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跪着生
吴少明

3

火热的八月,丁天立家大悲大喜,一时间丁家父子神经兮兮又疯疯癫癫的,哭也不是,笑也不是。那种悲喜交集的景况和感动,甚至搅得“乞丐村”热心的人们不知所措。

先是丁天立的老婆、丁浩然的母亲死了。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她的死,仅仅因为一张小小的创可贴。紧跟着,丁浩然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到了,这在“乞丐村”是一件破天荒的大喜事,把村子里所有的人都给震慑了。

老婆令人不服气地死掉了,丁天立事后悔恨不已。那天是丁浩然结束高考以后从考场回到家里的日子,他心定地报告说:爸,妈,有希望,准备学费吧……老两口的心踏实了,乐得甜丝丝的,喜气也窜上了眉梢。

运气不好,上大学的学费已经大涨价。东拼西凑,总算头学期的费用缺口不大了。于是她用温水泡上了一方老腊肉以后,兴冲冲的背一只竹篓去采摘青椒、豇豆什么的,张罗着要给儿子滋补滋补,一家人先暗地里贺一贺。

大祸起于一只小伤口,也只是一只小伤口。她在菜地里不经意间被一只细小的铁条扎伤了脚拇指,仅仅裂开了米粒长的一抹小口子,稍微出了一点儿血。她开初都没有给丁天立父子俩说,犯不着说,自己用水冲洗了一下,顺便向走村串户的货郎挑子买了两条创可贴,贴上了事。

不料三天以后伤口开始发烫发痛了,感觉也很难受,但她仍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又换了一张创可贴贴上。丁天立提醒她,最好到乡卫生院去治一治。她说,正在为儿子筹学费呢,不是还有一个差口吗,去乡卫生院没有几百块钱脱不了手的,小口子,不碍事。

当时丁浩然也有过一丝担心,转念他又想,农村人命贱耐熬,也许真的没事。记得那一年爷爷的脚被锄头挖破了,那才是真正的重伤,脚背上裂开了好大的口子,肉都翻出来了,血汩汩的流。但爷爷扯出他的小鸡鸡朝自己的伤口冲了一泡尿,说是“童便”消毒,挺管用。后来真的就好了,一分钱也没花。

没想到又过了六天以后,她的脚伤更为严重了,不但全身发烧,还出现了抽搐和脖子强直等症状,赶快送乡卫生院。晚了,经多方抢救,终未保住性命,人死了。医生说得的是破伤风,还说不该用创可贴捂了气;伤口虽小却是深度污染,该及时清创和消毒,伤口捂住了气,受到了厌氧菌的感染……早点儿来,打一针破伤风抗毒素就没事儿了,早点儿来,也花不了多少钱。

丁天立悔得捶胸顿足,他抱怨老天爷不仗义,偏心眼儿,不但诚实人没有好报应,就连运气也不如别人。雷麻子家的兰兰,那么严重的大面积烫伤都没有死人……

丁天立家的平房,与雷麻子和张夜壶两家的小洋楼,呈品字形比邻。三家人一向走动得较为密切,感觉上似有个挨帮;平日里谁家有个小灾小病的,大家也都感同身受,相互帮衬。后来雷麻子和张夜壶家在邪门歪道上发家致了富,丁家也只是在暗地里与他们较劲。人穷先减了三分力;贫穷,毕竟是一件抬不起头的事情哪,即便是心高气傲的人也肾虚嘴软啊。

丁天立家发生了悲喜交集的大事情,尤其是丁浩然考上了天南工业大学的事情,激动得雷麻子和张夜壶两家人也来劲了。有钱人正愁着没有更多的节日过呢。雷麻子是张夜壶通知回来的,按照抑悲扬喜的心情和阴阳道士的说法,他们建议丧事不要张扬,而喜事一定要大摇大摆,大操大办,只要不放鞭炮就行;不能让死人冲了活人的喜气。其实,因为儿子上大学的费用问题,丁天立也没有能力来为老婆大办丧事,只是暂时垒了一座土坟包。阴阳道士配合了丁天立父子俩与死人的八字五行,认为要等到六年以后,才能够为死者砌墓立碑。丁浩然想,六年以后,自己一定有能力为妈垒砌一座丘桃村最好的坟墓,一定;到时候再来大操大办,既弥补过失,又光宗耀祖。但目前家里的经济困难他是清楚的,办酒席是不是有必要呢?

办!一定要办!要告天下,要邀乡邻,要为儿子办庆功筵。忍辱负重的默默耕耘,夹着尾巴做人这么多年,终于有了扬眉吐气的这一天!丁天立感觉到,这是自己的信念有了伸张。失去亲人痛心又无奈,经济上的负担也很沉重,这些困难不算个啥。天道酬勤,我有人格,我站着做人,过了这一关,道路会更宽。

走在阳关道上的人,就有这么从容。

雷麻子和张夜壶对丁家知根知底,他们也算是在城市里混饭吃的,了解城市的人情世故和世道行情,也就晓得家里出个大学生就像是出了个危重病人。所以,两人就合计着每人赞助给丁天立五百块钱,来资助酒席的费用。尤其是雷麻子,他是真诚的。那次兰兰严重烫伤,他自己的脚背也烫伤了,丁天立二话不说,抱着兰兰就奔公路拦车,赶紧送到县城医院,兰兰才得到了及时的救治。雷家人感激丁天立,都想找个机会来报答。张夜壶似乎更加真诚,他明里出了五百元以后,又暗地里给了丁天立三百元,他说丁家对他有恩。弄得丁天立想了好久,什么时候做过的善事,他自己都忘记了。钱是个好东西,自己确实急需用钱,但雷麻子和张夜壶的钱不干净,他心头梗着,于是他真诚又坚决地表示,钱只能算自己借的,今后一定得还。否则,自己用这种钱大张旗鼓为儿子办庆功筵,就失去了意义,也内疚,不吉利,他想。

村支书汪老拐,也十分在乎丁浩然考入大学和丁家操办庆功筵这件事情。丁浩然是丘桃村土生土长出来的第一个大学生,这是丘桃村有史以来最为光彩耀眼的事情,连乡里也很重视;那个大学生乡长认为,丁浩然在丘桃村是一个“三讲”的榜样,是一个有骨气站着做人的典型。为此,村里拿出了二百元钱,准备对丁浩然进行奖励。二百元,奖励给个人,这在过去的丘桃村,人们会闹翻天的。

丁天立坚持不借用雷麻子和张夜壶家的院坝,他宁愿毁了自家的一些树圩子和庄稼地,也在自己的院坝里和屋团转,摆了十六桌大席,烟火与人气一齐升腾。像丛秀那样,热心来帮忙打杂的,不下十个人。丁家厨房的后门外,挖了三眼临时的大灶。借来的十多屉大蒸笼,洗净以后正立在院后的墙边滴着水。四块门板拼接成的案板很是阔气,上面躺着的几大片白晃晃的猪肉色彩鲜明,血脖子还滴着艳红的血水。几十只鸡鸭已经拔光了毛,裸堆在那里……桂皮和八角搅和着的肉香味,早早就弥散开来,招引了村子里的狗们也来聚会,它们在屋周围转来转去的,有时候因为抢夺食物还相互撕咬,发出嚎嚎唬唬的争执声,显示出了乡土的温馨和丁家的气派。

那天夜里,丁家坝子上张灯结彩,乡亲邻里特意请来了两拨锣鼓队,张夜壶搬来了他家的卡拉OK,还设了个主席台。

虽然丁家人清高又不大合群,但并不影响全村人对他们的敬重。

庆功筵闹热得很,一开始像在开社员大会,人们聚拢在院坝边或围坐在饭桌上,汪老拐是主持人。乡长因故没有来成,但他特地派了个乡里搞文教工作的干部来了。喇叭箱里超重低音有节奏地咚咚震响,众人嘲杂的喧闹声叽叽喳喳。

汪老拐一身正气地握着话筒,他正了正色, 清了清嗓,然后庄重宣布:我们丘桃村的优秀后生,丁天立的儿子丁浩然,光荣考上大学的庆功筵现在开始!

轰闹的人声和零乱的掌声响了一阵, 唢呐和鼓锣的声响更大。在众人的鼓噪下,乡干部把两朵大红绸花分别戴在了丁天立和丁浩然的胸面前。丛秀等一帮少妇人,也学着电视里演的那样,把大把大把的彩色纸屑抛洒在他们身上,父子俩好不体面!好不光荣!看上去,丁天立比儿子还要激动,他恭敬又昂扬地竦立着,他从来都没有见识过这样的阵仗,尤其是自己当明星的阵仗;怯生生的又荣光焕发,他感觉好像置身在光辉的顶点。

文教干部代表乡长讲话:丁浩然考上大学,不但是丘桃村的光荣,也是全乡人的光荣。丘桃村的人要改变命运,就得像丁家父子那样去奋斗。劳动创造价值,知识改变命运,他们为大家做出了生动的榜样……我们一定要讲学习,讲政治,讲正气。在丘桃村还得要多说一句,那就是讲人格,讲人格就是讲正气。要自尊、自爱、自强、自立,大力提倡诚实劳动和劳动致富……

村民们并不在乎理论说教,但有些话他们听得很明白,如“跪着生活是没有尊严的”,那分明是在批评丘桃村的绝大多数村民的乞讨行为,所以大家显得不大自在和不大耐烦。有人在底下喊:不开会了,我们要喝酒!

最后汪老拐吼了几句才结束开场白:希望娃娃们都回到学校去读书,像丁浩然一样,考出去,上大学,我们丘桃村才有希望……

来的人多了,十六桌还不够,又加了两桌。

那晚上,丁天立酒酣耳热,直至喝得酩酊大醉。憋了有些年头了,今天终于出了一肚子的晦气。这是他有生以来最酣快最光彩的经历,他的人生像是达到了高潮。这么多人捧场,这么多人恭维,这么多人呼应,他高兴,他痛快,他怎能不醉呢?最后他稀里哗啦地痛哭了一场!也许他体会了苦尽甘来,也许他有了新的盼头,也许他还想起了刚刚死去的老婆……

4

省城里的天南工业大学,像是一座花园城市,入学的新生和家长们汇成了涌动的人流,在里面穿梭。丁天立到过省城好多次了,但进入大学这是头一回。本来丁浩然不让丁天立来送,但丁天立不放心,又想长长见识、沾沾光,于是就来了。父子俩几乎被繁华的建筑和如织的人流弄得晕头转向,好不容易报上名、交了费,握着两把带号牌的钥匙,找到了相应的公寓楼和特定房间里特定的铺位。

学生宿舍是八人间的,有四架上下铺,因为屋中间并排着八张小书桌,每张小书桌底下塞了一只木凳子,还有一面有八扇门的壁橱,房间里显得比较拥挤,但丁天立对一切都感到新奇和高贵。学校不让新生带床上用品,在属于丁浩然的那一张上铺上,果然已经放好了棉絮、被单和竹席等物品。

住这间屋子的其它几个新生,和他们的家长也先先后后进来了。大家纷纷评论或报怨学校的条件太差劲,继而谴责起扩招政策来,一时间屋里面显得更加拥挤了。丁天立看得出来,他们都是富裕金贵的城里人。

爸,你在外面去呆着吧,铺床挂蚊帐我自己来。丁浩然的行李是最少的,就一只劳动布的背包。

行,我先呆在外头,你自己收拾吧。丁天立感觉这儿的条件够好了,他们还嘀咕个啥呢?

丁天立蹲在门外,感觉有些困乏,禁不住点燃一支香烟抽了起来。随着烟雾飘进屋里,那燃烧树叶一样的刺激味,呛得里面的人忍不住一阵咳嗽,抱怨声更大。一个正接听手机的新生探出头来咕哝道:谁在抽啥子烟�??咴兜愣?铮?核廊死玻?

丁天立知趣,赶紧把烟灭了。

屋里的抱怨声还在继续,一个当母亲的说:试一试嘛,实在不行就自己出去租房住……

丁天立想认一认儿子将要生活四年的大学,丁浩然陪着他好奇地在校园里转悠。曲桥、湖水、篷亭,树荫、廊道、草坪,还有银灰色的教学大楼和淡蓝色的学生公寓,这一切似乎提升了丁天立的豪气。他感慨地说:这就是货真价实的大学!儿子啊,咱们终于在这里有了一席之地呀,这是天堂啊,你要珍惜哟!

丁浩然感受到的,却是一种受压迫的气势和陌生的高贵,他深怕自己与这个环境不融洽、不协调;他已经因为自己的底气不继,感到了自卑和心虚……

学校的食堂似乎不止一家,转了一大圈,他们就看见了三个大食堂。新生们和一些家长不断从餐厅里进进出出,父子俩这才感觉到肚子饿了,该吃晚饭了。

我吃馒头,你去吃饭。背包里有一只塑料袋,里面还剩有两只馒头,你回去给我拿一只馒头来,我不饿,我吃一只馒头就够了。你去吃晚饭吧,去餐厅吃饭。丁天立特意加重了“餐厅”二字的语气,虽然说得有些拗口。

那哪行,我们都去餐厅吃吧,要么都啃馒头。

不,你一定要进餐厅去吃饭,你也是大学生,你一定要同他们一样,要进食堂的餐厅去吃饭。丁天立又补充一句,我和你不一样。

丁浩然知道拗不过父亲的固执,只好又要把他带回自己的宿舍里去呆着。

不,我不去你的宿舍了。我看过了,很好,我就放心了。你自个儿去吧,我找个蔽静的地方歇着……

丁浩然怎么安心吃得下饭呢,他潦草地在食堂里吃了一碗最廉价的清水面以后,匆匆赶到父亲待着的地方。

爸,今晚上你去住旅馆吧,要不你就和我挤一铺?

不,我不会再去你的宿舍了,我也不去住旅馆。我就这么歇着,反正天气不冷。

我们去找个小旅馆吧,我打听了,这周围的小旅馆很多,价格也不贵。

你放心吧,我就这么歇着蛮好。往后你要花的钱还多呢,能够省个钱是个钱。我明白,你不能跟你的新同学比,爸把你亏了,爸只能做这些了。

那我去把我的凉席取来,让你铺在这地下睡,还给你拿一张床单来盖,我今晚上不用凉席和床单也行。

别、别、别,千万别。你能够与同学一样的,就一定要一样。虽然我们穷一些,但我们有脸面、有志气。你是一个大学生了,全村人都为你开了庆功会的,你要为大家争一口气,撑一张脸哪。

让父亲在露天里过夜,丁浩然于心不忍,他有些艾怨地说:爸,我们现在反正是不如别人的,这是城乡差别,这是现实,这不是我们的错。我们不要自卑,也不必死要面子。正因为不如别人,才来上大学的嘛。

丁天立不出声。

我们只是输在起点上,人生是马拉松长跑,笑在最后才算的。丁浩然喃喃地说。

儿子啊,我不是死要面子,我是怕你吃亏,怕你受憋屈。我不算个啥,但我是有骨气的人哪!你的妈走得早,我得照顾好你、尽全力来维护你才安心啊!

父子俩在湖中曲桥上的一间白色篷亭下僵持着。入夜以后,高楼大厦里明耀的灯光把到处照射得亮花花的,连四周的湖水里也有无数的灯火在闪烁,丁天立感觉被无数只眼睛盯着似的,他窘涩得发慌!

这儿不行,得换一个地方。他惴惴不安。

父子俩又寻到一个花园的荫蔽处,有个小凉亭,凉亭里还有水磨石的靠椅。这儿就好嘛。行了,你回去吧,回你的学生公寓去,早点儿睡觉。明早上你再来和我说句话,再说句话我就回去了。丁天立说完,硬推着丁浩然回公寓去了……

时至下半夜了,丁天立躺在沁凉的靠椅上,手摆不顺,脚也打不直,蚊叮虫咬,又思绪翩翩,始终不能入睡。他想了很多问题,包括想到了自己的家乡“乞丐村”和乡亲们,还想到了城里人和城市生活。最后,他只是觉得这个世道有些不公,觉得上天的心眼儿有些偏。是的,儿子说得对,这叫城乡差别,城乡差别就是世道不公……

这时候,丁浩然蹑手蹑脚地又赶过来了。丁浩然也睡不着,父亲委屈在这么一个地方,他怎么会睡得着呢?

没事儿,一天两天不睡觉也没事儿。爸,我来陪你说说话,好消磨时间。

于是,丁天立坐了起来。父子俩都坐靠在水磨石的靠椅上,一时间不知道说些啥子好。

你安心在这里读书,莫担心钱,我会想办法的。拼上老命我也要让你把书读出来。

拼老命是拼不出钱来的,爸,我家的家底我清楚,我会省着花钱的,我也会搞一些兼职,勤工俭学。爸,你不要把自己搞得太累。

每年土地里最多只能刨出两千来块钱,还要加上副业,这你知道,我家的家底你也晓得,是不够你读书的。我算了一下,你在这儿上大学,一年怎么也得花一万来块钱,第一年的花费更多一些。我不会去打工,村子里外出打工的人,很多都不能按时拿到工资,一拖几年拿不到钱的也有,求人的事情不稳当,笑脸求人不如黑脸求土。

可以多养几头猪嘛。

是的,是准备多养几头猪,还有鸡、鸭,我准备了一千块钱的本钱。对了,雷麻子和张夜壶都向我表示了,如果学费不够可以找他们借。我尽量争取不向他们借……

说起雷麻子和张夜壶,他们又想起乡亲们来。丁天立点燃一支烟,轻轻吞吐着烟雾,默不作声。

其实,乡亲们可爱,丁浩然叹了一口气继续说,他们活得简单、自由,他们也富有。

是的,他们自由,他们富有。我们讲骨气,讲骨气就得多受一些累,讲骨气就得多吃一些苦,讲骨气是不容易的,但是我心安。

这上帝的安排总是有些怪,村子里的有钱人不能上大学,恰恰我们没钱的人反而能够上大学,真是不巧。

是啊,丁天立说,我们缺的是钱,但精神上不穷。

讲骨气为什么就讲不出钱来呢?雷麻子他们什么也不讲,就讲实惠,反而好了。丁浩然忿忿不平。

开初也是贫穷给闹的,穷困得走投无路了,又没得更好的生存技能和条件,乞讨总比违法乱纪的蛮干要好。丁天立无奈地继续说,后来大家都放开了,再也没得啥子顾忌了,实际问题也解决了……但我不会走那条路,宁死也不走那条卑贱的路。

穷人是没有尊严的,人的本能是把生存放在第一位,管它是跪着还是站着,先生存下来再说。站着生存不了就跪着生存,好死不如赖着活,这就是雷麻子他们的道理。丁浩然顿了一下,接着又说,其实,雷麻子他们很聪明,算是穷出来的智慧,也许他们更能够适应这个社会。

聪明个啥?他们不是聪明,他们是很现实。要脱贫,也得要有尊严地脱贫嘛。如果没有劳动能力,或遇到意外灾祸,又得不到社会的救济,去乞讨是可以理解的,雷麻子他们却不是这样。穷人有尊严,穷人的尊严在心头,穷人更应该有骨气。

心里的东西很顽固,看不见也摸不着,却并不实惠。其实,有很多社会弊端,根源都在于贫困。贫困不但扰乱社会秩序,也扰乱人的心智,贫困才是人类的公敌。沉默一阵以后,丁浩然接着说,村子里没得宗教,大家不懂得信仰,也就不晓得灵魂,不敬畏谁、谁、谁,也不如城里那些知书识理的道貌君子来得大奸大恶,乞讨而已,道理很简单,这是个社会问题。

是的,是社会问题,是社会造成的问题,怨不得乡亲们哪。丁天立接着转了话题又问:你知道《清明上河图》这幅画吗?

知道,传世名作,一级国宝。那是著名的现实主义风俗画卷,北宋末年张择端的作品。好像画的是“出郊”和“上河”,还有,还有“赶集”,还有,对了,还有“扫墓”这些场面。

丁天立感慨地说:画中一共画了五百多个人物,其中就有城边行乞的残疾老人。

真的呀?那就说明了乞讨是个古老的职业,今天自然也就有人继承了。

我原来是瞧不起雷麻子和张夜壶他们的乞讨行为的,后来我也想通了,很正常。不同的人各有各的活法。他们有他们的活法,我有我自己的活法。

丁浩然说:现在是商品社会,人人都在交换中生存,谁都要卖点啥才行。农民卖农产品,工人卖技术,商家卖商品卖服务,军人卖命,谁不卖呢?妓女就是卖身。

雷麻子和张夜壶他们卖的啥?他们好像是无本经营?丁天立问。

丁浩然想了想说:他们应该叫卖尊严,出卖自己的尊严。尊严是最不好定价的东西,最昂贵,又最不值钱。

我好像想明白了,为什么有些人只能出卖尊严呢?不公平嘛,尊严是被不公平害的,任何社会都是不公平的,谁也不要指望社会是公平的,一切要看你的能耐和运气。丁天立无奈地摇摇头,又说,很显然,社会是属于强者的社会,强者才有公平,强者才有尊严,弱者没得这些。

丁浩然盯着天上的星星,喃喃地说:人太渺小了,听天由命吧!

丁天立说:也不要太悲观了,人还是要有信仰。

要有信仰,是啊,丁浩然说,不同的信仰,不同的活法,不同的报应……

(一) (二)(三)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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