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盐商旧宅
申 维

许多年后,老巴子坐在院里的紫滕树下,看见一只黑色的鸟从远处飞来,栖息在院墙上,朝着他不停地鸣叫。他听不懂鸟的话言,但知道鸟儿在对他叙述。他是鸟的听众。当他想靠近这只黑色的鸟时,鸟儿腾空而起,孤独地飞往青灰色的天空,迅速地消失在他的视线之外。黑鸟飞走后,给他留下了忧伤和失落。因为他听不懂鸟的语言,无法破解鸟儿叙述的关于他生命的秘密。

他想起他母亲对他描述的他出生时的情景:六月的一天清晨,天灰蒙蒙的,东方露出了点儿鱼肚白。妇产院里静悄悄的。所有的母亲和婴儿像鱼一样,睡在深水里。忽然,不知从哪儿飞来黑色的鸟群。黑鸟鸣叫着,抱着一团似的在产院上空盘旋。栖息在院墙上的鸟儿像紫滕树裹住了墙头。母亲躺在产床上,看见鸟儿拥挤在窗口,用力拍打着翅膀,拼命想钻进产房,快把窗玻璃给撞碎了……

他母亲是一个小说迷。成年后,老巴子在许多小说书中读到类似场景。比如,唐僧的母亲把他摆在木盆里,让木盆随着江水漂流。木盆没有让水浪打翻是因为许多鸟儿把木盆紧紧裹住。再比如,圣经《出埃及记》里先知摩西的出生也与此相仿。他想一定是某部古代传奇小说激发了她母亲的创作灵感。

母亲虚构的关于老巴子出生的神话,给了他的童年无穷尽的幻想。他常常望着那些不知名的鸟儿陷入冥思。那些鸟儿有的盘旋在稻田上空,有的栖息在电线上,有的隐藏在树丛里……鸟儿仿佛向他传递某个隐密的信息:他是来自某个神秘的国度。

许多年之后,老巴子面对自己的平庸,终于明白母亲的良苦用心。母亲为儿子的诞生虚构出的神话,不过是想掩盖生命的某个简单的事实:存在与虚无。

一天下午,家住扬州东关街迷园的王慧莲感到腹部一阵剧痛。她摇摆着臃肿的身体回到家。母亲王尔姨正坐在爬爬凳上剥毛豆。王尔姨是个驼背,半个身子伏在篮子上。姐姐瘫巴子歪躺在床上,捧着线装本绣像小说《杜石娘怒投八宝箱》,正看得津津有味。

王慧莲没有惊动她们,而是悄悄拎起摆在澡桶里的网兜。网兜里有水瓶和脸盆、脚盆。然后她沿着东关街狭窄的石板路,独自摇摇晃晃地走向国庆路上的妇幼保健院。

她在对门马老太酱油店买了一袋桃酥,请马老太转告她弟弟王胜利,说她生孩子去啦。她一边啃着桃酥,一边进了产房。她躺上产床时,嘴角还沾着桃酥屑子。医院要家属作住院登记。她说她爱人正在农村搞“社教”,正在为社会主义建设添砖加瓦。王慧莲不影响丈夫工作,独自来医院生养的新风尚感动了妇幼保健院的全体医护人员。当即就有人把这则消息登在墙报上。王慧莲洗过的碗摆在床头柜上,很快就让人抢去又洗了一遍。

许多病人家属得知王同志不影响丈夫工作,纷纷主动过来照顾她。王慧莲躺在床上,周围站着数十人。大家对她肚子里的孩子展开热烈讨论。静静的产房变成了热烈的会场。医生把她的病床安排在靠窗口的位置。窗外有一棵银杏树。树上栖息着一只乌鸦。这就触发了王慧莲的创作灵感。后来,她编撰出老巴子出生的鸟的神话。

老巴子的小舅舅王胜利在东关街粮店工作。他是自行车运动爱好者,得过粮食系统职工自行车比赛第三名。下午,他得知姐姐去生养的消息,就骑车去瘦西湖钓鱼。他钓了两条小鲫鱼和一条泥鳅。第二天上午,他给姐姐送鱼汤时,老巴子已经来到这个世界。

护士推着个小车过来。车上热气腾腾地躺着十几个小孩。护士从中拎起一个,往屁股上一拍。小孩脸涨得通红,“哇——”地发出很大的响声。护士说:“自行车第三名,这就是你外甥。”当时,王胜利被这个高嗓门的外甥吓得不知所措。

晚上回家,他母亲王尔姨问:“外孙长得什么模样?”

他想了想,说:“像一只小猪。”这就是老巴子来到世上,给人的最初印象。后来,王尔姨领着老巴子姐姐小华去医院探望,小华也得到相同的印象。她把妈妈替她生小弟弟的消息告诉托儿所里最要好的两个小朋友。

小华说:“我想不到妈妈会替我生一个小猪弟弟?”

一个小朋友说:“如果是小猪弟弟就坏啦。托儿所厨师阿姨会把他做成肉包子。”

她们一同去找托儿所阿姨,十分焦虑地向阿姨详细描述了小华弟弟的模样。在课堂上,阿姨对全班小朋友们说:“妈妈只会生小弟弟、小妹妹,不会生小猪。小华同学说她妈妈生了一只小猪,肯定是观察不仔细。请小华同学回家认真观察。”

一个同学举手说:“我妈妈说的,我不听话,妈妈就会生出一只小猫。”

阿姨说:“当然啦,不听老师话的小朋友妈妈会生小猫,还会生小狗,生一窝瘌蛤蟆。小华同学听老师话吗?”

全班同学高声说:“听。”

“好,所以小华妈妈就不会生小猪。”

托儿所小朋友们听阿姨这么一说,课堂纪律立马得到改善。班上最爱做小动作的同学也坐端正,小手背在后面,一动不动。

老巴子出生时,他父亲红旗正在三垛人民公社搞“社教”。所谓“社教”就是在农村开展社会主义教育。实际上,“社教”主要任务是审查农村干部,反对贪污腐败和官僚主义作风。后来有许多学者认为毛泽东要搞垮刘少奇,在中南海贴出第一张“炮打司令部震全球”的大字报,发动了“文化大革命”。红旗对此持不同意见。他说“文革”的前奏是“社教”,由于“社教”工作夸大其辞,包括王光美的《桃园经验》等讲话,让中央决策层误以为农村出现新地主、新富农,共产党在农村基层政权丧失。这样才导致决策层头脑发热,发动了那场轰轰烈烈的运动。

小舅舅王胜利决定担当信使,把外甥平安降生的喜讯传递给姐夫。六月的上午。他早早出门,骑着心爱的飞鸽牌自行车,奔驰在通往三垛公社的石子路上。他穿着盛大节日时才穿的粉红色运动衫。前襟印有“发展体育运动,增加人民体质”,后背印着“第二届职工运动会”。公路两旁是绿色的水稻田。小舅舅像一团滚动的火球。凉爽的风吹动着他的头发。他仰起头来,高喊道:“生活啊!多么美好。”这是他短暂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刻之一。

王胜利赶到三垛时已经是中午。红旗正在公场牛棚里听报告,学习“后十条”和“刘少奇同志答江渭清同志的信”。会议已经开了三天,三垛公社支部书记和会计主动要求揭发自己的问题,希望工作队能尽快地让他们回到稻田里灌水,施肥和治虫。

王胜利伏到窗户上,见会场里人很多。红旗正低着头,坐在人丛里作笔记。他就朝里面喊道:“姐夫,你有儿子啦。”

窗口一个听报告的问:“谁是你姐夫?”

王胜利只好重新喊一遍:“红旗,你有儿子啦。”

主席台上作报告的地区专员吴老头听见门口有人喊话,就停了下来,对着会场里高声喊道:“红旗同志,恭喜你有了儿子。革命事业又多了一个接班人。”

会场里的人七嘴八舌地议论道:“群工组秘书红旗有了儿子。”

其实,王胜利喊第一遍时,红旗就听见了。他正在做记录,所以不敢吭声。现在大家都在谈这件事,他像是犯了大错误,涨红了脸,头更低了。

吴老头说:“红旗,头抬起来。你小子能的,让大伙望望。这又不是犯错误。”

坐在红旗旁边的人说:“红旗,领导已经定性了,革命事业又多了一个接班人嘛。”

会场里哄笑起来。坐在台上挨批判的三垛公社支书和会计也跟着笑了起来。

红旗有了儿子的消息传遍三垛社教工作队。当晚,红旗约了他的两个哥们去喝酒,以示庆祝。他们借了两辆自行车,趁着夜色骑了十多里地,到集镇上,敲开一家已经打洋的店铺。店铺老板见是工作队干部,很热情。

他们怕群众看见干部喝酒影响不好,就让店铺老板把门窗关严。店铺老板让老婆到门口放哨。如果发现情况就骂街。妇女骂街最常见,最不容易让人怀疑。红旗抓了一把穰草,把门缝塞了起来。他们聚在洋油灯底下,用大碗喝大麦烧子酒。后来红旗多次如数家珍地说起矮桌上的几样菜:熏烧猪头肉,花生米,炒猪肝,油煎鸡蛋。他们喝得汗流浃背,就打起赤膊。

红旗和他的哥们喝酒是庆祝老巴子的诞生,可是他们一句也没提到老巴子,而是谈着一些重大的话题。红旗谦虚好学,利用儿子出生的机会,向他的战友请教大道理。

红旗问:“马克思在总结巴黎公社失败教训时说,‘无产阶级不能简单地夺取政权,’这句话的含义?”

他的战友抓一把花生米,扔一颗进嘴里,咯嘣咯嘣地说:“第一,无产阶级要夺取资产阶级政权,必须进行政治、思想、组织、特别是军事上的准备,不能急于求成;第二,夺取政权后不能手软,要不停地向资产阶级进攻,扫除其残余势力……”

战友的一席话让红旗豁然开朗。他抓起一大块猪头肉塞进嘴里,说:“从前,我以为搞‘社教’就是抓几个农村中腐败分子,现在明白,这是不停地向资产阶级发起进攻。”

战友们夸红旗悟性高。红旗很得意,站起来,端起酒碗说:“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他一口干了碗里的酒,把白晃晃的碗底亮给战友们看。

那天夜里,红旗在床上碾转反侧,难以入睡。他想给儿子起一个名字。他感到当前的革命形势是“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无产阶级只有解放全人类,最后才能解放无产阶级自己。他要让儿子成为最后一个解放自己的人。他就给儿子起名叫老巴子。老巴子是三垛乡下的土语,指“最后一个”。比如,当地农民为国家多生孩子,生到忍无可忍,指天发誓不想再生了,最后的一个孩子就叫老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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