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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女人.蚂蚱
沙 石



当我把登在杂志上的处女作亮给我爸看的时候,他并没有高兴,也没显得自豪,他的老脸还是那样冰冷阴沉的。写小说的人有几个是好的?他背着手对我和我妈说,是好人能写出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来吗?我看你小子写的这玩意儿就已经够得上大毒草了。

我爸又拿出盖房子的水平来看问题了。

我妈说,老头子,你这就不讲理了,你不是盼着孩子作个脑力劳动者吗?这写书哪有不动脑子的?

我爸说,你懂什么?我要他当的是什么样的脑力劳动者?是发明家,是科学家。动不动就要写书?凭他这点的思想水平,写不好会写出麻烦来,闹不好还会下大牢的。你真是一点原则也不讲。

我原本只想在一边听,不说话,因为说也是白说,我和我爸的对话永远是高粱杆接麦梗,对不上茬。可是这时我实在忍不住了,就说,爸,你看问题也太片面了,难道搞科研就绝对安全吗?加利略和哥白尼还不都是搞数理化的,他们还不照样给人烧死了?

我爸又急了,他把眼一瞪,憋了半天才迸出一句话:放屁。

他说,你这是为逃避考大学找借口,你这种人好吃懒做,不学无术,还满嘴跑火车,将来能有什么出息?亏了我是从事高等教育的,我的儿子却考不上大学,你让我的脸往哪放?

我和我爸又吵起来了,我妈站在我们两人中间,就象是一堵挡风的墙。我也真急了,索性放开了胆子,反正已就已就了。我说,爸,你张开闭口说是从事高等教育的,我怎么也不见你教课呢?我不考大学你就丢脸了,你不教大学我还没脸见人呢。

这句话说的是狠了点,事后想起来,我也有些后悔,不管怎么样他毕竟是我爸呀,而且也是这么一把年纪了。我爸听了我的话差点把我给杀了,要不是我妈拦着,菜刀真的就飞过来了。因为我妈死命地拽着他,他只找了两个破旧的碗,摔在了地上。然后把我臭骂了一顿,说我不是他的儿子,缺了哪辈子德了,养了我这么个畜生。最后作为他的结束语,他说了声“给我滚蛋。”

滚就滚。我一点也没含糊,昂首挺胸地滚了出去,也没顾我妈一边以泪洗面一边劝我。我说这个气我受够了,有这么不讲道理的吗,合算我写书也不好了,滚就滚,我非给他滚出个样儿来不可。

离开家,我找到了茄子。当时她正坐在路灯底下的小板凳上看书呢。听完我申诉,她说你也真是的,有话不会跟你爸好好说,光吵有什么用?我看你爸他说的也有道理,写作光靠灵性也不行,还得有一定的知识基础,有了学问才能成为大作家,对吗?

一个蚊子啶在我大腿上,我“啪” 的一声把蚊子打死了。茄子什么时候

变得这么贱了,还讲什麽知识学问呢。她应该是和我一个鼻孔出气才对呀。还没上大学呢,就开始跟我吹上了。我说,作家根本不是上学学出来的,我可以给你举出许多没上大学成为大作家的例子,也可以给你举出更多的上了大学的人连狗屁都写不出来的例子,人家高尔基就是自学成才的。

茄子不停地用手中的书在眼前煽,好像我的话里带着难闻的味道。她说反正我也说不过你,你的道理特别古怪,可又没人驳倒你,这就是你的可气之处。其实上中文系正和你对口,有什么不好的?人家康小燕她哥哥就是中文系毕业的,看上去就文质彬彬,一说话就出口成章。

我说,让我上中文系还不如把我当地正法了呢。第一,我最讨厌教中文的老师,这个你应该知道。第二,中文系里的男生学贾宝玉,女生学林黛玉,跟他们混两天就把我酸死了。你说的康小燕她哥是什么人?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

茄子说,好了好了,不跟你说了。你走吧,我该复习了。

我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本来到她这来是想得到一点同情,获得精神上鼓励和物质上的支持,同时可以和她“忆往昔峥嵘岁月”地谈谈过去,展望一下未来,宣泄一下我的怨气,可是她的一个“你走吧” 把我心中的那个泡泡给捅破了,本来想跟她说在你家住两天行吗?睡地板睡厕所都行。可这下再说这话,我脸皮也太不厚了。

我一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脚还没迈出两步,就听见茄子在我身后喊道:石头,谁让你这么走的?你回来,你回来,我不是那个意思,听见没有?

凭我的脾气,我是不会回头的。

我沿着又黑又长的胡同一意孤行。仰头看看漆黑的天空,上边亮着几颗星,其中一颗还一明一暗地跟我眨眼睛呢。我以前经常碰壁,经常倒霉,不是没有走背字的时候,但这次的感受与先前的不同。在以往的逆境中,我总会感到一股来自天边的力量在支持我,即使挨了打,挨了骂,我总感到茄子那双眼睛在看着我。所以越是倒霉的时候,越是不顺的时候,越是我感到幸福的时候,越是对前途充满了希望的时候。可是今天一切都不对了,茄子的态度,她的眼神,还有她说话的内容。我第一次感到什么叫失落,什么叫孤独,什么是落水狗。哪来的这么个康小燕呢?她还有个哥哥。还是学中文的。还文质彬彬的。还会出口成章。我心里像军阀混战一样乱。我起了憎恶之心,这个时候,只有大打出手才叫痛快。不知不觉地,我朝刘大力家走去。

离刘大力家还老远的呢,我就对着他家的大门大叫起来:刘大力,刘大力,快出来。

刘大力一路小跑地从黑暗里钻出来。什么事呀,惹得你这么大喊大叫。把你嗓子喊劈了倒无所谓,可别把我们家房子震塌了。

我没心思跟他抬杠,劈头就问,你知道一个叫康小燕的吗?

刘大力说,知道呀,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听说她还有个哥哥?

是有个哥哥,可还有两个姐姐呢,这关你什么事?

我点了一支烟,先抽了两口,然后递给了刘大力。我说,康小燕她哥哥缠上茄子了,我想把他给废了。你得帮我这个忙,再叫上王晶和“贾和尚”他们,你看怎么样?

刘大力把抽了一半的烟又还给了我,他挠了挠头皮说,这事不好办。

我说,有什么不好办的?到时候我自己下手,你们就在一边给我壮胆就行。

刘大力说,那也不行。事不相瞒,那个叫康小燕的是我的女朋友,在很大程度上讲,她哥哥是就我将来的大舅子。

听完他这话,我哎哟了一声,再也说不出什么了。我知道今天是我杠着倒霉的日子,可是一个人倒霉到我这种程度也实属罕见,我这人怎么净在倒霉这方面登峰造极呢?

我离开刘大力时,他一个劲儿地跟我道歉,石头,真的对不起,要不是你想害我未来的大舅子,我就留你在我家住了。

那天晚上我在这个世界上转了又转,还是没处去。虽然眼前是一片黑暗,我却看清了许多事物的本质。什麽是世态炎凉?这就是世态炎凉。什么叫穷途末路?这就叫穷途末路。最后,我实在走累了,就来到一座石头桥下,在地上铺上一层树叶,找了块石头当枕头,躺下。我看着那颗会眨眼的星星,掉下了眼泪。自从那夜以后,我养成了失眠的习惯。

十一

走出房门的时候,听见茄子在浴室里唏里哗啦地洗澡,我心里特不是滋味。迎面走来那个像“音符”的邻居,他不停地点头微笑,还热情地跟我问好。我平时经常拿他练英语,可是今天我连中文都懒得说,更甭提英语了。我理都没理他,

就蹭着他的肩膀走了过去。

在热气腾腾的健身房里有不少熟悉的面孔,不过今天他们个个面目可憎,没有一个可爱的。我在拉重机前坐下,毫不留情地加上重铁,然后铆足了力气用双臂拉,一下,两下,三下,四下……

完了事,我又去举哑铃,扛杠铃,做仰卧起坐,俯卧撑,直到累得自己都不是人了,才一纵身跳进室内游泳池里。水不算太凉,但足以冷却我滚烫的血液。我放松了四肢,放松了脖子,放松了每一块肌肉和每一个关节,让身子像块死肉一样慢慢地沉下去。水底下一片湛蓝,这时只要喘口大气,水就会流进肺里,堵塞住我的气管,我就会和这蓝色混为一体。但是水呛进肺里一定很难受,我没有这个勇气。当我的头再次探出水面的时候,空气像抹了油一样顺畅地流进我的鼻孔里。爽快立刻通遍了我的全身。我奋力击水朝池边游去。池边上坐着几个黄毛女女郎,她们一边戏水一边唧唧嘎嘎地说话。她们都穿着三点式,至少露着身体的百分之九十。看见我从水池里爬出来,她们开始交头接耳,并且嗤嗤地发笑。我很想板起脸,吼她们一声:都看见什么了?有什么好笑的?可又觉得这样做有点过分,干嘛把自己的烦恼转嫁到别人?所以,我只好让自己的情绪慢慢地发酵。

在石头桥底下睡醒之后,我立刻觉得腰酸腿疼,想了想,家再不好,也有个可以睡觉的床,还是回去吧。酸疼身子把我拖回到家,我在那张有点摇晃的写字台前一坐下就不想起来了,也不想出屋了。我开始埋头写作,因为只有写作才让我得到解脱,只有写作才能让我得以发泄。

对我爸的不满已经让我悲观失望,现在又加上茄子异常表现,这一切让我越发地叛逆起来。我开始与这个世界为敌,与亲人反目,与朋友结仇。我藐视一切,粪土时弊,我把玩世不恭带给我的幽和自暴自弃引起的无奈揉合成光怪陆离的文字,绘织成支离破碎情节,忧郁,自卑,怨天尤人,成了我的小说的基调和主题。压在我心上的沉重增加了我的小说的份量,小说的份量又反过来压在我的心上,我写小说都写疯了,一天不吃饭,不喝水,不睡觉,不想茄子,不想我老爸,这个世界上唯一让我牵挂的就是我妈,没别人了。

我的小说不断在报纸杂志上发表。一段时间里,我的名字像大炒锅里的糖炒栗子一样,又火,又热,还带着响。路边的小报上时不时地登出豆腐块大小的报导,有时还附着一张比手指盖大不了多少的照片。报导上说我是具有潜力的作家,值得关注的作家,初出茅庐的作家,崭露头角的作家。对这些评价我都不以为然。只有一条报导引起了我的兴趣。报导上说我的写作风格荒谬怪诞,很可能会开辟中国“懵懂文学” 的先河。看了报导,我心里直发笑,其实我之所以要把小说写得颠三倒四,主要的目的是不要让我爸看懂。他看懂了,麻烦。

高考说到就到了。

自从那次茄子拿出康小燕她哥来压我以后,我再也没去找她,也再没和她一起复习,也没再去图书馆占座,谁让她对我三心二意的。不过当时我也正需要给自己找一个不参加高考的借口。在这段时间里,尽管我总想把茄子抛到脑后去,可她很少按照我的指令行事,她的身影一天到晚地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她的目光好像时时刻刻地照在我的身上,她几乎成了我心中那颗永远不落的太阳。虽然我们没有见面,可是一有机会我就忍不住四处刺探她的消息。

听说她准备报考外语学院了,也记不清是哪个小子在一次聚会上当众告诉我。本来我不太愿意在众多人面前提茄子的事,可是我越是躲躲藏藏,那群鸟人就越抓住机会糗我。刘大力说,茄子要是学了外语,那咱们石头可就惨了,为什么呢?因为人家西方国家特别愿意接收茄子这样年轻美貌的女学生去他们国家留学,到了那把她们培养培养再送回来当间谍,这样一来,茄子不就成了睡在石头身边的定时炸弹了。我立刻被一阵哄笑声淹没了。

在五六天的考试期间,整个世界都处在紧张状态,好像全世界的人都在接受高考。街头巷尾到处是交头接耳的考生,还有比考生更紧张的考生父母,他们一起议论当天的考题,喜怒哀乐的表情处处可见。

这天,刘大力找到了我,说高考结束了,大夥儿说聚聚,松弛一下,散散心,约好了这个星期天晚上在玉华楼碰面。你最好也来。

我说,我本来也没紧张,用得着松弛吗?

刘大力说,去不去由你,是茄子让我约你的,反正我把话传到了。

到了星期天下午,我心里像长了草似的,写出来的东西也跟草一样。我知道我心里惦记着什么,干脆把笔纸一推,朝玉华楼走去。

玉华楼里人声鼎沸,我看见茄子,王晶,“贾和尚”,坐在刘大力旁边的是柳树叶(现在我已经知道她就是康小燕了),还有几个看着面熟又叫不出名字的家伙,他们都坐在蒸汽里。茄子看见我走进来,赶快招呼我过去。大家见了我就起哄似的欢呼起来,然后他们就开始讨论地球最大的纬线圈是什么,二的二十一次方是什么,党的第三次路线斗争的意义是什么。每个人都显得容光焕发,好像参加了高考就高人一等了。我坐下,点了支烟一口一口地抽着,心想看来我不参加高考的决定是正确的,不然和这群人混到一块儿,讨论这种无聊的问题,那不是太亏待自己了。

我斜眼看着茄子,茄子也斜眼看着我,她人瘦了,眼圈也黑了,目光软绵绵的像煮过火的面条一样。我对她一笑,她也对我一笑,我觉得够了,今天不白来。

这时,从门外走进一个挺英俊的小生,穿着件蓝色中式外衣,臂肘里还夹着本书,看上去像个五四青年。他来到众人面前,站在茄子身后,一只手搭在她的椅子背上,茄子回过头,和他对视了一下。不用别人介绍,我已经猜出了他的身份,他准是康小燕她哥哥,没跑了。

打招呼的时候,他们都叫他康君。

康君虽然笑容可掬,但很虚。他用戴着眼镜的眼平扫了一下四周,说:各位同学都考得怎么样?俨然像个学生领袖。席间立刻议论纷纷,有的报喜,有的报忧。刘大力和康小燕低头交谈了一会,突然抬起头来说,坏了,我把国防文学解释成“深挖洞广积粮”了。

这群人特有的哄笑声也把刘大力给淹没了。

那个叫康君站得直挺挺的。他说三十年代初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发生了一场著名的“两个口号”之争,也就是左联内部就鲁迅先生提出了“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和周扬他们倡导的“国防文学”而展开的争论。康君开始夸夸其谈,讲到激动之处还挥舞一下手臂。真叫人恶心。

这时康君注意到坐在一边翘着二郎腿的我,就问,这位同学以前没见过,你是报考哪个学科的?

我向空中吐着烟圈,说,听说你是中文系学中文的,我跟你一样,也是学“猪温” 的。

一群人又暴出一阵哄笑。这时服务员端上几盘小菜,还有两扎啤酒,几只手一哄而上,风圈残云一般地扫荡着餐桌上的盘碗。

刘大力一边啃着猪蹄子一边说,对了,康君,忘了给你介绍了,这位就是沙石,笔名叫沙锅,是个小有名气的作家,别看他没报考,我们这群人里就数他最有出息了。

康君思索了一下,说,沙- 锅- ,好像听说过,小说似乎写得不错,就是缺乏社会深度。

我粗腔大嗓地对刘大力说,大力,大力,把那盘儿猪耳朵递给我。

康君并没有留意我的恶劣态度,还在那牛呢。他说,文学作品一定要反应社会现实,比如列夫?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就展现了当时俄国从城市到乡村的广阔社会生活画面,而你的小说里只有几个小鬼式的人物在那跳来跳去,所以不可能深刻。

说着他把一把椅子拉到茄子旁边,在上边坐下。他说,沙兄的小说还有一些小毛病,比如人称有些乱,用我们专业的话说是视角不清,如果采取“全知视角” 就要用第三人称,如果是“旁知视角” 就用第一人称,而这些你都用乱了。这一点一定要注意。

周围的人都伸着脖子听着,而我只管喝酒,抽烟,吃猪头肉。

这时我注意到姓康的小子把手悄悄放在茄子肩膀上了,还装着替她掸去上边的灰尘。茄子想躲闪,又没躲闪。这下我火了。连脚后跟都热了。我噌地一下从座位上站起来,指着康君的鼻子就骂:你这主怎么不长眼眉呢?说他妈的大话也不怕闪了舌头。把你的爪子收起了。

康君也站起身来,说,你怎么这么没教养?说话怎么还带脏字呢?

我说,带脏字怎么了?老子就带脏字了。我操你妈的。

眼看我们两人就要拧起来了,茄子却坐在那不动劲儿,眼睛一直盯着眼前的桌子。我更火大了。

姓康的说,你这人怎么这么粗野,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说,你看着倒是文明,其实坏在里边了,你心里的那点坏水只有傻子才看不出来。

康君受了屈辱,想捞回面子,他绕过桌子向我扑过来。当他走到与我有一臂之距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地击出了一拳,正好打在他的腮帮子上。康君倒地的那一刹那,把桌上的白饭鸡汤和各式小菜一起掀到了地上。这时餐馆里的人都站起来了,经理也跑来了,我们这群人乱成了一团。康小燕揪着我的领口不放,说,好哇,你姓沙的,你敢打我哥。刘大力撕扯着燕子说,是你哥不对,人家石头的小说都上

报了,可你哥写的那些东西不只能当手纸用吗?他凭什么挤兑人家石头?

一时间,都分不清谁和谁是一拨了。

茄子还坐在那纹丝不动,身子平稳得就是头顶上放碗水都不会洒。她还真挺得住。看她这份仪态万方的气度,不是皇后,也快赶上贵妃了。我转身朝大门外走去。走到大门口,不禁收住脚步,听听后边是不是有人追上来,身后还是一片大乱,脚步声和喊叫声乱作了一团。我走出大门。

玉华楼的外边已是华灯初上,街道上密密麻麻的行人来来往往地走成了一条湍急而又无声的河。我的两脚像是踩在风火轮上,刮着风,冒着火,噌噌地往前走,我也不知道自己往哪走,反正地球大着哪,足够我走的。走着走着,突然听见背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喘气声,我心里热了,我站住脚,转过身子,茄子就站在我面前,眼泪汪汪的。

我说,你来干什么?

她说,还问呢,我还不是来投奔你来的。

投奔我干什么?我又不是红军。

谁不知道你不是红军?正是因为你是黑狗子,所以我才要跟你走的。

茄子的话夹在着夏日的晚风里扑在我脸上,热烘烘的。她走过来,把手伸进我的臂肘里,说咱们走吧,眼睛里仍然噙着泪花,是高兴的还是悲痛的,我看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我说,跟我走,你舍得那个小白脸吗?文质彬彬的,还会出口成章。

她说,去去去,我压根儿也没看上他,是他死缠活绕着我的。

我站住脚,钉在那里。我说既然你没看上他,你怎麽不理我呢?

是谁先不理谁的?茄子忿忿地说,是你先急眼的,好几个月都不见你人,还有脸说呢?我气就气在你这小肚鸡肠上了。

这么说是我疑神疑鬼了,是我错怪了你了,其实,我早就知道你不是那种人了。说着我拉起茄子的手。

茄子的手是热的,眼睛里射出的光也是热的,我觉得茄子她今天有点不对劲儿,她的鼻孔在忽大忽小地扇动,原来物理学上说的热涨冷缩就是这么反应的。最后茄子终於忍不住了,她扑过来,双手搂着我脖子,把嘴贴在我耳朵边上说:我恨死你了。然后在我脸上使劲亲了一下。她的嘴唇是软的,潮湿的,而且肯定是呈阴性的,这我一下就感觉出来了。我把手搭在她的腰间,不肯松开,但也不敢再往下伸去。

我小声对她说,早知道你没跟那个白面书生搞上就不打他那一拳了,可惜了的一拳,白白浪费了。

我从游泳池出来,朝着更衣室走去,一路走一路琢磨着,那些坐在池边的黄毛女郎看见我为什么笑得这么开心?等进了更衣室里开始换衣服的时候,我低头一看,脸唰地红了,只见我的游泳裤的正前方支着一把小伞,我脸上还重温着茄子那双柔软潮湿的嘴唇呢。

我胡乱换上衣服,急匆匆地往回走,恨不得一步跨进家门,我还从来没有这麽归心似箭过呢。到了家门口,推门一看,我惊呆了。房间里的一切又干净又整齐,地上是地上,房顶是房顶的,和我离开时简直有天壤之别。是不是走错门了?我问自己。更让我吃惊的是茄子端端正正地坐在床的边上。她穿着一件连衣裙,白底蓝花,腰间系着宽宽的黑色皮带,领口扎着一条红绸子,坐在那,还跟我笑呢。

也不知哪来的一股子邪火,我像一只受了伤的野猫一样,上窜下跳地叫了起来:看你把我的屋子搞成什么样了?干净得像医院,整洁得像酒店,优雅得像殡仪馆,你这不是毁我吗?倒是四壁生辉一尘不染了,可这哪还有一点家的样子呀。

我在原地转了好几个圈,指着油亮的桌面,铺盖整洁的床铺和没有垃圾的地毯,说:地上的那堆旧报纸呢?那是我整理出来的资料。那个吃了一半的汉堡包哪?我还没吃完呢。还有这面镜子,你凭什么把它擦得这麽亮?要知道我最不愿意清楚地看见自己。

茄子被我的无名怒火弄糊涂了,她木在那里,傻傻地看着我,说不出一句话来,眼泪哗哗地往下流。

一看她的眼泪,我心更乱了,我一屁股坐在那个空荡荡的沙发上,用手揪住头发,心里觉得特别窝火。这是我有生以来最颓废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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