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跪着生
吴少明

7

令丁浩然完全没有想到的是,自己的老婆唐小莉,下半身瘫痪得不能过夫妻生活,当然也就不能生儿育女,而且脾气坏得出奇;两人在一起,完全没有夫妻的感觉和情调。加上唐家人对爸的态度,根本就不能安心过上正常的日子。因而,他与唐家,一开始关系就很生硬。更为折损人的是,丁浩然天天晚上必须为唐小莉按摩身子,否则她第二天就更加不好受,更加不好受脾气就会更坏。为此,唐老板专门安排丁浩然去上了个盲人办的按摩培训班,学习按摩技能。一天的工作干下来就够累的了,晚上还要接着受累,生活的空间更加狭隘暗淡了。丁浩然总觉得生活的路越走越窄,越走越黑;自己的地位太卑贱了,简直就是一个地下男保姆,或者是“洗脚城”里为人除困解乏的“少爷”,甚至比他们还不如。

而丁天立,虽然他是丁浩然的爸,仍然是不允许到唐家来与丁浩然一起住的。唐老板给他安排了一个保安的工作,每个月五百块钱的工资,让他“自食其力”。他的主要任务是在厂区里巡逻,仍旧住在那个大工棚里。五十搭几的人了,还在受那份罪。报纸上说,不但有博士生上街乞讨的,还有大学生打工仔平白无故被人打死了呢。丁天立也就更加珍惜目前两爷子的饭碗了。

丁浩然心里明白,咱父子俩是在屈辱中活着。我还能怎么办呢?除非流浪街头当乞丐。乞丐,这难道是丘桃村人的宿命?那却犯了丁家的大忌讳呀?

搞销售必须接触这个社会黑暗的一面,他体会了人们光鲜笑脸的背后都有难言的苦衷,所以也就暂时顺受逆来的生活……他也学会了送信封、给回扣、返点子等销售业务的基本功,也搞“三陪”,但不“卖身”。有什么办法呢,他主要是与房地产老板和城建、城管等部门的官员及有关企业接触,推销产品。农村市场也很大,但农村市场有另外的人在跑。丁浩然在大学里选修过市场营销的课程,所以在业务上,他上手很快。

砖厂的产品规格多:坚实砖、多孔砖、坚孔砖、扇形砖、粘土地面砖、烟囱内衬砖、炉膛耐火砖、横孔空心陶土砖、坚孔空心陶土砖和一般建筑灰砖等等。这天,丁浩然一直呆在办公室里,专门整理着前段日子里发生的业务账册。他从统计员那里和财务室找来相关的资料,把应收账款专门分理了出来,还把生产和销售上的统计表按品种更合理地归了类。丁浩然介入销售业务以后,销售环节的基础工作更加规范了,也促进了财务室的业务改进,对此,不但相关的管理人员很满意,就连唐老板也很赞赏。其实,干这类活儿并不需要读大学,丁浩然一边做着手头的工作一边想,社会上流传的“高中生拖累全家,大学生拖垮全家”的谚子儿,确实是事实。他有些后悔,当初为什么要争硬气去读大学呢?嗨!把妈给屈死了,把家也给整败了,最后连家乡的老屋也整化了……真是个败家子。

唐老板走到门口几次都忍了回去,他还是信不过丁浩然。丁浩然有能力有仪表,在相关的社会圈子里没有跑多久,就有一些老总向他打听丁浩然的情况,似乎对他很感兴趣……他觉得自己的女儿太弱而丁浩然太强,这个家和这个小砖厂根本就箍不住他。渐渐地,唐老板也看出来了,丁浩然这个女婿做不长,也靠不住,他的心思又活动起来。

唐老板又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以后,还是与儿子和两个老心腹商议砖厂转向的事情。砖厂必须要改造和转向了,再也拖不下去了。他忧心忡忡地对他们说:市里面不但又开了会,还发了书面文件,为了贯彻国家保护基本农田和环保政策,以粘土为原料的厂家都必须改造或转产,要么就关闭。啷个整?

当副厂长的儿子说:不是说可以利用煤渣和矿渣当原材料嘛,技术专利要多少钱嘛?

与09科研所接触了好多次了,现在要转产的砖厂不少,把专利价格给抬高了,我们的实力成问题。说完唐老板又问,资金上还有多大的缺口?

财务科长说:如果转向,生产设备也得换,还要增加环保设施,如果抵押贷款搞得成,又能争取到政府的环保扶持资金,起码还有一百多万的缺口。

唉!唐老板狡黠的目光似乎暗淡下来,他无奈地摇摇头,叹息了一声……

丁浩然愿意上班,一上班他就来精神。他怕回家,一想到自己的老婆,一说起回家,他脑子里就一片漆黑。他打算过,想利用销售工作增加与社会的接触面,谋机另找出路。没有想到,这个社会大机器上所有的零件和螺丝钉,都腐锈死了,根本就无法松动。除非你有权,除非你有钱,除非你万事不求人,要么就砸碎旧机器一切从头来个。而自己不但什么都没有,恰恰万事都得求人,又被锈蚀的婚姻死死地拴着,咋整呢?

丁天立的那份保安工作却干得津津有味。这天下午,他进城采购一些物品时走在一条背街上,意外地瞅见了张夜壶的老婆带着她的侄孙女儿,正跪在街边行乞。小女孩儿身上背着一只儿童电子琴,一只手腕上的烫疤血肉模糊,那可怜的模样惹得一些老人和妇女流出了眼泪,所有围观者都变得慷慨起来。在她们面前,钞票抛洒了一地。

这场景,使丁天立想起雷麻子家的兰兰和她的真烫疤来……

他乡遭遇故乡人,丁天立顿时心生暖和的亲切感,但他又本能地闪避开了。没有走出多远,他偏偏迎面撞见了张夜壶。见他穿着肩头袖口有黄杠杠的制服,张夜壶兴奋得一时木讷口钝。这么大个城市,这么多的人,我俩还能碰着,多不容易呀!张夜壶一边打听丁浩然的情况,一边拉着丁天立要请他吃饭。丁天立诚恳地说:你进城来了你就是我的客人,还是我请你吧。张夜壶的穿着并不显露他的乞丐身份。这个世道,看穿着分不清人的深浅。

两人坐在一家中档的餐馆里,丁天立喝啤酒,他跟着儿子和工友们学会了喝啤酒。张夜壶喝的白酒,丘桃村上了年纪的人只认白酒,感觉喝啤酒就像喝潲水。丘桃村的事儿不在话下,张夜壶关心的是丁家父子俩的现状。一看丁天立的派头就知道他儿子可能发了,他急切地问:丁浩然呢?你儿子啷个样了?

当张夜壶得知,丁浩然做了老板的女婿,还当了经理,而丁天立也有了正经的工作,在做保安时,他惊讶、羡慕得直咂舌!报喜不报忧,这些情况当然是真的。

你儿子行,你儿子真行,从小我们就看出来他行,从小我们就看出来他不会在丘桃村呆一辈子。大学生就是不一样!你也跟着儿子享福了。张夜壶感慨着大口喝酒,而丁天立只是被动地诺诺应付着,心里很苦涩。

谁说我们丘桃村只出乞丐,这不出了一个大学生吗?这不出了一个经理吗?“乞丐村”怎么啦?咱“乞丐村”出人才!张夜壶喝得摇头晃脑的又情绪昂扬,糊话越来越多了。

丁天立难为情地四下望了望,他赶紧拦住他的胡言乱语,主动问起丘桃村的变化来。张夜壶摆一摆手,呼着酒气说:没啥子大变化,要说变化,那就是你家的老房子给拆掉了,又建了一幢小洋楼。当初他郝老五买你的房子,是看得起你家那块宅基地……

因为顺路,丁天立被拉到张夜壶租用的住房看了看。他体会得出,张夜壶没有炫耀的意思,只是念旧情。两室一厅一厨一卫的住房里,住有张夜壶老两口,还有六个小女孩儿,女孩儿们正在清洗手臂上的假烫疤。那个邋遢老人已经死了,说到这儿,张夜壶老两口儿还惋惜不已……一看就不是个安居乐业的地儿,但比起自己住的那间大工棚来,却要好得多。丁天立嘴巴没说,心头却很艰酸。

同一时间里,丁浩然又陪一个老板喝了夜啤酒,疲惫不堪地回到家里后,又遭到老婆的一顿臭骂!因为既定的“功课”还没有做,耽误了她睡觉。

家里的大床是日式的硬木榻榻米,这样方便和适合唐小莉的起居及调养。丁浩然一点儿也不喜欢榻榻米,床不像床炕不像炕的,就是一张趴在地上的席铺。后来丁浩然学会按摩以后才体会到,榻榻米还适合他跪着给她按摩。

打开空调的热风给房间预热一会儿后,丁浩然憋着一肚子闷气和酒气,忍气吞声又小心翼翼地把她从轮椅上搀扶下来,轻放在榻榻米上俯卧着,又褪去她的上衣。就这个姿势,她还在骂骂咧咧的发着怨气。他侧跪在她旁边,十分娴熟地以两手拇指分置脊椎两边的大杼穴旁,另四指置于两侧,由内向外,用拇指沿肋骨间隙分推,自上而下到肾俞穴为止。他小心控制着力度,如此反复,操作了一阵后,再轻叩轻拍……最后进行腰部摇转,他把她的身子侧起,一手拿住她的肩关节,另一手按压髂骨处,前后摇动约两分钟,然后一手将肩关节尽力向后拉,另一手将髂骨试着向前推,这样旋转着腰部……她舒服了,他自己却已经累得腰酸骨软,他跪在榻榻米上双手撑着膝,一时竟站不起来了。劳累逼退了浑身的酒力,他顿时清醒起来,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跪着,他想起了张夜壶,雷麻子,想起了丘桃村乞讨的乡亲们。同样都是跪着,他分不清谁比谁更卑贱。

8

晓得了儿子真实的生活处境以后,丁天立十分气愤。绝后,这是他不能忍受的。自己吃点儿苦没啥,儿子的路还长啊,就这么过一辈子哪行?从丘桃村走出来以后,就一直没有通畅过;一进入城市,咱丁家的路啷个就成为断头路了呢?

一定要摆脱这桩婚姻,父子俩合计着,他们暗地里下了这个决心。丁浩然宁愿回到起点去,从下苦力开始,从头做起。

不出一个月,令丁浩然十分意外的是,唐老板居然主动提出了要解除他女儿与他的婚姻。这天,在唐老板的办公室里,他一脸无奈地说:我女儿对你不满意,要求立即解除婚姻,明天就去办手续吧。你的工作也要重新调整,准备清理交接账务吧。

丁天立表情木然地点点头,而内心却一阵狂喜,他像获得了大赦一般感到透身的轻松。

一切都还顺当,但一笔待收货款出了问题。那是他经手的一笔近三十万元的款子,拖欠才不到一个月,本来很正常。但不正常的是,那家小建筑公司居然一下子就消失得无踪无影……

唐老板的脸色顿时就黑了下来,他冷酷地说,自己赶紧想办法,否则我就报警,或者报检察院,你会按贪污罪获刑。

丁家父子没有经历过如此严峻的困难,没有承受过如此巨大的压力。一时间天都要塌下来似的。丁浩然找了懂行的人咨询,被告之,除非你有证据证明没有贪污,否则就得坐牢。

诚实劳动的人,竟然莫名其妙地走到了这步田地!丁天立和丁浩然对这个充满冤情的社会,并没有足够的思想准备。没有足够的思想准备,就缺乏足够的心理承受能力。人朝亮处走,竟越走越黑。父子俩都在老老实实地反思,我们究竟错在哪儿哪?

还是唐老板主动找的他,在经过一番利弊分析以后,丁浩然只好表示愿意打工抵债。

唐老板说:我这么个小砖厂,你在我这儿打工抵债,一辈子也挣不到三十万,那不拖到猴年马月呀?

沉默了一会儿,唐老板又说:看在你做过我女婿的份儿上,你爸可以在这儿继续干,你去另外一个地方吧……

丁浩然问:我还能去哪儿?你让我走吗?

唐城集团的范董事长你认识的,一个大富婆,她愿意给你还债,但你必须为她工作十年,十年以后你又自由了。

干啥?丁浩然惴惴不安地问。

唐老板直白地说,搞公关,男公关。她不但替你还债,还付你工资,肯定比我这儿强。

干过一段销售业务,男公关的含意丁浩然是明白的,他顿时变得窘迫起来,脸都拧曲得变形了,很难看。

唐老板讪笑地说,是的,男公关就是做鸭子,当妓男,也叫性工作者,堂堂正正的性工作者。你是大学生你还不懂?服务业算是第三产业,你窘个啥?都什么时代了,很正常嘛。范董也才五十多岁,有姿有色的,我想为她服务还没有这个福分呢。许多男人花钱还要嫖女人,在你身上却倒过来了,多美的事儿呐……你不是嫌我女儿没有性能力吗?这下子好了嘛,你的能耐可以充分发挥出来了嘛。

唐老板说得十分坦率,丁浩然却听得心惊胆战。有心向善却无力回天。

丁浩然现在认命了,仿佛冥冥中有一只手在主宰自己。他感觉前面的路是注定了的,就只有一条,根本就不容他选择;做好人还是做坏人,或者做个模糊人,能够做个什么人,自己是无能为力的,是身外的力量来支配的,自己做不了自己的主……能卖的,只剩下身体了,不是吗?

没有充分的心理准备,就生硬地在范董身上耕作,丁浩然稀里糊涂又惊惶失措,他几乎是在她的引导下完成任务的。他懵懂又兴奋,整得满头大汗,兴奋得一度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一时里体会到“海阔天空”的敞亮。好像变坏一点儿,生活似乎更好一些。她给他启蒙,她给他展示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范董果然不显老,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头发绾成小盘头,脸庞开朗,长得白嫩又饱满,浑身都是娴熟、活力和魅力。虽然他在她身上笨拙又鲁莽,几乎就是一头小牛犊在横冲直撞,而她要的就是这样的拙朴和天真、性趣的原生态。她希望他不要成熟,一直就这么拙朴和天真下去。

来得太突然,猛丁与一个女人这么透彻地黏合,丁浩然憨然失措。他俩浸泡在桑拿大浴缸里,蒸汽腾腾,视觉蒙蒙,激水哗哗响。他为她搓澡的时候,面对一个全然陌生的女体,他觉得很奥秘,他拿不准深浅,虽然脸色已经不再发红,他却战战兢兢的,不敢多说话,处处小心翼翼。在雾气的笼罩下,他有时看花了眼,他觉得她半淹在激水里像是一个仙人。

生存是硬道理,范董以调教的口吻说,只要受得委屈,心头莫较真儿,日子就会好过一些。

丁浩然答不上话,表情很诚恳,动作乖乖的,算是回应。

当我们不能改变环境的时候,就得改变自己去适应环境。这不是变节,是生活现实,是生活的智慧。她继续着说教,心情和神态都很陶醉,仿佛在讲述自己的故事。

人是被自己的脑子害的,人是自己在枷锁自己。她慢悠悠扯下他用来遮羞的围巾,又捏了一把他的屁股,温存地说,要学会动物化生存,你是大学生,我一说你就懂了,动物化生存。

丁浩然仿佛听懂了,他在设想动物化生存的意思,就是不用脑子嘛?

她眯糊着眼睛、自说自话地继续点化:人性肮脏又虚伪,该向天真无邪的兽性回归……好多和尚都娶妻生子了、都逛窑子了,道貌岸然的东西都是靠不住的……

她的皮肤饱满柔润,他为她搓擦的感觉很温馨,他就脱下帕子,用手来揉搓,他的胆子慢慢大了一点儿。

金鱼为了从原来的池养适应人们的盆养,海豹为了从原来的陆居适应后来的水居,都使自己的体形和功能做了重大的改变,才得以优游自在地存活下来……

她的说教令丁浩然耳目一新,她讲的都是在大学里没有听说过的,又那么通俗,他感觉她也由神秘变得通俗了,似乎和蔼可亲。

丁浩然学过的推拿按摩正好派上了用场。他俩赤身裸体转移到床上以后,他开始为她按摩。

有一种长相极为怪异的动物叫鸭嘴兽,它们喜爱离群索居,除了交配期与哺乳期以外,大都独往独来,躲在地下过着隐士般的独居生活。范董变换一下姿势,裸身白花花的,她扑卧在床铺上,让丁浩然骑着她的屁股搞背部揉拿和腰部掌推,她一边继续着童话般的述说:鸭嘴兽原先属于昼行性动物,虽然雄兽后脚踝上各长有像毒蛇一样的毒距,但拒敌和反抗能力还是有限,一辈子活得提心吊胆的,很窝囊。后来为了逃避强者的压迫和捕杀,它谋求自我改变,成功演变为夜行性动物,昼伏夜出,生存条件和能力一下子就改观了,自然就摆脱了弱者的地位。在自然界里,这种依靠自己的改变来谋得生存和发展的动物并不少。

她又翻转过身,让丁浩然骑在她的小腹上,他跪着叉开的两膝吃住力,为她进行头部摩推,颈肌提捏,胸部揉压。

她俏皮地用优雅的手指,挑逗他那根昂扬的尿棒,呢喃又安详地说:这是一个事物失落本性的世界,耗子与猫交友,母狮收养羚羊,华南虎被猪性骚扰……你看,动物莫名其妙地变性,好多原始的本质都错乱了,哪儿还有天伦哪?

范董高兴了,就舍得一掷千金;她在高档社区买了一套电梯房,专门养着丁浩然。而丁天立仍然住在唐老板的工棚里,他的心地已经被乱七八糟的东西塞满了。有时候,丁天立做恶梦,觉得自己在浑噩中跌落,儿子与自己纠缠着一道在跌落,在坠入无底的深渊……

丁天立沮丧到绝望,他躺在大通铺上,眼睛呆呆地盯着油毛毡屋顶,还有悬挂在空中的大坨小坨的行李包和蜘蛛网。电灯泡黄幽幽的,他的思路堵得难受。儿子的噩运像是他的噩梦,他的噩梦像是一种噩兆。唉!都是争强好胜惹的祸,城市是个站不直的地儿,为什么要进城呢?他心里想,进城居然是一件凶险的事情,他始终想不明白。

胡白毛儿正在邀人“斗地主”,屋里头乱哄哄的,弥漫着劣质烟的呛人烟雾,把丁天立的思绪搅得更乱,他翻了个身,侧脸面着墙壁。

儿子住进了高楼大厦,丁天立却觉得那是地狱,那是对丁家人的羞辱!家乡的传统鄙视“偷人养汉”的行为;“偷人”与“养汉”都是指的女人,他痛恨“偷人养汉”的女人。而被“偷”被“养”的男人则更为低贱,自然比男人嫖女人还要不齿。卖男淫,这算是哪门子生计呀?与此相比,丘桃村的人乞讨,几乎就是阳光职业了,丁天立第一次羡慕起他们来,如果人生允许悔一步棋……

大通铺的那一头,一堆人把扑克摔得啪啪的,他们无忧无虑,兴高采烈。

一个伙计手上捂住牌,疑心地左右看了看。他一扬手,四个“8”!他终于下手杀伐。

再炸!当“地主”的伙计兴奋地摔出四个“10”,手头只剩一张牌了,他不安地盯着胡白毛儿。

哇!三翻!胡白毛儿叫了一声,啪的一甩手,发出一阵朗笑,四张“K”牌摔了出来!他得意地摊了牌,最后丢出一对“5”……赶忙把铺上散乱的扑克撮拢来,他兴奋地清点自己的战果时,旁边的起哄声嚷成一片,看热闹的人似乎同样兴奋……

唉!他们真快活,安贫就快活,安分就快活,咱们吃亏就吃亏在这儿。丁天立烦躁地翻了个身,他羡慕这些同根的农民工。他想,十年,儿子要为那个富婆服务十年,也许要不了十年,自己这把老骨头早就碾磨成灰了!儿子更是在拼自己的命脉,他熬得过十年吗?在屈辱中活着没得啥子意思,操守被玷辱了,信念被摧毁了,立身之本靠不住了,自己的心肝被偷窃了!在万念俱灰的绝望中,他深切地体会了乡亲们常常叹息的“人皮难披”和“笑贫不笑娼”的感慨!原来,以最简单的方式来应对这复杂的社会、早已在蒙蒙懂懂中悟透了这世道、因而真正具有大聪明的,应该是自己曾经厌恶的乡亲们哪……

好景不长,丁浩然后来的日子越过越艰难了。他原来以为只为范董一个人服务,要喂饱她一个女人他基本上能够胜任。而她居然为了业务关系和社交,要他去侍候其它的女人。

丁浩然对女人的新鲜感很快就消失了,以至于见到女人他就腿脚发软。

这天晚上,两个富婆一起要了他,两个帮佣的小姐全程伺侯。要同时喂饱两个精力充沛的女人是困难的,但这是他的生活方式,他明白,他不可能真的像动物那样洒脱。男人强奸女人有罪,而法律上没有说女人强奸男人有罪。因而在时下的大城市里,“强奸”二字不再流行;如果男人想要女人,在任何歌厅发廊都可以找到,犯不着去强奸。现在时兴女人“强奸”男人,富婆们想要得到像丁浩然这样的男人并不容易,一旦占有,便疯狂享乐,肆意纵欲,野蛮开采。丁浩然只养了两天的精锐,感觉底气不足,这时候就像上了战场一样,警觉地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像个敬业勤奋的性工作者。他使出了浑身解数,来迎合她们的爱好和花招,一个都不能得罪。逆来顺受的活儿,需要高度的理性……经过一段山呼海啸的折腾以后,大家都整累了,进入中场休息。她们让他洗过澡,再把他平摆在专用餐桌上,用果汁、白酒、牛奶倒在他身上重新擦洗过身子,又开始了新的节目——鲜活男体盛:菜品有三文鱼、北极贝、鱼籽、雉肉、蛤蜊、鲷鱼等等,有的隔着青叶或萝卜片放在他的裸体上,也有干脆就直接放在他裸体上的。她们也给他吃,他吃的是春药。富婆们精力充沛,有张有弛,直至通宵嬉闹甚而整夜“吹箫”,对雄性资源进行掠夺性开采。丁浩然以高度的理智,来编织虚假的意志顺从,虽然在情感上十分困难。被畸形变态的空气包裹着,在呼惊讶异的啸叫声中,两头发情的“母狼”在蹂躏一只“公羊”!他觉得自己被强奸了整整一个晚上。过后,足有一个星期他都感到腰酸体乏,身心疲软,精力不继。

被强奸,也是有快感的。当这种强奸成为习惯以后,故作顺奸,摆好姿势、奢望或乞求快感,也许是最实际的思路和生路。然而,他不得不靠鹿鞭、虎鞭、伟哥等来维持体能和性能,心灵也死寂一般麻木。

唉!站着?跪着?躺着?生活啊!钱有了,人却堕落了。他知道这样一次次将自己掏空有什么后果,简直就是以自杀的方式苟活着。这糜烂的生活,似乎看不到尽头……

晚上,丁天立来到了丁浩然的电梯房,是丁浩然领他来的。丁天立没有乘过电梯,他怨恨城里的一切,他像行尸走肉,对周遭没得反应。第一次来到这个“偷人养汉”的地方,他的神态恍惚迷惑,梦游一般。对这高楼大厦里的豪华居室,他不吃惊;卧室里零乱抛弃的女人睡衣和浓厚的香水味儿,他不吃惊;桌子上成摞的金刚王三肾丸、舒根神奇睾丸片,还有藏汴宝等壮阳大补药,他也不吃惊;他不吃惊,是因为他麻木了。他的麻木貌似冷静,他冷静到冷漠,令丁浩然感到心颤,就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来说。沉默了一会儿,丁天立喃喃自语,声音木木讷讷的,他却以少有的温情宽慰儿子:这不是你的错!这不是你的错!他像是痴人说梦。

爸的表情越冷漠,爸的心地越宽容,丁浩然感到越内疚、越痛苦。他拿出一只上了拉链的手提包,幽咽地对爸说:这是三万块钱,爸,你回去吧,你先走,回去把咱家的房子赎回来,一定要赎回来。这种生活你受不了,你走吧,这城市不是咱们的家,我们在这儿站不住。

丁天立木然地接过包,打开,他索索地掏出那些好东西,看着看着就痴滞地哭笑起来,随即狂嚎了一声,一挥手扔得满天满地……

丁天立的尸体,是雷麻子发现的。一个雾气尚未消散的下午,在他老婆的坟头,雷麻子发现他上吊在那棵歪脖子梨树上。坟头和地下长满了零乱的草,丁天立似乎站着,站得很直,他却已经死了。

(一) (二) (三)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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