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盐商旧宅
申 维

在迷园,老巴子最崇拜的偶像是瘫巴姨妈。王慧莲对残废的姐姐如何树立起威信,百思不得其解。有一回,他偷了酱油店马老太的香瓜。中午,王慧莲下班,去送还香瓜。王慧莲歉意地对马老太说:“老巴子太顽皮,谁得话都不听,就听瘫巴子的。”

马老太说:“这小猴子,来时我还盯着他呢。”

“有个人让他怕是好事,要不还翻天啦。”

“老巴子是孙悟空,瘫巴子就是如来佛。孙悟空跳不出如来佛手掌心。你家小猴子在做啥?”

“瘫巴子在给他念紧箍咒,罚他在床头站着呢,面壁思过。”

其实,瘫巴子树立威信是靠两件如来佛赐的法宝:一件是通体乌黑的拐杖;另一件是青瓷糖罐。老巴子要是不听瘫巴子话,瘫巴子就会一只手撑着床沿,另一只手舞动拐杖,用力击打他的某个部位。他曾经拿一个扫帚试图反抗,只交手一个回合,就被瘫巴子制服。

他还记得瘫巴子制服他的那一招。她佯装用拐杖打他的脑袋。他闭上眼睛,用扫帚往上挥舞,以攻为守。谁知瘫巴子忽然变招,拐杖竟插到他的裤裆,用弯把子勾住他的屁股。他想溜都溜不掉。瘫巴子告诉他,这一招叫铁牛耕地,是花和尚鲁智深的招数。他输得心悦诚服。

青瓷糖罐摆在瘫巴子枕头旁边。罐上画着一个剃桃子头的男孩,爬在一棵桃树上。树下一个扎朝天冲的女孩,手捧一只大寿桃。据说瘫巴子是姊妹几个中最漂亮的。小时候,她爬到桃树上摘桃子,摔了下来,腿跌残废了。当时医疗条件差,要是现在就不会残废。青瓷糖罐里总是藏着些零食:小圆糖,桃酥,京果粉。他要是听姨妈的话,姨妈一高兴,就从罐子里拿一颗小圆糖给他。

他想抢瘫巴姨妈床头糖罐里的小圆糖,可是又打不过姨妈,就对姨妈威胁和恐吓。老巴子问:“瘫巴姨妈,你床上的黑拐杖跟手枪,哪个利害?”

姨妈说:“手枪利害。”

“我将来要当解放军。”

他刚说完这话,姨妈就用拐杖以迅雷不及掩耳速度给他屁股一下。

他赶忙说:“我看还是黑拐杖利害。手枪打王连举,打了三枪才死。”

有时,他最担心的是姨妈糖罐里的糖吃完。他只看见姨妈往外拿,没看见往里放。他会倚在床上说:“姨妈,你糖罐里的糖要光了吧。”

姨妈敲敲糖罐说:“多着呢?够我吃的啦。”

他就提醒说:“还有我呢。”

“啊呀,我怎么把你给忘啦?”

小华和小四子来的时候,他最担心糖罐里的糖吃光。小四子是大姨妈女儿,跟小华同龄。两个女孩伏在姨妈床前,嗲声嗲气地喊二姨妈。她们背后就把“二”偷换着“瘫巴子”,当着面就又把“瘫巴子”换成“二”。姨妈从罐里拿出一把糖给她们。这会儿,他最着急。

现在,他到天宁寺古玩市场,会看到旧拐杖和各式各样糖罐子,往事历历在目。旧拐杖和糖罐子的主人早已仙逝,但是这两样东西给他带来的诱惑是无穷无尽。

瘫巴姨妈床的一头摆着一只大马桶。马桶盖子盖上就当板凳。王尔姨经常坐在马桶上剥毛豆。她一边剥毛豆,一边跟瘫巴子说话。王尔姨摸到堂屋冲开水的间隙,他就会爬到马桶上看小人书。瘫巴子拐杖一挥,说要上马子。他就乖乖地出去回避。瘫巴子两手撑床,身体做180度腾挪。这个动作有点像体操王子李宁做的托马斯前旋。

床的另一头放着一张矮方桌。全家人吃饭就在矮方桌上。他要是得罪瘫巴子,就无处可逃。除非你不吃饭。瘫巴姨妈的伙食很简单,跟前放两个小碟子,一个碟子里盛着萝卜干,另一个碟子里盛臭豆腐乳,逢年过节,可以加一碗煮黄豆。

老巴子的伙食和大舅舅相同,可以吃毛豆炒肉丝。大舅舅的伙食不能马虎。他要是几天没吃到毛豆炒肉丝,就会提出抗议,并以绝食相威胁。他会在窗口喊:“不许虐待政治犯!”

瘫巴姨妈爱读小说,手里总拿着本发黄的线装书。那些书上的字像是毛笔写的,还画着许多古代人物。她看完一本,就会叫王尔姨去旧书房里偷书。书房就是关大舅舅的房间。为什么要偷呢?因为王先进对这些书看得紧。老巴子伏在窗台上,偷看王尔姨偷书的全过程。外婆进屋后,端一张椅子往屋子中央一放,把拐棍放在椅子上,把地主婆的帽子取下来,戴在拐棍上,然后就去书柜跟前找书。书柜沿着墙壁放了一排,一层一层。柜里的书是一撂一撂,像是撂着的砖头。而这时候的王先进总是对着那根拐杖和帽子说个不停,说什么几千年的历史都是“吃人”二字……革命啊,牺牲啊之类的话。

王尔姨找书找得很慢,很从容。她不担心王先进会发现。王先进说话时很投入,目光空洞,仿佛对着浩瀚的宇宙。当王先进对着她的帽子手舞足蹈,高声咆啸时,王尔姨已经窃书成功。她把书裹在地主婆的帽子里,柱着拐杖出门。

老巴子把外婆偷书的技巧告诉姨妈。瘫巴子说:“这是三十六计之一的金蝉脱壳计。”从此,他对外婆是刮目相看。

早上,老巴子帮助外婆把半盆洗脸水端到姨妈床头矮方桌上。姨妈就侧着身子洗脸。她洗完脸,穿衣起床,做两件事:一是梳头,一是唱歌。她借助于屋里的马桶、椅子、方桌等家什,以托马斯前旋,迅速在屋子里移动。她移到梳装台前,坐在一个陶瓷的,既像花瓶,又像鼓的凳子上,开始她一天的工作。

老巴子给姨妈端洗脸水,可不是为了小圆糖,而是为了看姨妈梳头,听姨妈唱歌。姨妈梳头时,他就像丫环似的守候在一旁。姨妈会征求他意见,梳什么发型?他就说,大波浪。

姨妈的头发很美,耳朵毛子,自然环,头发乌黑发亮。她即使不梳头,也没有一根乱发。梳子在头上游走两趟,头发仿佛海水似的汹涌澎湃起来,在她的头上滚动着。这就是他最喜欢看的大波浪。姨妈梳两下头,停下来对着一面圆镜,直怔怔地看上半天,问:“姨妈跟你妈谁年轻?”

“姨妈是我妈妈的妹妹。”

这句话是王慧莲教他说的。瘫巴姨妈就得意地又梳两下头,清清嗓门,准备唱歌。瘫巴子是王慧莲的二姐,长五岁呢。瘫巴子对着镜子唱《四季歌》:“春季到来百花香,在姑娘窗下绣鸳鸯,忽然一阵无情棒,打得鸳鸯各一方……”

有时,窗台底下会围上一群人听歌。郭英雄剃着光头,踮着脚尖扒着窗台朝里张望。老巴子伏在窗户上,很得意。郭英雄抹一下鼻涕,然后伸出大拇指说:“老巴子,瘫巴子是金嗓子。”

瘫巴子唱完歌,痴痴地盯着镜子,望着镜中的瘫巴子,像是不认识镜中人,眼神怪异地望上半天。姨妈这种奇怪的眼神给他留下很深的印象。他一直想找一个词汇来表达。老巴子直到结婚十年后,才找到恰当的词:“哀婉和忧郁”。

他老婆范红蕾照镜时,眼里有着同样眼神。她拿着梳子,同样痴痴地盯着镜子。他就会说一句:“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范红蕾手中的梳子就“叭”掉到地上。

瘫巴姨妈做完这两件事,仿佛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又回到她的床上。床就像她的船,其它空间就像大海。她在大海里游了一圈,又回到船上。只有在船上她才感到安全。

瘫巴子有一项很正经的工作,给工会老何写信。这项工作,有时须得到老巴子的帮助。譬如,看邮寄员来否?到马老太店里买邮票,把信件塞进大门口邮箱等等。瘫巴子有学术问题要请教王先进,某个字不认识,某句诗意思不明白,也是请老巴子代劳。当然,他也会得到应有的报酬,糖罐里一粒小圆糖。

老巴子从没见过工会老何。据小四子说,老何是一个瘸子。一条腿长,一条腿短,一条腿粗,一条腿细。小四子这样说,像是老何有四条腿似的。老何是工会干部,乐于帮助残疾人。瘫巴姨妈从收音机上听到老何的先进事迹,就主动写信给老何。她的信开头肯定是:“听了老何同志的先进事迹,十分感动。几晚没睡好觉。我鼓足勇气下定决心给您写信……”

老何也回复她信。回信有一大叠。姨妈用一根彩色牛皮筋扎着,再用一块花手帕裹着,压在枕头底下。有空她就从中任意抽出一封来读。瘫巴姨妈读信的姿态很有趣,侧着身体,面朝墙壁,脸涨得通红,读几句就停下来息息,低头沉思。姨妈有一双水淋淋的,清澈见底的大眼睛。读信的时候,这双眼睛里的水像是水池里的水往外满,哗哗地淌,把枕头都淋湿了。

姨妈读信的时候,谁也不许打搅。恰巧这时候收马桶的来了。收马桶的在门口高喊:“收马桶呕——”

老巴子就挡着门,不让进,说:“我姨妈在读信呢。”

从前粪便紧张。那时候没有化肥。庄稼要靠人的粪便堊田。扬州城郊都有专人进城里来收粪便。收一马桶大粪,给马桶主人一分钱。收马桶的听说户主在读信,心想这耽搁不了多久,就在巷子里等。这一等就是半天,把收马桶的生意耽误了。所以收马桶的听说瘫巴子在读信,往往就把一分钱给老巴子,约好明天再来收。这叫定购。

有一回,小华告诉老巴子,瘫巴姨妈谈恋爱了。小华神秘兮兮地说是小四子告诉她的。瘫巴姨妈把一封老何的信交给大姨妈任昭。任昭在市文化局工作。任昭看了这封信,就去与老何见面。见面后有两个发现:一是老何是个瘸子;二是老何已经成家。老何老婆是个哑巴。任昭姨妈大怒,要把信交给老何单位领导。后来不知怎么搞的,大姨妈息怒了,不仅息怒,而且鼓励老何继续和瘫巴姨妈通信。

小华说:“小四子说的,他们通信叫鸿雁传书。”

有一段时间,瘫巴子不看小说,而是读诗,写诗。瘫巴姨妈床头的书从《三言两拍》和《镜花缘》,变成了《千家诗》。他所以能记得这些是因为《三言两拍》和《镜花缘》上有许多好看的插图。而《千家诗》的插图很单调:一个老头骑着毛驴,走在一片山水间;或者一个书生坐在茅草屋里读书,周围又是一片山水。

老巴子告诉小华:“瘫巴子写诗了,写了一本子的诗。”

小华说:“早知道了。小四子把瘫巴姨妈的诗拿回家给大姨妈看。大姨妈说是情诗。”

“情诗是什么诗?”

“大姨妈说,小孩子不能看的诗,就是情诗。”

“我看了啊。姨妈要我看的。什么‘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容……’”

“总之是不能看的。小四子说的不会错。你再看我就告诉妈妈。”

老巴子就不再吭声。小华喜爱告状。因为她告状,老巴子挨了许多屁股。但是,他知道瘫巴姨妈写的诗并不都是坏诗。如果是坏诗,工会老何就不会搭理她。她把一首诗寄给老何,不久老何准会回过来一首。他们总是一来一往,没完没了。

有一回,他问姨妈,你给这个叔叔写这么多信,这个叔叔倒底长得什么样?我们能不能见到他呢?姨妈顿时神色慌张地让他把厢房门关上。姨妈不知从什么地方弄出一张相片。相片上一个工人模样的,戴鸭舌帽,腮帮子上长满胡须。那个半寸相片像是从什么证件上揭下来,上面有一个公章印子。

有一天,瘫巴姨妈激动地说,早上9点钟,收音机里播放她写的诗。消息是老何写信告诉她的。那天早上6点钟,姨妈就把收音机打开。王尔姨和老巴子坐在收音机前,静静地等候。王尔姨喊姨妈吃早饭。姨妈懒得吃。他们一边听收音机,一边看香案上台钟。台钟的钟摆有节奏地来回摆动。姨妈说感到钟摆摆动得慢了。她说闹钟要加油了,机器老化了,指针也转的慢。正点,台钟就发出当当的报时声,像一面小锤子敲打着他们的心。

收音机里总是在放同一首歌:“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就是好!”唱得他心烦,好像这个世界上只有这一样好东西似的。他们一直等到10点,终于等来了姨妈的诗。诗的题目叫《向革命的老何同志致敬!》。内容记不清了。如果是情诗,小孩子不能听的诗,怎么可能在收音机上播放呢?

老巴子听完收音机,跑到园子里高声喊道:“收音机里播放瘫巴姨妈了。”

对门的马老太也作证,刚才的确在收音机里听到:“残疾人王美丽的名字。”这会儿,老巴子才知道瘫巴姨妈还有一个这么美的名字。

那天,王美丽哭了半天。什么人都劝不住。老巴子帮助外婆端了三趟洗脸水进来。瘫巴姨妈跟老何通一辈子信,从没有见上一面。据说他们没有见面的原因,是当初大姨妈忽然息怒,并且鼓励老何继续跟她妹妹通信的原因。

老巴子波斯献宝地跑到园子里宣布他姨妈上了收音机。他就好像打了大胜仗。园子里过正门,经过楠木大厅,里面一家一户挨得紧紧。几户人家合用一个天井,合用一个堂屋,合用一根竖在地上的自来水管。老巴子的叫声惊动了园子里的另一条好汉郭英雄。郭英雄当时正歪着脖子在天井里喝自来水。他双手捏起嘴唇,把一嘴的水向老巴子喷射来。老巴子一闪身,躲到晾晒的床单后面。郭英雄嘴里的水就在床单上喷出一滩水渍。

郭英雄是六二年生的,属虎。老巴子是六四年生,属龙。郭英雄长他两岁。郭英雄之所以叫郭英雄,是因为六二年毛主席发表著名的七律《冬云》。其中有一句:“独有英雄驱虎豹,更无豪杰怕熊罴。”园子里的人都知道老巴子大姨妈任昭有文化,在市文化局工作。郭英雄父亲大虚子就请任昭给儿子起名字。任昭就替他起了个郭英难的名字。

郭英雄等嘴里水喷射完,指着老巴子的鼻子说:“吹牛皮。瘫巴子不可能上收音机。她都走不动路,怎么上收音机?”

“我姨妈天天跟工会老何写信、写诗,就上了收音机。”

“哪个工会的老何?”郭英雄问。

“我姨妈说是市工会的老何。”

“这就更不可能。你想,写信多难?如果要是市工会的,老何就可以天天来说话。为什么要写信呢?”

郭英雄比他高一个头,虎头虎脑。老巴子就不敢说什么。他说不过郭英雄,也打不过郭英雄。有一回,郭英雄说跟他打架只用一只手。他不信。郭英雄就把一只手背在后面,用另一只手一推,老巴子就跌了个大跟头。郭英雄就咧开大嘴仰天长笑,嘴里挤出一句:“跟我斗,跟电斗。”

郭英雄跟老巴子经常斗架。两人今天打,明天好。瘫巴姨妈说他们俩是龙虎斗,属相冲。郭英雄的确是园子里的小霸王。老巴子吃尽了他的苦头。他把老巴子家猫的胡子给剪掉,把煤炭碴扔进老巴子家院子里,在防火巷里撒尿,一边走、一边撒,尿喷到墙壁上,形成很长一段波浪纹。弄得瘫巴姨妈窗口一股骚气味……

有一回,老巴子问郭英雄,怎么总是斗不过他?郭英雄笑嘻嘻地把他拖到墙角,叫老巴子把小鸡鸡掏出来。郭英难也把自己的小鸡鸡掏出来。双方比大小。用半根筷子一量,结果当然是老巴子的小。郭英雄得意地说,因为老巴子的鸡巴小,所以才斗不过他。

郭英雄干过许多坏事。有一回,他把尿尿进他父亲的塘瓷缸。塘瓷缸是大虚子劳动竞赛的奖品,塘瓷缸上画着一个工人,挥舞着拳头,砸在几个小人身上。底下有一行字:工人阶级有力量。他把尿端给老巴子喝,说喝了就有力量。老巴子为了有力量,能打败郭英雄,就一口喝了。后来老巴子小舅舅知道这件事,就拎着郭英雄要往井里扔。在园子里,郭英雄唯一怕的是老巴子小舅舅王胜利。他们都知道王胜利是自行车运动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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