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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女人.蚂蚱
沙 石



那天,酒吧里的人并不多,所以她的目光投过来的时候,立刻让我感到千头万绪。好的念头,坏的念头,缺德带冒烟的念头混杂在一起,风沙般地向我扑来。做了她吧,玩了她吧,把她糟践了吧。我火烧火燎的。

血管里的酒精在翻腾,肚肠子在扭动,心和肺像错位了一样。我仿佛看见自己站在沙尘暴中,一只手捂着胸口,另一只手伸向前方,我是想抓住快要失去的方向,可是方向是抓不住的。我只是一只迷途羔羊?我需要勇气,需要果敢,必要时要拿出玩命精神来。我不停地嘱咐自己:不能怯懦,不能踌躇,什么含蓄,什么道貌岸然,都是假的,应该像脱衣服一样把它剥去。

想到这,我收敛起面罩般的笑容,露出了我的本来面目。我把手放在眼前的圆桌上,弓背驼腰,伸了伸脖子,让目光渐渐拉长,向她延伸过去。我的眼睛里射出干渴饥饿的光,就像一只饿了三天三夜的狼。

那个白人女子坐在酒吧的另一端,一边慢慢地品尝着杯中的鸡尾酒,一边看着电视里播放的NBA篮球赛,还时不时地向我这边飞眼。起初我装作漫不经心,从调酒师那要了一杯马丁尼酒,并交待他要用杜松子酒,不要用伏特加,最好给我加几块冰块,还要两个黑橄榄,可以吗?谢谢了。

又一杯马丁尼端到我的面前。酒杯里的酒精和冰块相兼相戚,闪动着精灵般的光亮。这时酒吧里响起了嘈杂的音乐,金属撞击金属声像把锤子敲在我的神经上,空气一起一伏的,我的感觉快要塌方了,女人的力量真的是无穷的。

我试图在这个女人身上找到自己所熟悉的东西,也可以说是我想要的东西。她是地道的盎格鲁撒克逊的血统,但身上却不乏东方美人的特徵。白皙的皮肤,削尖的下巴,两腮的线条流水般地向两鬓延去,把她的脸庞画成一个瓜子形。这一切让我想起了茄子,特别是那一头乌黑发亮的头发,曲卷着,就象一股涂着黑漆的旋风。

这时,她又朝我这边看了一眼。这次她的目光里带着一股穿透力,让我有种子弹穿心的感觉。身体内的血液开始向着地球的方向流去,我感到冰凉,挺硬,沮丧。一瞬间,我人变得渺小了,娇脆了,我开始想入非非。

她在座位上坐直了身子,并且开始动手解开前襟的扣子,然后脱掉粉红色的外衣,露出她丰满的肩膀和洁白的颈部。她把外衣挂在椅子背上的时候又转头朝我这边看了一眼。她的目光里夹杂着物理化学生物和哲学的成份。我仿佛看见茄子从遥远中走来,背后是漆黑的夜,肩上披着月光,她笑得可真甜呐。



那天,茄子从缅因州打来电话说她要回国,顺道到旧金山停一下,来看我,然后再直飞北京。我心里先是一动,然后又趋于平静。说不兴奋是假的,说兴奋得要命,也是假的。我连连说好,真好,太好了。

自从到了旧金山以后,我很快发现自己其实是生活在樊笼里,没有亲戚,没有朋友,到处听到的是包括中文在内的外语。不错,我到旧金山是带着欲望来的,可是我和茄子一个在缅因州,一个在旧金山,二者相距十万八千里,这可真的应了我那群狗食朋友的话了:石头到美国去是风追树叶,还是树叶追风,只有他自己知道。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时而是片枯黄的树叶,时而是一股干瘪的风。

到美国的一年多里,我基本上经历了三个阶段。到这三个月以后,我开始怕见生人,六个月以后,我开始出现自闭的症状,到了第九个月,我完全变成了一只活鬼,之所以说是活鬼,是因为我把地狱里的日子过得像天堂一样。而其中最让我得意也最让我沮丧的是我的写作计划进展得相当顺利,我一天到晚地写作,因为除了写作我实在没有别的事做。一篇接一篇的小说以母鸡下蛋的方式诞生 - 坐下再站起来 - 就是一个成果。性欲狂,裸露者,双性恋,变性人,还有人兽恋者,一个个跃然纸上。连我自己都感到惊奇,孤苦寂寞使我烦躁,清心寡欲却让我浮想联翩。曾经听过这样一个说法:“好的小说是枯井里流出甘泉”。我的小说是不是甘泉我不知道,但我是一口枯井这个事实,是死活也赖不掉的。

所以,我得出这样一个结论:美国这个地方最适合三种人生存,第一是罪犯,第二是疯子,第三是作家。

茄子的电话给我带来了光明和希望。她在电话里不断问我,你倒是说话呀,怎么不说话了,又想什么呢?

我定了定神,说,我在想你这次到旧金山来是像当年基辛格秘密访华的破冰之旅呢,还是像后来的尼克松到北京去敲开中国大门?不过,不管是破冰之旅也好还是敲开大门也好,你的来访恐怕会破坏这个世界原有的秩序。

茄子的声调尖厉起来,听上去像野地里的斑鸠啼鸣。你这人怎么这样呢?我可是好心好意的,你要再说风凉话,我就直接飞北京了。

我赶紧说,别介别介,跟你开个玩笑,何必当真呢。

茄子下面说的这句话很有份量,而且意味深长。她说,这次是我自己回国,我老公他不跟着。尽管我心里在敲锣打鼓,但嘴上却假惺惺地说,那怎么行呢?像你这么美丽得几乎迷人的女人,孤身远游,不是自找麻烦?

茄子停了一下,说,难道你真的不懂我的心意?她的声调平缓而又柔软,是那种善解人意的女人说出的。听了她的话,我心里麻麻的,乱乱的,和她这么多年了,还很少有过这种感觉,但愿她说的是真的。

我说,我懂,我当然懂。我心里不尽开始盘算。

茄子没有再说什么,长达十几秒钟的沉默足以说明问题。我问她,不是在缅因州的庄园里过得好好的吗?你不是说牛羊成群风景如画吗?不是连石头都特别好看吗?她唉了一声,然后又是一阵沉默,我侧耳听着,就像守在井边等着石头落水的声音,水深水浅都在石头入水时的那一响了。

这些天旧金山的天气怎么样?茄子在电话里问我。我立刻意识到,茄子她比以前深沉了。

我说,旧金山没有什么好的,唯一可以夸耀的就是天气,你这次来都想到哪去玩玩?告诉我,也好给你安排。

她说,你把我带到哪,我就去哪。

我说,真的吗?我要带你去的地方你敢去吗?

怎么不敢?敢,什么都敢。只是我在旧金山的时间不多,该怎么安排你就安排吧,只要我能做到的,尽量满足你,这么多年了,我欠你的太多了。

以后她还说了一大串什么,我都没听进去,只是最后一句话才把我从遐想中叫了回来。她说:听见了吗你?

我忙说,听见了听见了,一字不差地听见了。

茄子的话把我彻底打垮了。

说起我和茄子的事儿,许多人都摇头叹息。说我们是朋友吧,好像稀释了我们的关系,说我们是恋人,又似乎浓缩了我们的关系。虽然我们像恋人一样彼此思恋,彼此牵挂,但我们之间的关系好像永远处在不明不白不好不坏不上不下的状态中。我们有时打得一团火热,不分彼此,不分你我,狼狈为奸,就跟帮凶或是共犯一样。可在另外的时候,我们又会陷入冷战,彼此疏远,彼此陌生,其冷漠程度又像一对真正的夫妻。我们之间的真诚是原始的,朴素的,高尚中参杂着低俗,正宗中又夹带着野味儿,不管是探讨人生的真谛也好,还是策划偷鸡摸狗的行动也好,我们都可以心平气和地交谈,开诚布公地各抒自见。这,就是我们的超然。

很久以前,她曾经对我说我们就作哥们儿吧,这是全世界最伟大,最仗义,最不容易散伙的情谊。

对她的建议我嗤之以鼻。我说你懂得什么是仗义?仗义是老爷们儿之间的把戏,男人和女人之间关系应该是,不爱死,就恨死,我说的对吗?

听了我的话,她未置可否,只是发出一阵铃铛般的笑声。那你就把我当个老爷们儿吧,她郑重地宣布。

我也一本正经地说,这当然可以考虑。

我敢说茄子的笑声是独具一格的,又响又亮,声音像是从后脑勺发出来的。我曾经劝她为这么好听的笑声去申请专利,弄不好会赚大钱的。她说,要什么专利呀?我只笑给你听,你不等於有了专利。十几年过去了,我相信我一直享受着这个专利,苦恼的时候,孤独的时候,想自杀的时候,那个铃铛般的笑声常常在我空旷的心灵里响起,直到她来到美国,先是嫁给她的教授,后又嫁到缅因州的那个农庄主的家里,铃声才渐渐地悄然远去,像飘荡在晚云里的尘霭,慢慢地迷离。

遗憾的是我享受的这个专利只是她的笑声,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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