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跪着生
吴少明

1

他实在是想不通,乞讨怎么也能够发家致富呢?然而,雷麻子和张夜壶两家白瓷红嵌的小洋楼,就耸立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开门就看得见,成为了他的眼中钉、肉中刺、心上堵。丘桃村背上“乞丐村”的臭名,与几年前雷麻子和张夜壶两人的老婆带头犯贱有直接的关系。乡长是个大学生,乡长也拿这个“乞丐村”没得办法。大学生乡长曾经无奈地摇摇头说,罪行法定,法律上没有说禁止乞讨。

丁天立虽然只有初中文化的底儿,却是村子里公认的知书识理的贤人。劳动再累,生活再苦,他也爱看书,爱学习,爱琢磨。在人民公社后期,他才十几岁的时候,就当上了生产队的会计兼计分员,一直干到包产到户和人民公社解体。生产队的会计和记分员,在乡下也算得上是脑力劳动者,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够干得了的,许多人想干也奈不何。

与他顶天立地的名字寓意相似,丁天立又是远近闻名的讲骨气、重人格的汉子;柏木椽子,宁折不弯。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傲骨越来越硬朗了。“宁愿站着死也不跪着生”,“家贫不能犯贱”,“人穷志不穷”,这些都是丁天立死认的道理和死守的规矩。在“联产承包责任制”最初的几年里,丁天立和父母三人干得风风火火的,不但迅速过上了丰衣足食的生活,还娶妻生子并盖起了四间土墙大瓦房;白墙黑瓦,烟火腾腾,人气劲旺,在这个到处都是茅屋草棚的穷山村里很是显耀了一阵子。但随着日子的蹉跎,他的一身正气,又在“乞丐村”这个畸形暴富的山村里,似乎越来越格格不入了。

家住王二峁子的丛秀来找丁天立。开始她一脸的怒气,走拢以后又和颜悦色了。她是找丁天立帮忙的,要修改一下她写给老公的一封信。丛秀的老公在广州打工,公公、婆婆带着小孙子、小孙女儿也在广州玩儿,说是玩儿,谁都清楚,他们是在乞讨。她要他们快点儿赶回来,她与邻居叶老豺家发生了财产纠纷,叶老豺还要讲打讲杀的,她一个女人招架不住。

丁天立接过信一看,眼睛鼻子都纠起了结,写的些啥子乱七八糟的东西哟?“鸡”呀、“窝”呀,还有“勾引”哪“强奸”的?

丛秀扭捏着说,我写不好,要不你帮我写一下嘛?

早说帮你写封信不就得啦,还绕着弯子说什么修改一下,丁天立干脆地说,啥子讲打讲杀的事情嘛,恁么严重?

说到这,丛秀一脸的怒气又上来了,她指手画脚地说:我家院坝上有一堆草垛子,底下被我那个小儿子走之前掏了个大洞,说是挖地道。前几天叶老豺在那个草洞窝子里发现了三十几个鸡蛋,他说他家的母鸡成天红着脸唱歌,就是不见蛋,他硬说那三十几个鸡蛋是他家母鸡生的,竟给全部拿走了。那可是我家草窝子里的鸡蛋呀,那不是抢夺我家财产吗?

你家有没有母鸡哟?王二峁子只有你们两家人嘛。

丛秀承认:我家只有两只小公鸡。但他家虽然有三只老母鸡,要不是我家的小公鸡给他家的老母鸡杵屁眼儿点水儿,它生得出来蛋吗?蛋又是生在我家草窝子里头的……

唉呀,叶老豺那么大的年纪啦,你莫计较不就得啦。人家的母鸡生的蛋就给人家嘛,畜禽这东西,是只认娘不认爹的,是这样的嘛。就连过去的人,也是只知其母不知其父的哟。

那可不哦,种猪给母猪配种做胎还要收钱呢,我家小公鸡就该免费吗?丛秀不服气地说。

鸡和猪可不是一个理儿哩,猪是圈养的,鸡是散放的嘛。那你家的鸡鸭跑到人家地头去了,人家该不该收过路费呢?

丛秀的脑子里梗着,她气哼哼的,越说越来劲:你说怄气不怄气嘛,他叶老豺老不讲理,他叶老豺老不正经,明明是我家小公鸡给他家老母鸡点了水儿才生的蛋,他反道说是我家的小公鸡强奸了他家的老母鸡,说我家小公鸡经常啄咬得他家老母鸡头上的鸡毛乱飞,说强奸影响鸡蛋的质量,说他家的老母鸡不要小公鸡点水儿也生得出来鸡蛋,说男人嫖女人还要付钱呢,我家的小公鸡强奸了他家的老母鸡也应该赔钱……明明在耍赖嘛。她说得张牙舞爪的,唾沫星子飞溅:那我还认为,是他家的老母鸡勾引了我家的小公鸡呢,提起裤子就不认账了。母鸡生就是被公鸡骑的嘛,一个在上一个在下,天生就是那么个架式,未必公鸡和母鸡还能乖乖地躺在床上,杵屁眼儿哪?老不正经,老母鸡勾引了小公鸡,与他叶老豺一样的老不正经。说鸡毛乱飞就是强奸?偷人是得要沾毛惹发的哟……那,他家老母鸡总是在我家草窝子里生的蛋嘛……

丁天立息事宁人:我说算了嘛,这点事儿,信也不要写了,来回一折腾,路费就不止三十几个鸡蛋的钱。问题是为了三十几个鸡蛋伤了和气,不值。乡里乡亲的,又住得这么近,远亲不如近邻哪,王二峁子就你们两家人,也算是缘分嘛。关键是人家的母鸡下蛋下错了地方,人家又拿走了那些蛋,并没有给你家造成任何的损失。不就是三十几个鸡蛋嘛,该归人家的就不要去争了。没准儿今后你家的鸭蛋生在了人家的地盘上,也该归你家的嘛。

丛秀仍然愤愤不平。

丁天立最后表示,这样好了,回头我给叶老豺说一声,让你五个鸡蛋,就算是借窝费,住宿费。架也莫吵了,他老你年青,你该让着点儿。一家人天各一方,都不容易,各人好生过日子嘛……

村里人信不过支书汪老拐,有个家长里短的、或邻里纠纷,都爱找丁天立。

“三八六一九九部落”的表述,就是丁天立在八十年代中期以后,对丘桃村及邻乡农村人口结构的概括。人心向富,而埋头在土地里刨食是刨不出啥子名堂的,更何况丘桃村尽是些贫瘠的坡坡地和薄弱的巴掌块儿。于是青壮年人都到东南沿海城市打工挣钱去了,家家户户只剩下妇女、儿童、老人留守,他们勤劳不能致富,就安分于听天由命,艰难地耕种着“一亩三分”弱田薄地。丁天立的父母相继去世以后,他舍不下年轻的媳妇儿和年幼的儿子,就一直没有随大流外出打工。在这一段时期里,丁天立自然就成为了丘桃村妇孺孤老们的主心骨。

坏就坏在九十年代初连续两年的大旱。荒歉暴月里,张夜壶的老婆颤颤奄奄地磨蹭到温州去寻他,她在沿途开了眼界、长了见识,也发现了乞讨这一条便捷的致富门路。示范效应迅速感染了全村,在真金白银面前,丁天立这个主心骨失效了。丘桃村的人很现实,不偷不抢不骗,也不违法乱纪,为社会稳定做贡献,堂堂正正讨钱,收益又比打工还强,为什么做不得?逮到老鼠就是好猫。贫穷不是社会主义。于是,留守山村的妇孺老人,大多开进了城市,而一些外出打工的青壮年人又回到了家乡种地,分工合理,四季分明。虽然乞讨不雅,但老了脸皮,饱了肚皮,钱袋子也鼓了起来。然而,每当丁天立闻到从雷麻子和张夜壶家里飘出来的酒肉油香味,听到从雷麻子和张夜壶家里飘出来的狡黠的浪笑声,他就愤愤不平,他就愤世嫉俗。他厌恶家乡人不以乞讨为耻的奇特民风。

丁天立耿耿于怀的还有,人家乞讨来的钱虽然不干不净,却是一元顶一元,含金量不减,并不见掉价,这成为他心底的隐痛。

丛秀走了。丁天立嘴上叼一支烟,怏怏地绕着自家的房前屋后转着圈。土墙上敷的那一层石灰浆, 已经大片大片地剥落了;偏房的猪圈里传出嗷嗷的猪嚎声;墙脚墙角堆放着一摞一摞的柴草,裸露处生出了绿的苔藓或白的碱晕;四周的树圩子零乱不堪,经鸡鸭的折腾还生出一股腐臭味……自己的家境正在衰落,在这个“乞丐村”里已经落后了,就像天鹅群里呆着一只土鸡。难道正直人不如乞丐?他感到了竞争的压力,还有黑白的颠倒。尤其令他耳根发热、心里扎慌的是,自己在生活信念上几乎是在与全村人对立和竞争,并且这不是一般的竞争,而是善恶之争,是非之争,他感到邪恶正在压迫正义。他不服气,他相信邪不胜正。

幽暗的电灯光照在三口之家的晚饭桌上,饭桌上有两碟腌菜蒜头、一碗清水萝卜。丁天立闷闷不乐地喝着红薯稀饭,他时不时地瞅一眼儿子,儿子也在闷闷不乐地喝着红薯稀饭。

丁天立的儿子叫丁浩然,他正在乡中心校读高中,生得眉清目秀,高高大大的,学习成绩也很优秀,老师们都说他是块上大学的料子。与他的家境相反,丁浩然出落在丘桃村, 简直就是鹤立鸡群了。幸亏有这么一个儿子!丁天立常常在自卑或自傲的时候发出这样的感叹。

丁天立横竖都觉得,自己的儿子好看,比村子里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亮晃晃的小洋楼好看。好蛋坏蛋,孵出小鸡才算。两口儿胼手胝足、含辛茹苦、忍辱负重,看好儿子的前途,对未来充满了希望。

丁浩然似乎看出了父亲的心思,他朴讷又坚决地说,爸,您不要心虚,也莫羡慕别人的小洋楼,我们不要做乞丐。我们家最终会离开这个丘桃村的,要走出这个“乞丐村”的。等我考上了大学,做了国家干部,我就是国家的人了,我们的家就会搬到城里去,我们就会住上城里的高楼大厦,这些小洋楼算个啥?

丁浩然的母亲收拾着碗筷,听了儿子的话,泪珠潸潸地掉。

丁天立也受到触动和感动,眼眶里汪着一泡泪水。他决心拼上老命也要把儿子培养出来,坚定地走正道,走阳关道。

2

“三八六一九九部落”是生就的乞讨之师,妇女、儿童和老人容易博得城里人的同情和赞助,所以乞讨的收益可观。最开始雷麻子并不懂得这里面的奥妙和道理。他浑身的蛮肉,身强力壮的,又生一张令人厌烦的麻花脸,凶神恶煞状,像个抢劫犯。他在大街边小巷里冷丁一跪,要么吓人一跳,要么令人堵心,不但讨不到钱,还招来声声责骂:一个年富力强的人,不在家里好好劳动,干这一行,不要脸!丢人!呸!雷麻子聪明,他很快就改变了战术,自己立即收手了,他和儿子、儿媳妇一道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干活,而让自己猪头肿脸模样的老婆带着乖巧的小孙女儿出马,果然旗开得胜……

竞争和贫富差距是人的天性和宿命,“乞丐村”的人也不例外。虽然乞讨事业起步没有多少年,但收入差距和苦乐不均还是很快就显现出来了。于是,百十户人家较上力,铆足劲,暗地里争强斗富,花招迭出。雷麻子也有了竞争压力和危机感。本来丘桃村的乞讨事业是他和张夜壶两家人开创出来的,他俩甚至还是布道授业的救世主。但百花齐放以后,他有了力不从心的感觉和后来者居上的压力。而雷麻子这几年的乞讨功夫,本来就已经上了两个台阶了。他老婆领着小孙女儿出马,这是第一个台阶。但一年只有三万多块钱的收入,他不知足。而在这两年里,雷麻子除了干点儿农活外,并没有闲着,而是进行了大量的现场观摩、市场调查和关门琢磨。第三年,他再次出马做了丐帮的小帮主,除了遥控和指挥自己的老婆、孙女儿以外,还网罗了五个小“学徒”,其实是小童工,他让他们靠唱歌、卖巧、哭穷装祸等来行乞,他只搞脑力劳动和后勤组织工作,坐收渔利。这使他的年收入一下子窜到了十万元以上。然而那些童工“学徒”毕竟不是自己的娃娃,他们学到“手艺”又尝到甜头以后,纷纷离他而去,自立门户单打独斗去了。于是,雷麻子又得到了经验教训:必须培养和组织自己的嫡系。

天气渐渐转凉了,雷麻子和张夜壶都是过完元旦节就回家来的。乞讨的黄金时段在五一节与元旦节之间。也有冬天去南方,夏天去北方,农忙才回来的。一般说来,冬寒天里生意不好、生活不便,丐众们大多数都会回来窝在家里搞根据地建设,或养精蓄锐、总结经验、琢磨和翻新行乞的花招。

雷麻子的脸上本来并没得天花所致的那种正宗的麻子,只是由于浓眉大鼻,脸盘也宽,毛孔粗大,显得皮肤毛糙;年青时长了满脸的青春痘,又发过毛囊炎,抠哧成了痂疤,后来脸上才变得坑坑洼洼的。看上去粗粗咧咧的一个人,其实是有心计的。

这时,张夜壶找上门来了,张夜壶大声武气的,对直就往楼上闯。雷麻子把他堵在了楼道上,说楼上乱七八糟的,就在楼下堂屋里坐。

张夜壶是专门来探讨砸在他手头的秘鲁币的,看怎么处理才好。兔子不吃窝边草,他并不想再欺骗雷麻子。他从一只挎包里取出两大摞纸币,洋花纹、洋字码的纸币。

其实,雷麻子一看就明白,他是受骗了。

嗨!张夜壶说,那天一个洋人给我两张美元,他说是美元,后来我去银行确定是真的美元,两张一元的,银行说一元美元可以换八元人民币。第三天又遇到那个洋人,他又给我两张美元;他操一口半生不熟的中国话,他说他马上要去银行兑换美元,再去西藏旅游。我一听,觉得机会来了,马上表示我愿意给他换,求他做做好事,给我换。他开始根本就不相信我有钱,犹犹豫豫地看着我。我把他带到我的租房里来,我马上拿出了八千块钱,要求兑换一千美元。他很痛快,就拿出了这两摞钱,说是一千一百美元,超出的,就算是赞助我这个穷人。我当时想,洋人就是不一样,大方。

你当时就没有对比对比真的美元?雷麻子问。

对比了,毛毛一看好像差不多,印得规规正正的,都有洋脑壳、洋花纹、洋字码。当时我只是纳闷,一千一百元美元啷个恁个多?后来我去银行想换回人民币,银行一看,说我受骗了,那不是美元是秘鲁币。我说,秘鲁币不也是洋钱吗?银行说,秘鲁币价值极低,已经不在中国流通了,等于是废钱。我一看,糟了,偷鸡不成倒蚀了一把米。后来才听说,那个家伙不是洋人是新疆人,受骗的人也不止我一个。

这不就是吃了没有文化的亏吗?雷麻子说,出门在外,就是乞讨也是不容易的哟,关键是不能花心,不能贪心。你被秘鲁币骗了,我不是也被厄瓜多尔币骗过吗?我是在成都被骗的。不过,我的亏吃得不大,只是费了些神。后来我又假冒加拿大币骗人家,把损失给捞回来了……

张夜壶感慨着说:是啊,关键是不能花心,也不能贪心,摸着石头过河最稳当;乞讨就老老实实乞讨,乞丐翻不起来大浪,是中国人就老老实实认咱中国的钱。其它的事儿,吹得再好也莫动心……那,你说,这堆烂钱啷个整呢?我不是吃大亏了吗?也学你一样?捞回来?

嗯,这是个问题。雷麻子摸摸下巴,又说,你可不能学我一样,你的烂钱太多了,再去骗人,目标大,弄不好整个诈骗什么的可就麻烦了。诈骗是违法、是犯罪,乞讨不违法、不犯罪,堂堂正正的。你还是图个安稳日子过吧。真的,我不哄你。不就八千块钱吗?要输得起嘛。赌博还输钱呢,你就当是赌钱输的嘛。咱乞讨也是堂堂正正的谋生,也要讲究个安全第一,安全第一就得要遵纪守法,诈骗的事儿不能再搞了……

“乞丐村”的竞争态势形成以后,像张夜壶和雷麻子这样交流或探讨经验教训的并不多。即使是张夜壶和雷麻子,也是互相留了一手的,并不交根交底。村里人再也不像开初那样切磋技艺、显摆能力了,而是封锁消息,互相遮掩,暗中琢磨,乌龟有肉在肚子里。公开的较劲,只是大家都盖房建楼。但雷麻子看得出来,张夜壶的业务水平和经济收益也与他大致相当。而这一次张夜壶挖掘到了一砣“金砖”令他惴惴不安;不晓得他从哪个旮旯儿角落里,弄来了一个双腿从膝盖部截肢的邋遢老人,准备开春以后杀进大上海!没有双脚的邋遢老人,下嘴唇翻出来一大坨腥红的肉瘤,蓬头垢面,目光呆滞,胡须蓬乱,涕泗横流,天生一副断了脚的跪象,想站也站不起来,谁见了谁可怜哪!糟鼻子不吃酒,岂不枉亏了?业内行家明白,张夜壶可不是在做敬老行善的义举,他是栽了一棵利用行乞的摇钱树呢。张夜壶还给雷麻子说了一个更绝的,方家院子的方二娃,寻到深山老林里自家的一个远房亲戚,是一个打小就患了小儿麻痹症的鳏男,长到四十多岁了还不死,老父母把他嫌也嫌不死,正好,方二娃收养了他,人家老父母千恩万谢,他做得有情有义更有利。那个麻痹鳏男上身还有人形,但只能弯到头杵地;下肢只有皮包骨,仅仅两根岌岌扭结的骨架撑着;有皮无肉的屁股永远朝着天,而坐骨、耻骨和尾骨什么的,团在一坨纠缠不清,就像一堆盘根错节、又老朽不堪的枯树蔸……相比之下,“乞丐村”的其它那些靠租用穷人家的孩童当乞讨工具的伎俩,就只能算是雕虫小技了,不入流。

行,安全第一。张夜壶走出门了,还回头对屋里的雷麻子喊:清明节上坟,把它们都烧了,让老祖宗也用一回洋钱。到时候也分给你一坨……

丘桃村的人从追求温饱到追求富裕,这才下跪的。他们不止下跪,还要低头,还要磕首。贫穷是万恶之源,穷痛了,穷怕了,开初是饥不择食,后来是欲罢不能,渐渐养成了惰性,大家都变得更加现实了。不干这活儿,他们还能干啥呢?所以,丘桃村才变成了“乞丐村”。

不要说丘桃村的普通村民经不住乞讨致富的诱惑,就连村支书汪老拐,也藏头掖尾的在这条道上搞创收。他的老婆打从前年开始,都是开春以后就带着小孙女儿进城了,谁也不晓得她们进的哪个城,反正要到元旦节前后才回来。开始说是打工,后来又说是当保姆。打工?当保姆?那你带着小孙女儿去干啥?谁信呐?而汪老拐还经常扯开嗓子喊“三讲”,当然谁也不会当真嘛。

这时,雷麻子家二楼的阳台上,有三只小狮子狗正在训练站功;其中一只小狗的右前脚被车轮轧瘪了,一大节空皮囊里头没了骨肉,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儿。它们脖子上的链子系在合适的高度上,前腿落不下地只能扶住铁栏杆,后腿就正好支撑身子站立着。这是雷麻子看了马戏团的招,才学来的训练方法。小狗们已经站了大半天了,既疲累又烦躁不安,纷纷发出呜呜嘶哑的憋屈声。雷麻子在偷偷制造秘密武器:小狗乞讨。如果训练成功,小狗们就会站着提一只小竹篮,乞求人们的施舍,他看好那一只残疾小狗。雷麻子已经回到了楼上,自己正斜着身子,躺倒在卧室里的长沙发椅子上,翻看那本早已破朽的家谱:对了,咱雷家隔房叔伯哥哥那一支人,现在在湖南长庆……还有舅父的幺叔那一支人,现在在河南阳江……雷麻子口中念念有词,一边自言自语一边用笔写下一些东西……

雷麻子的孙女儿叫兰兰,几年的流浪乞讨生活使她有些早熟。兰兰才九岁,是学龄儿童,但雷家大人们的共识一致,读书没得啥子意思,不读。于是,兰兰就不读。村里的小学校,在几年前已经因为大量的女童弃学而难以为继了。虽然丘桃村的民房越建越漂亮,而村小的房子还是那么破旧。剩余不多的孩子凑合成“复式班”,他们坐在破旧的教室里面读书,反而显得卑微、另类、局促不安或心不在焉。

女孩儿在乡村,一向是不受重视的。而自丘桃村开始创建“乞丐村”以来,女孩儿的价值陡然升高了。她们在大人的操控下,成为了乞讨的主体和摇钱树,每个女孩儿每天可以讨到一百多块钱。行乞的实践证明,乞讨成功率最高、成绩最好的,就数小女孩儿和残疾人,他们在施主和行善人面前,具有占优势的品相。于是,小女孩儿和残疾人,就成为了“乞丐村”里耀眼的明星和抢手货。而残疾的小女孩儿,更是稀奇金贵的极品摇钱树了,“乞丐村”里目前还没有如此完美的尤物。只是付家湾有一个断了一只手的小男孩儿,虽然行乞的成绩突出,但终究不如残疾的小女孩儿含金量高。一个小男孩儿一年的租金是二千五,小女孩儿是三千,而残疾小女孩儿的价格还没有定出来呢。

眼看着张夜壶和方二娃们,都在为来年的事业发展,准备绝招和杀手锏,雷麻子外松内急。他知道乞讨小狗一时半会儿训练不出来,训狗自然不如教人来得快,所以他正在为组建自己的嫡系丐帮而劳神费力。老婆、儿子、儿媳妇都出远门去了,雷麻子安排他们分头去探亲访友;他事先专门研究了那本早已破朽的家谱,想找出更多的沾亲带故的族人,以物色符合条件的种子选手。当然,能够找到鬼模怪相和畸形怪状的丐坯子就更好了。“乞丐村”里的许多当家人,除了尽量发掘自家的潜能以外,像请财神爷一样,到处寻找怪模怪样的残疾人呢。

雷麻子躺倒在卧室里的长沙发椅子上冥思苦想,小狗们吱吱呜呜的哀怨声还在叫,兰兰从楼下蹦蹦跳跳地跑了上来。她一边比划一边嚷嚷,要爷爷给她也做一块像张夜壶家里那样的、有四只轴承轮子的滑板。她说春节过后再进城,她也要坐在滑板上,让奶奶推着走,她推着奶奶走也行。

雷麻子不晓得张夜壶又在倒腾什么新式武器,他急急地跑过去打探了那边的动静。原来张夜壶做的滑板,是给那个断腿的邋遢老人准备的,还有一双轮胎胶皮做的手撑套子。张夜壶正在院坝里训练那个断腿的邋遢老人,他让他坐在滑板上操练用双手撑着地来滑行。老人的衣服仍旧是原来的那一身破烂,算是专业工作服,胸面前还挂着一只破录音机。那成色、品相和行头,简直就是一只攒钱罐。

兰兰,那个滑板是残疾人用的,我们不要那个东西。雷麻子一边诳哄着兰兰,一边联想到了残疾人。须臾之间,他灵机一闪,居然把兰兰与残疾人联系起来了,虽然兰兰并不是残疾小女孩儿。对呀,残疾小女孩儿不是最金贵的摇钱树吗?而残疾小女孩儿是可以加工出来的呀。我们家兰兰……这时,雷麻子心里打了个寒噤,他感到自己的想法残酷无情又荒唐……然而,无毒不丈夫,心软成不了大事业,古时候的人还晓得用苦肉计呢。雷麻子顿时心静得可怕,理智到了严酷……

夜里,丁天立正准备上床了,蓦然听见一阵尖厉的童音传过来,啊呀的痛苦惊叫声划破了夜空!像是兰兰。当丁天立急急地跑到雷麻子家里时,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炉火通红,炉火边,原在洗澡的兰兰穿一只小短裤,赤裸着身子,躺倒在已经倾斜的澡盆里挣扎,炉火上的一只敞盖的大铝锅被绊倒了,滚烫的开水把兰兰的脖子、左膀子及左胸部严重烫伤!被烫的部位已经发肿,红里裂开泛白的肉皮,或鼓出了大大小小的水泡。滚水洒流了一地,蒸气腾腾,一片狼藉。雷麻子自己的一只脚背也被烫伤了……

(一)(二) (三)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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