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盐商旧宅
申 维

老巴子对红旗替他起这样的名字深恶痛绝。他在一所中技校里当老师。学校评职称,分房子,评先进,加工资,他总排在最后。他义愤填膺地去找校长。校长说:“你叫老巴子,老巴子就是最后一个的意思。你还有什么意见呢?你有意见也应当向你老子提。谁让他当初给你起这个名字?”

他辩白说:“我父亲给我起这个名字的目的很崇高,是说无产阶级只有解放全人类,最后才能解放自己。”

校长就会说:“既然是最后解放自己,私心还这么重?”

老巴子这名字给他带来诸多不便。扬州人骂人的口头语是“妈的巴子”。他走在街上,只要有人骂街,就好像是在骂他,让他浑身不自在。有一回,他跟几个大盖帽去休闲中心找小姐。小姐来了,总是大盖帽们先挑,挑剩下才轮到他。那天赶巧小姐集体例假,小姐紧缺,轮到他挑时没有了。休闲中心老板就把楼底下看车老大妈喊上来,临时凑数。看车的有两百斤重,皮粗肉糙,拎起他就往水池里扔。管这叫鸳鸯浴。老巴子差点儿吓哭起来,没想到找小姐竟然也是老巴子。

老巴子从小就有英雄情结。他总以为自己是一个大人物,将来要名垂青史。有时,他会莫名其妙地想,将来要是有人来替他著书立说,写传记和传奇什么的,最大的缺陷就是这个名字。这个名字太萎琐,有点儿像修脚踏车的。“名不正,则言不顺”。你瞧:毛泽东,泽润东方;林彪,威猛彪悍;朱德,德高望重;周恩来,恩重如山……刘少奇为何是坏人?就因为名字是少奇。如果叫多奇,或多奇妙,他也就不会当叛徒、内奸和工贼了。蒋介石为什么逃到台湾?石头小了,一介之石。如果叫蒋巨石,蒋大山,就很难说了。

老巴子不想让自己的儿子再重复这种不幸的命运,所以他给儿子起名叫头一个。意思是将来评职称、分房、加工资都是他儿子头一个。现在看来,情况有些不妙。学校老师找过他几趟。老师说他儿子是学校的名人,迟到早退头一个,作业不交头一个,上课讲话头一个,打架骂人头一个……

王慧莲抱着老巴子回到迷园,受到街坊邻居热烈欢迎。王家是东关街的大户人家。从前王慧莲曾祖父是清朝翰林,人称老翰林。老翰林在京为官,当朝三品,侍候过同治和光绪爷俩。晚年他告老还乡,定居在东关街。老翰林在京城门生弟子众多,就给儿子王祖贤捐得一肥差——两淮盐运使。王慧莲的祖父就当上盐商的头。

王祖贤身材高大,为人豪爽,有侠义之古风。他的左眼有点斜,人称王疤眼。宣统皇帝退位后,他赋闲在家,诵经读诗。王疤眼不识世务,兵荒马乱之年,竟动用家中全部积蓄营造私宅,起名迷园。园子竣工时,他却患伤寒病死了。用他儿子王义云的话说,父亲迷失在迷园中。

民国初年,王家没落。迷园的一半房屋租售给他人。王家祖上聚敛的财物,也都送进了当铺。全家人依靠王慧莲父亲王义云教书,勉强维持生计。1956年,开展“公私合营”和“社会主义改造”,迷园由国家赎买,收归房管局,归了东关街房管所。迷园成了一个居民大杂院。王家从中每月可以得到42元5毛6分补贴。在当时这是一笔很可观的收入。王义云的小学教师工资才18块钱。

王慧莲有一个哥哥,一个弟弟和四个姐姐。两个姐姐早年夭折。家里人最初给她起名叫阿定,希望能就此定住,不要再跑掉了。跑掉就是指夭折。王家生活贫困,难以维持生计,把阿定送进隔壁尼姑庵。尼姑庵以前得到王家资助。尼姑庵老尼姑给阿定起名慧莲。就这样,王慧莲八岁进尼姑庵服侍老尼姑,直到上初中老尼姑归天。她负责庵里的日常清扫,给老尼姑烧三顿饭。她的劳动换来了维持生命的一口饭。

老巴子外公王义云写得一手好毛笔字。街坊邻居哪家有红白喜事,都来请王老夫子的字。过年时,东关街半条街的对联都是他写的。王家虽说出身于剥削阶级家庭,但在东关街人缘很好,早就跟广大穷苦大众打成一片。现在,王家有喜事了。街坊邻居在酱油店马老太带领下,早早守在迷园门口。他们敲锣打鼓,“手持彩练当空舞”。

王胜利骑着自行车在前面开道。他趁机在邻居面前展示车技,就来了个双撒把,像个杂技演员。黄包车的布帘子掀起,王慧莲抱着老巴子缓步下车。她的脚刚着地,怀中的老巴子就让马老太一把夺去,在脸上亲上一口。老巴子不由自主地在邻居们手中传过来、递过去。人们对他端详一番后,否定了王胜利“像一只小猪”的说法,而是根据老巴子额头上的抬头纹认定他更像一只猴子。

马老太忧虑地说:“迷园里多了一只猴子,可要掀翻啦。”

驼背老太王尔姨眼睛眯成一道缝,手捻佛珠说:“阿弥陀佛,要大闹天空啦。”

迷园大门两侧有两只石鼓。门槛很高。门上包着生绿锈的铜皮。铜皮正中有两个兽头,兽嘴里衔着两个铜环。门框四周是精美的砖雕,是当初从徽州请来的工匠雕刻的。两边对称镂雕着花球,正上方镂空雕着福、禄、寿三星人物。从前凸起的门檐底下有一块花梨木匾,写着:“敕造迷园”。后来老巴子的大舅王先进为了显示他的革命觉悟,把匾毁了。进门是一个照壁。壁后是抄手游廊。当中是穿堂,硬山造,楠木梁柱。穿堂后面是三进倒座楼,住满了七十二房客。

在老巴子印象里,大门进里,堆放着蜂窝煤。蜂窝煤上摆着一只大竹扁,扁里盛着晾晒的咸萝卜干。有时他小手里偷偷抓一个萝卜干,到没人的墙角,用舌头慢慢品尝。几辆自行车歪歪倒倒靠墙摆放,有一辆爬到一辆破板车身上。破板车是郭英雄老子拖煤炭的。天井里晒得着太阳的地方,摆放着一排马桶,像是张着大嘴巴的蛤蟆。半空中横着几根有斑点的竹杆,竹杆上晒着被单,尿布,衣裤。在穿堂风的鼓动下,衣裤像人似的在天井里跳舞。影子投射到墙壁和地砖上,变幻出各种图形。老巴子站在舞动的影像前,小心地探去一只脚,用力踏上一脚,拨腿就跑。

抄手游廊尽头是垂花门,进门一条暗道,像是一个山洞。老巴子很小就觉得他们全家是生活在山洞里,像山顶洞人,与这个纷纭复杂的世界隔开。时髦的说法叫时光邃道。出山洞,豁然开朗,有一条火巷。火巷南北走向。两边是高大的马头墙。马头墙砖缝里生长着杂草。火巷青砖地面,生着青苔。火巷里有一道仪门。门额上写着:“朱草诗林”。这是老翰林的手书真迹。仪门进里有一个小院落,五间正房对着一个青石铺的天井。下雨时,天井里积满了水。老巴子外婆就笑哈哈地说:“四水归堂,要发财啦。”

老巴子全家就生活在这个小院子里。这里从前是老翰林读书的地方,现在成了他后人们拥挤居住的地方。由于四周是高大的马头墙。院子里十分安静。四方形的天井,让他从小就认为天是正正方方的。墙角有一个花坛。花坛上长着几丛筱竹。堂屋里铺着青砖,两侧厢房则是整木地板。房顶开了天窗。太阳光从屋顶天窗照进来,像探照灯似的,形成一根光柱。光柱在屋子里缓慢移动,在地砖,家俱和木墙上投下脸盆大小的光斑。有时他往光柱里伸进一根手指头,有时探进半个脑袋,但是时间很短,立刻收缩出来。他总感到阳光的灼热,仿佛要把他吞食,要把他融化。

火巷南端有一口废弃的井。井口是六角形,压着一块大石头。井栏上刻着一道道深深的凹槽。井壁上画着些古代人物。他每回走过井边,总能听到井里发出古怪叫声,像是蜥蟀,像是青蛙,像小孩的哭声。

母亲告诉他,有一个金钏儿的女孩投井死了。如果他靠近这口井,金钏儿就会把他拖下去。因为金钏儿在井里很寂寞,很想找个人作伴。拖进井里,他就再也上不来,只能一辈子待在里面。他问,小舅舅会救我吗?母亲说,井口太小,小舅下不去。从此,他就远离这口井,而对井里的金钏儿充满同情。直到长大后他才知道金钏儿是《红楼梦》里一个丫环。

火巷北面有一扇长年紧锁的木门。门上挂着一只锈迹斑斑的大铁锁。透过门缝往里看,有一个很大的园子。园内杂草丛生,阴风瑟瑟。草丛里隐约可见一条鹅卵石小径,通往一个六角亭。亭子后面有假山石,有几株枯死的竹子……这就是他祖上苦心经营的迷园。小时候,他只是从门缝里看过迷园。他从没有进去过。那扇门永远都是锁着的。

迷园现在成为扬州市著名的名胜风景点。老巴子要想进他家旧宅,也得像广大市民一样,凭身份证购买优惠门票。有时,他陪朋友逛园子,告诉别人,这是他家的园子,这是他小时候呆的地方。朋友们会哈哈一笑,以为他在说笑话,在编故事。

老巴子妈妈说,牙病不是病,疼起来要人命。他现在就感到真的要命了。他想起床漱嘴,想了会儿,没有动。两边磨牙已经让虫子蛀空,张口就呈现出黑色的龋洞。前排切齿也有些松动。秋冬季节,牙周炎就会发作。他母亲也是这样。发病时,全家腮帮子肿得很高。他母亲用棉球沾上酒,塞进牙缝里,再用冷毛巾敷在脸上。

牙病让他的生活少了几分浪漫。街上,大学生们站在路牙上接吻。他只好咽咽口水。老巴子的老婆范红蕾有些与常人不同之处,结婚十多年了,接吻还是那么贪婪。她总是一扑,双手捧着他的面颊,把成吨的口水吐进他嘴里。他问,我嘴里味道怎样?范红蕾苦大仇深地说,一张臭嘴。好端端的女人成了妻子后,爱变成了恨。

他的牙病是遗传。在他的记忆里,王家人好像都患牙病。一想到牙病,他就会想到他的大舅王先进。王先进因为采取一种极端的方式,所以就没有牙病。他把嘴里的牙全拨光,装了一副假牙。所以王家只有大舅没有牙病。

老巴子在迷园住到四岁,之后搬到六合县机关大院。他外婆和姨妈、舅舅一直生活在园子里。每隔两年春节,他都要随同母亲回来探亲。所以他对迷园记忆是断断续续,很不连惯。这种记忆惯穿着他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当然,这部老巴子传记也无法提供准确的记忆。记忆在时间的长河中并不重要了。

在老翰林修身养性的小院里,有一间耳房的门总是紧锁着,像是锁着天大的秘密。他时常能听见屋子里面有脚步声。有时脚步声出现在深夜,有时在黄昏。他渐渐地认识屋里面有一个人。因为外婆王尔姨每到三顿饭功夫,就开门送饭进里,然后又把前一顿空碗拿出来。如果里面没有人,饭碗怎么会空呢?

耳房的窗户对着花坛。窗玻璃缺了一角,用马粪纸填着。有一回,他爬上花坛,躲在几棵竹子中间,用一根棍子把马粪纸捅破。他瞄着小洞往里看。屋里没有天窗,没有开灯,光线很暗。他看见一个人。这人正在屋里踱步,走来走去,像动物园笼子里的狮子。屋子是个书房,沿墙壁摆放着许多书,像垒着一块块砖头。

里边的人穿军装,四个口袋的军装。每个口袋都鼓得很高,盛满了东西。口袋里的东西很重,把他的身体拉得向前倾。老巴子就很羡慕。他父亲红旗只有三个口袋。小舅舅王胜利两个口袋。他摸摸自己的围兜,只有一个小袋子。小袋子里有一只咸萝卜干。

里面的人发现了他,停住脚,然后朝他走来。这人脸色苍白,像是贴了一张白纸在脸上。他很害怕。他之所以没有逃跑是因为看见这人头上的军帽。军帽上红五星闪闪发亮。

这人问:“你是小萝卜头?”

“什么萝卜头,萝卜干?我是老巴子。”

“江姐好吗?”

“姐姐不好,抢我的糖吃。”

“组织上让你跟我联系?”

他不知道如何回答,心里有点害怕,就给自己壮胆,高声说:“我是解放军。”

里边的人沉默了一会,说:“我命令你替我把这个东西在水池里洗一下。”

里面人把手伸进嘴里,把一副牙齿掏出来,从小洞里递给他。当时,他吓坏了。他从没有看见过牙齿是可以随便取下来的。一排整齐的牙齿粘在一根钢丝上,有粉红色牙床。他在水池里洗牙齿时,牙齿与池壁碰撞,发出清脆的金属响声。他洗得很仔细,检查牙缝里是否夹着信件。

后来,他知道屋里的人是他大舅舅王先进。小时候牙痛,他就对母亲说,要是牙齿能像大舅舅那样,可以取下来多好。母亲就会说,生你时,早知道不给你生牙齿。

他还牙齿给屋里人,问:“你为什么关在屋里?”

屋里人说:“我在坐牢。”

“要坐很长时间吗?”

“嗯。要等到解放,等到中国革命取得成功。”

他伏在窗户上,看见屋里的人把牙齿装进嘴里。过了一会儿,又把一只眼珠摘了下来,请他再洗一次。这个眼珠是个玻璃球。他想,我可不能白白替他做事。他就趴在地上滚玻璃球,用玻璃球逗母老虎。母老虎是只大黑猫。母老虎把玻璃眼珠球拨进了下水道。他怎么都弄不出来。后来,王胜利下班。他要小舅舅替他弄。王胜利用捅煤炭的铁丝,把眼珠球弄出来,还给了屋里的人。

屋子里的人等得不耐烦,朗诵起诗歌:“任脚下响着沉重的铁镣,任你把皮鞭举得高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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