高干。那些天,马兰花天天到“朱草诗林”唱扬剧给王尔姨和瘫巴子听。马老太托媒人上门提亲。王先进鼻子一哼,说:“搞什么搞?一个戏子。”

朝鲜战争爆发,王先进去了朝鲜战场,参加过“板门店谈判”。自愿军回国后,他分在“七机部”工作。“肃反”时,王先进受到审查。原来46年,他受组织委派到上海搞地下党。他与一个叫老顾的国民党军官联络。据说老顾支持共产党。“肃反”时,老顾被枪决了。“大鸣大放”时,用王慧莲和红旗的话说,王先进放了个大臭屁。

王先进大鸣大放地说:“老顾不应当枪毙。毛主席不能这样搞,如果这样搞,他的一条杠和四颗星就不要啦。”王先进把肩膀上的一条杠和四颗星摘下来,往地上一扔。这个屁也放得太大,竟然批评起毛主席。57年“反右”,王先进首当其冲地定为“右派”,下放到山西的一个农村小学。

62年,王慧莲生女儿小华的那年,王先进回到迷园。他落迫僚倒,精神错乱。同来的组织上同志向满头白发的王义云和驼背王尔姨宣读组织决定:“王先进遣送返原籍,接受地方政府监督和改造……”上级领导一走,王义云身子摇了摇,“噗嗵”倒下,一命呜呼。王老夫子没说一句话就走了。

王先进亲眼目睹老父亲一命呜呼。他指着老父亲问:“他是谁?”

他自从回到迷园,就把自己关在老书房里,说是在坐牢。他称小院子是碴子洞,称迷园是中美合作所。

老巴子替王先进洗牙齿的当天晚上。他问母亲:“屋里的人是谁?”

“你大舅。”母亲说。

他用手指扣着眼睛问:“大舅舅的眼睛怎么能拿下来?我的怎么拿不下来?”

“大舅舅的左眼睛是假的。假的就能拿下来。他被打成‘右派’,污陷他的人说‘右派’是右眼看世界,还要左眼干什么?他们就挖了他的左眼。”

“‘右派’是好人坏人?”

母亲一脸不悦地说:“小孩子不要管大人的事。”

他见母亲不高兴,眼里有泪花闪动,就没有再问大舅牙齿为什么能取出来?他的为什么取不出来?他那时只有六颗牙齿。后来,他从小华和小四子嘴里得知,大舅母跟大舅舅离婚了,划清界限。大舅舅因为这件事气疯了。老巴子想,大舅舅的牙齿一定是让大舅母给气掉下的。大舅舅一定是气得咬牙切齿,一用力,牙齿就切下来。他后来也学会一个成语:“切齿之痛”。

有一回,他听见他父母的谈话。好像王慧莲要求入党,单位让她填表格。在直系亲属一栏要填哥哥王先进,而王先进是右派,这可能影响到王慧莲进步。王慧莲抱怨说:“这位老兄,我们姐妹没沾他一点光,还要受牵累。当时为了供他读书,全家吃不饱,家里才把我送进尼姑庵。”

红旗说:“你哥哥为人太傲慢。这是他的致命伤。”

红旗为什么说大舅舅傲慢呢?因为王先进不赞同妹妹的这桩婚事。那年,王先进从北京回家探亲。妹妹王慧莲把未来的丈夫红旗领给哥哥看。王先进对红旗的印象是没多少文化的工农干部,没什么大出息。

红旗见到王先进的那天,为了显示自己有能耐,喝了一瓶洋河大曲。王先进对此不动声色,最后送给红旗一本书,要他好好研读。红旗回家打开书,竟然一个字也不认识。他请教他的战友。战友们也一字不识。这本书现在被小华带到美国。这是德文版的《反杜林论》。王先进送给工农干部红旗一本德文版的《反杜林论》,居心何在?

老巴子家里关着个解放军。他跟七十二家房客的孩子在院子里打仗,用煤炭碴子扔来扔去,或者当了俘虏,就威胁对方说,我家里有解放军。对方问,你家谁是解放军?他说,我大舅。对方问,你大舅在哪?他说,关在屋子里。对方会哈哈大笑。

老巴子主动承担起给“为革命而坐牢”的王先进洗牙的任务。他想方设法想跟这个革命者接头,可总是遭到外婆王尔姨制止。他听见外婆对大舅说:“这是你外甥老巴子,你可不能吓着孩子。”

大舅舅说:“毛主席在天安门宣告新中国成立了。老巴子会看见胜利的曙光。我要绣红旗……”

老巴子对外婆王尔姨不让他接触解放军首长王先进很气愤。外婆戴一顶地主婆帽子,背脊隆得比头还要高,柱一根拐杖,手腕上套着青玉镯。她走起路来,头往前一探一探,像一只老鹅。他怎么看都觉得外婆像一个地主婆。

东关街说起王尔姨,知道的人不多。说起猫奶奶,就无人不知。街坊邻居都喊王尔姨叫猫奶奶。每天傍晚,她拎着个小篮子,去菜市场买小鱼。这时小鱼最便宜。回来后,煨猫食。小鱼汤拌饭。他帮外婆把饭分在一只只小碗里。王尔姨拌着猫食说:“一条猫,七条命。”

东关街有人捡到小猫,或者病猫,动了恻隐之心,就送到猫奶奶家。小院子里养了十多只猫。有的爬到屋顶上,有的爬到树上,有的息在窗台上,有的漫步于巷道里……王尔姨善长给猫起名字,起了许多有趣的名字。老巴子认为外婆给猫起的名字要比他父亲给他起名字好听得多。比如:母老虎,大黄,小黄,土八狗,大花脸,大竹节,小呆子、秃尾巴。短一条腿的叫铁拐李,多一只耳朵的叫顺风耳……

老巴子最喜欢母老虎。母老虎很凶,很霸道。吃食时,别的猫要等她吃饱了,才敢进餐。老巴子用一根绳子系在母老虎脖子上,牵着,像是溜狗,在巷子里散步。园子里的小孩们觉得好奇,想靠近。母老虎就瞪圆眼睛,毛发倒竖,嘴里发出低沉的吼声。别的小孩吓得不敢上前。

小呆子是一只波斯猫,全身长着雪白有绒毛,一只眼珠黄的,另一只蓝的。其它猫觉得它长相怪异,都不理它。王尔姨对它很好,告诉老巴子,这是外国猫。洋人白皮肤,所以猫是白毛;洋人蓝眼睛,所以猫也是蓝眼睛。

老巴子问:“洋人金头发呢?”

外婆就答不上来。外婆这时候就很谦逊地说:“外婆没念过书,从前家里不让女孩子念书,女子无才便是德。”

老巴子听说外婆没念过书,就露出卑夷不屑的神情。

从前,王尔姨家很有钱,在扬州城北的邵北镇开米行。王尔姨嫁到王义云家,可没有亏待王家。一船的大米从邵北镇运到东关码头,二十多个挑夫把米挑进迷园,花了一天一夜。单陪嫁衣裳就是50箱。王尔姨从小念经拜佛,吃素吃斋。她性格温文尔雅,有大家闺秀的风范。

王慧莲说她妈这人,就是天掉下来,也不晓得着急。譬如,王先进被遣送回来,王尔姨一点儿也不难过。她说了句很让组织感动的话:“感谢领导把我的儿子还给我。”王先进从朝鲜战场回来,她也是这样说。在兵荒马乱的年代,儿子能平平安安回家,就是母亲最大的幸福。

王先进关在屋里,王尔姨很开心,天天给他送三餐。这期间,另一个惦记着王先进的人就算马兰花了。马兰花经常来送猫食,顺便看一看王先进。

马兰花进门后总是说:“给王家婆婆送点猫食,顺便来看看老兄。”

瘫巴子躺在床上,手捧线装书,以一种洞察乾坤的表情说:“马兰花是来看老兄,顺便送猫食。妈妈这个都看不出来。我看她一点儿也不喜欢猫。我从没见她抱过猫。”

马兰花一来,那间大屋子里就传出王先进的怒吼:“毒蛇。你们不要搞美人计。共产党人是钢铁制成的……”

瘫巴子叫老巴子悄悄对大舅舅说:“马兰花是自己人,是华筝。”

老巴子就利用替王先进洗牙的机会,伏在窗口说:“马阿姨不是毒蛇,是华筝。”

王先进听后一怔,低头很快地在屋子里转圈。老巴子数了,转了七七四十九圈。从此,王先进看见马兰花就不再怒吼,不再骂人。有时他还同她说话,组织还好吗?你哥哥华为同志好吗?他还问马兰花来的时候有没有特务跟踪。马兰花说,特务已经让老巴子引开。王先进就很高兴,会和她谈好长时间。

王尔姨很喜欢这个女邻居,把她看着女儿。马兰花把与王先进的这段感情看着是初恋,十分珍惜。她盼望着王先进早早病好。她苦苦等待着,一直等到三十多岁,成了剧团里唯一的老姑娘。

马兰花最后一次进“朱草诗林”是在一个秋风苦雨的下午。她套一件红毛线衣,围一条米色围巾,打着把油纸伞。她久久伫立于王先进窗口前,然后告诉王尔姨,她不来送猫食了,她要嫁人了,嫁给剧团里吹笛子的。

王先进在屋子里高声说:“华筝同志,要坚强,革命一定会成功……”

马兰花说:“多好的人啊。革命信念是如此坚定。这样的人怎么会是右派?”

王尔姨听说马兰花要嫁人,就把手脖上一对青玉手镯取下来,送给了马兰花。

瘫巴子拿拐棍用力敲打着床沿。她的意思是说母亲糊涂了,就算马兰花天天送人吃的鱼,也不值一对青玉手镯。

马兰花的儿子马小明在电视台工作,跟老巴子是朋友。电视台在瘦西湖搭棚子。马小明喊老巴子去帮忙。老巴子干了一个星期,最后跟马小明要工钱。马小明说:“要什么工钱?你跟着我吃香的、喝辣的,况且利用我结识了电视台五大美女之一的冯小宝。”

老巴子大怒说:“马小明,告诉你吧!你妈妈手上那对青玉镯子还是我家的呢。”

马小明很奇怪。他妈妈的确有一对青玉手镯,从没戴过,藏在家里柜子里。老巴子怎么知道?这时的马兰花已是儿孙满堂,头上有一串的头衔,什么著名扬剧表演艺术家,市劳动模范,政协委员,人大代表……

马小明回家问他母亲。马兰花郑重地对儿子说:“别人的工钱怎么黑,不关娘的事。老巴子的钱一分不能少。你不给,我给。”

马小明怕他妈妈急出心脏病,第二天就把工钱如数付给老巴子。马小明说:“这在电视台算破了先例。我就奇怪,你怎么知道我家有一对手镯?”老巴子笑而不答。

没多久,马小明再见到他时,笑容可掬地说:“谜底揭开啦。我看了我妈妈写的回忆录。(老同志闲着没事,都喜欢写回忆录。)原来你大舅王先进辅导过我母亲演扬剧《江姐》。当初我母亲就靠这出戏一炮走红,获得扬州市文娱汇演第一名,江苏省第二名……”

老巴子问:“你妈妈回忆录真是这样写的?”

马小明说:“这有假吗?我从头至尾认真看了。我妈从小参加革命,给地下党放哨,跟我爸在纷飞战火中的初恋,全写了。”

老巴子愤愤不平地说:“老同志的回忆录都这种写法,回忆录真的没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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