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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鳟鱼杀人事件
柴春芽

第一次,白炽撰写的新闻稿件上了头版头条。那条新闻的标题是《痴情女十六年苦追莉莉周》。第二天,白炽发表了题为《慈父支持爱女苦追莉莉周荡尽家财》的追踪报道。在这篇报道中,白炽说:“年过六旬的老人决定卖掉房子,第三次陪女儿赴香港寻找莉莉周。”

作为拨打新闻报料热线的回报,报社为王二水免费赠阅《晨报》一年。从此,每天清晨,送报员刘大虎就蹬着自行车,把一份散发着油墨味的报纸塞进王二水家的门缝。一周以后,刘大虎不得不走更远的路,到铁路边的一间平房前送报纸,因为王二水为了抵债,把房子卖掉以后租住在了那里。刘大虎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总是用他那愁苦的面容表现出一副杞人忧天的表情。平时,每次送完报纸,他只跟王二水寒暄两句就骑上自行车匆匆离去,因为挣钱的事情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去跟时间赛跑。只有在每个星期天的上午,他会把别人的报纸送完以后,来给王二水送他帆布包里剩下的最后一份报纸。他像个慢性病人那样,把王二水的家当成了给自己提脓解毒的医院。每一个星期天,他和王二水一起蹲在墙根下,晒着太阳,卷着旱烟,谝着闲传。他缠着王二水,把自己的一肚子苦水倾倒出来。

“唉,我活不成咧!”他先感叹一句,为自己的倾诉定下悲伤的调子,接着说,“两个妹妹上大学,一年两万元的学费呀,老天爷呀,两万啦!我一个民工就是把自己卖了也不值两万元呀!王老师,你说,现在的大学是在为国家培养人才吗?我看不是,现在的大学就像油坊里的榨油机,丢进去的是年轻的娃娃,榨出来的尽是黑乎乎的血啊。”

“你说的在理。”王二水像个经验丰富的医生,因势利导地感喟说,“鲁迅先生以前说,封建礼教吃人,我看呐,现在就是人吃人。”

“这他妈都是啥社会么!当官的富得流油,老百姓穷得连个屁都舍不得放。就说那宣传部长吧,我们报社的人都叫他吴老板,住的是别墅,女儿在美国读书,隔一段时间我去给他送报纸,就发现他家的小保姆又换了一个。换保姆干嘛,还不是为了他那根老鸡巴。”

由于女儿的大肚子,王二水推迟了去香港的行程。白炽总是来催促他尽快把那个碍事的大肚子解决掉。他用一种阴暗的心理猜测,大肚子里的婴儿肯定跟一桩乱伦事件有关。这个聪明的记者不想让自己的报道最后变成一篇荒诞小说,因为谁都不会相信王娜娜梦中受孕从而怀上莉莉周骨血的事情。

“不过,感谢主,我可相信梦中受孕的事情。”刘大虎说,“一位天主教牧师在我老家传教的时候,就讲过,圣母玛丽亚就是在梦中怀上耶稣的。”

只有王二水心知肚明,如果不解决女儿肚子里的孩子,莉莉周肯定不会与女儿见面。

中秋节那天上午九点多,刘大虎拎着一瓶牌子叫作“百年孤独”的白酒来见王二水,因为在这偌大的城市,他就只有王二水这样一个朋友。他第一次跨进了王二水的家。那是一间摇摇欲坠的砖房,泥土的地面非常潮湿。为了多收一份租金,房主用三合板把那个房子一分为二。王二水住进来以后,为了给女儿一个独处的空间,他又用三合板把那被房主分成两半的房间再一次一分为二。这样一来,王二水那间既当卧室又当客厅和厨房的房间就显得非常狭窄,炉子、灶具、床铺和养着红鳟鱼的大鱼缸紧紧地挤在一起,让人连个挪屁股的空间都没有。王二水的隔壁住着一个男人,但王二水从没见过。因为那个男人昼伏夜出,像一只獾。每个周末,他都要和一个女人躲在隔壁度过星期六和星期天。对王二水来说,周末是一场灾难。薄薄的三合板毫不隔音。隔壁的女人在床上从早到晚被那个男人弄得又哭又叫。她叫得酣畅淋漓。她叫得地动山摇。她叫得王二水的心里像猫抓一样难受。从公路上经过的卡车司机总是以为有人在那间房子里杀猪。在这个中秋节的上午,隔壁的女人又叫了起来,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王娜娜躲在那鸟巢一样的房子里,想着莉莉周,做着白日梦。尕桂炒了一碟花生米,端给两个男人下酒,自己则默默地坐在床沿上,望着窗外肮脏的阳光。离公路不远,铁轨上走着几个灰色的人影。每隔一会儿,就有一辆火车从铁轨上驶来,把那些灰色的人影像赶麻雀一样赶到一边去。火车车窗里那些幽灵般的面孔,一一闪现,随即又熄灭不见。

“可恶的火车,简直就和隔壁的臭女人一样,存心要把这破房子掀翻,”王二水跟刘大虎碰完杯,闷闷不乐地发着牢骚。

“老哥,要不你搬我老家住去。”刘大虎热心地说,“我家在一个小山村里,安静得连苍蝇拉屎都听得见。刚好我老婆要生娃,我得回家照顾她。”

“那……你家有地方住吗?”尕桂把目光从肮脏的阳光中抽回来,对准了刘大虎。

“有,房子多的是。一个大院子,厅房里住着我爹娘,北厢房我和媳妇住,南厢房空着,南厢房顶上还有个高房,你家闺女可以住。”

“太好咧!”尕桂一扫满脸的凄苦,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说,“这鬼地方就跟个疯人院一样。”

“兄弟,那就难为你咧,”王二水也像看见希望的曙光一样,激动地说,“我家闺女就跟你媳妇一起生娃吧。”

中秋节一过,王二水退了房子,把红鳟鱼寄放在刘大虎租住的房子里,就带着妻女跟随刘大虎到了毛卜拉村。毛卜拉被两道巨大的山脉夹在中间,一条潺潺的小河绕村流过。漫山遍野的霜叶似乎要燃烧起来。田野上,农民把金黄的玉米摘下来,堆成了小山。湛蓝的天空下,阳光像水一样洗去王娜娜一身的风尘。这是她第一次走进乡村。她像个初临人世的婴孩那样,张开肺叶,呼吸着香甜的空气。云雀的叫声如此鲜嫩,宛如天空中长出的嫩芽。一切都是那样纯净,仿佛她曾经梦见过的海中小岛。虽然失眠症并未离她而去,但她却不再因失眠而痛苦了,因为她住在毛卜拉的日子,感觉像是活在一个美丽的梦中。

腊月十三,刘大虎的媳妇生下了一个女儿,取名腊梅。给孩子过百日的那天,乡亲们送来了彩蛋、醪糟和花卷。人们唱着祝福的歌儿,跳着欢快的舞蹈,一直欢腾到半夜。晚上十一点零五分,王娜娜临盆。刘大虎的媳妇从她胯下的血水中捞起了一个昏昏欲睡的男婴。为了庆祝这个孩子的诞生,人们通宵达旦地狂欢。

记者白炽到处寻找王娜娜,最后在送报员刘大虎那里打听到了她的下落。白痴赶到了毛卜拉。那时候,王娜娜正在努力忘记有关莉莉周的一切。她把莉莉周的磁带、CD和招贴画付之一炬。在这宁静的乡村里,王娜娜的失眠症也在逐渐消失。自从有了孩子以后,她那温柔的母性一下子从生命的最深处喷涌而出。她不仅悉心呵护着自己的孩子,而且对父母也体贴入微。

“我哪里都不想去。”王娜娜对白炽说,“如果你有莉莉周的电话,请你告诉他,为了孩子,他可以把孩子接到香港去,但我只想一辈子生活在毛卜拉。”

“如果你不去亲自跟他说,他怎么会相信你为他生了个孩子呢?”白炽说。

“好,为了孩子,我去找他。”

“太好了,他最近要在北京开一个演唱会,我们这就出发,到北京找他。”

为了保证独家新闻报道,白炽把王二水一家安排在宾馆以后就禁止他俩外出走动。全国各地的记者风闻王娜娜住在北京,便纷纷赶来。有的记者不惜花费重金,聘请私家侦探,觅踪王娜娜。一天下午,白炽去参见莉莉周的新闻发布会。利用这个机会,王二水带着妻子和女儿出去透透空气。宾馆房间那股呛人的酶味几乎让他们的肺叶长满了青苔。宾馆外面的过街天桥上,一个须发如雪的老人正在表演巫术。那是他用一生的时间掌握的惟一一门手艺。那门手艺像一个装满馍馍的口袋,无论他走到哪里都不至于会被饿死。他用驱赶梦魇和鬼魂的咒语,赶着一群纸人纸马从天桥这头奔跑到天桥的另一头。受到这一奇观的吸引,一些自作聪明的城里人甘愿冒着被变成梦魇或鬼魂的危险,让老人的咒语驱赶着从过街天桥上像猴子一样跳上窜下。王二水走过天桥的时候,并没有认出他来,倒是王娜娜眼尖,一眼就认出了那是阴阳先生。

老乡遇老乡,两眼泪汪汪。

王二水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从那群纸人纸马身上跨过去,拉住了阴阳先生的手。失去了控制的纸人纸马像突围的军队一样,纷纷从天桥上跳下去,顺着公路一溜烟跑得不见踪影。

“十六年了,我每天上午去国务院信访办公室递交申诉材料,下午就来这儿挣点钱。”阴阳先生握着王二水的手,泪水涟涟地说,“我要为我儿子伸冤呐!”

王二水不能保证他曾经见过的那个疯子是被释放出狱的二毛还是他的鬼魂,但他还是把目睹的事实告诉了阴阳先生。

“一个记者对我讲,”王二水说,“诬陷二毛的马把子被枪毙了。”

当天下午,阴阳先生就离开了北京,回老家去寻找自己的儿子。天桥上摆地摊的小贩突然觉得寂寞起来,而那些每天上下班经过天桥的市民,因为再也看不到神奇的巫术表演,感得生活更加索然无味。

在莉莉周演唱会开始的前一天下午,王二水和妻子以及女儿再一次经过天桥时,看见一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操着一口北京方言,在那里表演巫术。摆地摊的小贩都叫他骆驼祥子。在过去的十六年里,他每天都来观看阴阳先生的表演,天长日久,竟记住了驱赶纸人纸马的咒语。自从阴阳先生走了以后,骆驼祥子突然觉得失去了活着的意义。他在天桥上徘徊复徘徊,好几次都想从天桥上跳下去,让一辆奔驰而来的汽车结束自己的生命,但他是个有使命感的人。为了拯救那些被寂寞和虚妄折磨得双眼无光的人们,骆驼祥子决定放弃蹬三轮的营生。他以巫师的职业掀开了人生新的一页。可是,好景不长,在莉莉周演唱会开始的前一天,骆驼祥子不小心用一句复杂的咒语把一名马克思主义哲学博士变成了梦魇。他本来是想让观众见识一下自己的本领,结果却不知道用什么咒语把那个梦魇变回马克思主义哲学博士。这件事将他打击得一蹶不振。他再也不提用巫术驱赶纸人纸马的事了。其后不久,警察来找他的时候,看见他蹬着三轮车,在天桥底下招揽着生意。

在白炽的安排下,王娜娜如愿以偿。她握着头等座位的票根,捂着快要碎裂的心脏,看完了莉莉周的演唱会。她在台下流完了一生的眼泪,企盼着莉莉周从舞台上走下来,径直向她走来。她多么希望莉莉周像梦中那样,明亮的眼睛里只有她一个人的影子。可是,他忘情于表演,竟对王娜娜无暇一顾。她伤心欲绝地离开座位,一次次地冲向保安人员用身体堆起的人墙。

王二水和尕桂在演唱会场之外,为女儿捏了一把汗。王二水的心情格外紧张。他抽烟时,尕桂发现他的手抖得很厉害。抽完一包烟以后,王二水就跪在地上,撒开双手,一遍遍地向着天空祈祷。他祈求神的佑助,让莉莉周和女儿一见钟情。

演出结束后,午夜的街道上挤满了谈笑风生的青年男女。王二水和妻子直等到人群散尽,才看到女儿抱着一棵树,哭软了她那柔弱的身子。王二水把女儿揽进怀里,轻声问道:

“看到他咧?”

“可他没看到我,”王娜娜抬起红肿的眼睛,对父亲说,“他好狠心啊,他竟然不看我!”

“不过,你终于看到他咧,咱的心愿也就实现咧。”

王娜娜点了点头说:

“我已经满足咧。爸,咱回毛卜拉吧,我再也不想这样咧,我想娃咧。我只想安安静静地生活。”

宾馆外面挤满了记者,其规模绝不亚于莉莉周的新闻发布会。他们轮番提问,一直把王二水一家折腾到天亮。等记者离去以后,白炽怂恿王二水说:

“现在有了新闻媒体的支持,他莉莉周不敢不见王娜娜。我看呐,你们最好追他到香港,把事情闹大。事情闹得多大,他莉莉周就越害怕。”

王二水的眼睛像被重新点燃的马灯,明亮得有些吓人。

“白炽记者说得对,咱不能把十六年光阴白白扔给狗吃咧,”他说。

“爸,我真的不想再这样咧。”王娜娜说,“我好想娃。我好想安安静静地生活。”

“你听爸的话,”王二水说,“这是咱最后一次。如果这次再不能见着莉莉周,咱就到毛卜拉去,耕田种地,好好儿地过咱的穷日子。”

“你爸说的有道理,咱就这最后一回,这一回不成,咱就死心咧,”尕桂说。

王娜娜看了看父亲,又看看了母亲。父亲和母亲的头发昨天下午还黑黑,这会却全白了。

“好,就这随后一回,” 王娜娜说。

至少有一百家新闻媒体的记者跟随王二水一家挤上了飞往香港的航班。在香港,记者们抢着为他们安排宾馆。王二水一家住进了三星级宾馆。晚上,王娜娜打开电视机。新闻频道的节目主持人正在播报一条耸人听闻的凶杀案。一名喜欢在尖沙嘴公众码头钓鱼的男子,杀死了妻子及其情夫,并把他俩碎尸以后用高压锅煮成了汤汁。这条新闻看得王娜娜胃里一阵翻腾,最后,她换了一个频道,对自己十六年苦追莉莉周的娱乐新闻刚看了一半,就冲进洗手间呕吐起来。

同一天晚上,莉莉周强忍着恶心看完了新闻频道的杀人碎尸案,然后把电视调到了娱乐频道。他看到了王娜娜疯狂的举动。十六年倾家荡产追自己!这把他吓了一跳。像任何一个无辜的人那样,他觉得一种犯罪感像块石头一样压在了心上。电视画面上王娜娜口口声声以十六年苦追莉莉周而倾家荡产相要挟,要求莉莉周与她见面。他感到自己的精神被绑架了。经过反复思量,他决定避而不见。通过乔装打扮,莉莉周躲过狗仔队的监视,飞往夏威夷隐居起来。一个月以后,等不到事件进展的记者相继撤退。王二水一家被困在了香港,因为没有人为他们付房费和伙食费,而他们从家里带出来的钱已经花了个精光。

白炽利用这次出差的机会,在香港玩了整整一个月。临离开香港时,他给舅舅买了一台笔记本电脑。那是水货,要比大陆便宜许多。

王二水给白炽打手机,发现对方手机不在服务区内,于是,他只好带着简单的行李,和妻子以及女儿来到了尖沙嘴公众码头,准备在码头长椅上度过一夜。码头上的一切都不曾改变。年轻的摄影爱好者依旧把镜头对准了天边的晚霞。被铁丝网桎梏的大海像一个心情激动的人一样波涛汹涌。只是,防波堤上那个垂钓者不见了。王娜娜把胳膊搭在铁丝网上,迷惘的眼神不知该投向何处。王二水来到女儿身边,看到她忧伤的样子,就说:

“老天爷其实对咱并不坏。”

说着,他翻过铁丝网,向防波堤走去。海上起风了。一只只海鸥在风中打着摆子,像中枪了一样摇摇晃晃。海浪愤怒地拍打着防波堤。

“别,爸爸,别,咱们的运气已经坏到家咧。”王娜娜朝父亲喊道,“我不想再看到任何意外。”

“别担心!”王二水头也不回地说,“我想给你证明,老天爷对咱真的不坏。”

“今天可没有龙卷风!”尕桂提醒他说。

在海鸥仓惶的翅膀下,王二水一个猛子扎进了大海。那几个年轻的摄影爱好者把眼睛从取景框上移开,注视着海面。晚霞消失了。海平线上驶过的邮轮发出悲凉的叹息。世界变得寂静无比。那时候,夏威夷海湾正是巨浪蹈天。莉莉周站在海滨大厦的落地窗前,感到那巨浪像怪兽一般向他扑来。海风越来越猛。天黑了。尖沙嘴公众码头上,年轻的摄影爱好者收拾起相机,说说笑笑地向灯火璀璨的市中心走去。对于他们来说,这普通的一天跟以往没有什么区别。王娜娜费力地爬过铁丝网。她的膝盖碰到了石头,血从裤管里流了出来,但她没感觉到疼。腥咸的海水溅到她的嘴角。她伸出舌头舔了舔,觉得海水的味道比眼泪的味道要淡一点。被海浪打湿的防波堤很滑。王娜娜小心翼翼地走上去,有时候不得不用手脚并用。对着激浪翻腾的大海,他喊道:

“爸爸,上来吧,咱不玩咧。我知道,老天爷对咱们着实不坏。”

大海没有回声。她焦急地哭喊道:

“爸爸,快上来吧,你看,我都笑咧。”

尕桂的身子一软,靠在了铁丝网上。她用手捂住了脸。无声的泪水从指缝里流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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