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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鳟鱼杀人事件
柴春芽

即使在深深的夜里,王娜娜仍然难以入睡。她不得不一天二十四小时连续不断地播放莉莉周的歌曲,以抚慰她那躁动不已的心灵,否则,那不眠症会和肉铺老板马二杆子的妻子胆囊里不断孳生的蚂蚁一样,蛀空她的身体。在这种情况下,她不得不中断才上到初中二年级的学业。

为了治愈女儿的不眠症,王二水求医问卦,经常耽误工作。如果不是校长有意开恩的话,他早就被开除了。起先,他曾想求助于周大师,没想到周大师竟携带巨款和几个亲信逃到了美国。新闻媒体对其利用邪教组织进行反党反人民的活动进行了连篇累牍的批判。同时,警察到处搜捕练气功的人。王二水这才发觉,所谓气功治病纯粹是一场骗局,于是,他把注意力转向中医。最后,功夫不负有心人,王二水终于找到了一位家学源远的老中医。老中医告诉他,用雨水那天桃花上的雨滴十七钱、芒种那天芙蓉花上的露水十七钱、霜降那天菊花上的白霜十七钱和小雪那天腊梅花上的薄雪十七钱,煎熬五月端阳的蟾蜍一只、八月中秋的青蛇一条,砂锅中熬出的汤汁即成一副治愈不眠症的良药。

王娜娜的不眠症早已成为阿干镇街谈巷议的事情。正当那古怪的药方折磨得王二水寝食难安的时候,音像店的小伙子赵明亮带着莉莉周的新专辑和新的招贴画来找他。那是王娜娜梦寐以求的东西。王二水把赵明亮带到女儿的房门前,说:

“快来看莉莉周的新专辑。”

王娜娜打开她久闭的房门。赵明亮闻到了一股肉体发霉的味道。那味道令他着迷。

“每隔三天……每隔三天……我来看你,” 他语无伦次地说。

王二水在女儿脸上看见了消失多日的笑容。而赵明亮则以为,王娜娜脸上展现的笑容,是对他那隐藏在心灵深处的初恋施以心有灵犀的回应。从那以后,他收集有关莉莉周的一切,莉莉周的新专辑、塑胶唱片、招贴画、纪念章、新闻剪报……他对莉莉周的身高、体重和腰围了如指掌。每隔三天,他就带着收集的资料来看望王娜娜。凭着那些资料的帮助,他可以在王娜娜的房门前站上半个小时,贪婪地闻着王娜娜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霉味。天长日久,莉莉周的新专辑、塑胶唱片、招贴画、纪念章、新闻剪报等在王娜娜的房间堆积如山,几乎都能把她掩埋。

王娜娜每天都要站在水缸边对着红鳟鱼乞求它把她带入梦境,但是,不眠症依旧把她折磨得死去活来。在那合不上眼睛的日子里,惟一能够帮助她缓解情绪的,就只有赵明亮每隔三天带给她的那些新鲜资料了。对那古怪的药方,她逐渐失去了信心。一年后的那个春天,王二水正在收集雨水那天桃花上的雨滴,赵明亮来向他辞行。赵明亮有个梦想——他要挣到足够的钱,带王娜娜去香港寻找莉莉周。以一个少年不谙世事的想法,他认为只有在金矿上才能迅速致富。王二水把这个惊人的消息告诉了女儿,并暗下决心,要像赵明亮一样挣钱,然后带女儿到香港寻找莉莉周。赵明亮的这个想法鼓舞了大家,连一向阴沉着脸天天念叨着“咋都去看陨石咧”的尕桂也倍觉振奋。

第二天早晨,赵明亮被一辆长途班车带向了遥远的西部荒漠,在那里,无数的金矿正在闪闪发光。长途班车缓缓驶出了阿干镇。他坐在车厢里,对跑在班车后面的灰尘中向他招手的两个朋友没有回头再看一眼。他如此决绝,像心怀某种使命的圣徒。

王二水留下妻子照顾着女儿。他只在周末才回家一次。他把以前每天从家里到单位消耗在路上的时间用来当家教挣钱。

尕桂也没有让自己有过一刻的清闲,她跟着那些自从男人们去看陨石以后就变成寡妇的女人们一起,在煤炭街的红灯区当起了三陪小姐。国营煤炭厂倒闭以后,煤炭街竟意外地红火起来。不到一年的工夫,苏联式住宅楼被装修一新,变成了欧式大酒店。每逢周末,煤炭街就变得灯红酒绿,笙歌艳舞,分不出白天和黑夜。从K市开来的高级轿车挤得煤炭街水泄不通。寡妇们非但没有因失去丈夫而贫穷潦倒,反倒个个穿金戴银。在星期一到星期四这无所事事的时间里,她们坐在一起,嗑着瓜子,谈论着东家长西家短的是是非非,并且还要不经意地说出一句:“以前真不是人过的日子!”她们不再关注肉铺老板马二杆子的妻子,虽然那女人被胆囊里不断孳生的蚂蚁吞噬着,连妒忌的力气都已所剩无几。

在那流金溢彩的岁月里,只有瘸子三爷还像从前一样,默默地打扫着大酒店的浴室和厕所。完工以后,他就谦恭地站在厕所门口,伸出双手,接过达官显贵施舍的零钞。有一次,他看见尕桂从他面前走过,就轻轻地叫了一声她的名字,但她把自己装成了一个从四川来的女人,瞪大了惊讶的眼睛,用装出来的南方口音问道:

“尕桂是哪一个?”

仅仅过了一年花天酒地的生活——这一年,尕桂每到周末就欺骗丈夫说自己在一个酒店老板的家里当保姆,因为那个老板每个周末都要举办一场宴会。后来,一个去新马泰旅游回来的乡长给她传染了性病。于是,她不得不告别煤炭街,回到家里,和患有失眠症的女儿呆在一起。不久,她的下身发出一种臭味。那只杂种哈巴狗从此再也不愿与她亲近。王二水每个周末见到她,脸上总是挂着嫌恶的表情。尕桂悲哀地自省到:“恶报来了。”

二十年前,国营煤炭厂快要发不出工资的时候,父亲说:“嫁给那个男人吧,我能看出来他是真心喜欢你,虽然年龄偏大,但他是个老实人,还有个正经工作,又是城市户口。”结婚二十年,尕桂一直对嫁给这个比她大二十岁的男人心有不甘,因此,她对王二水的冷漠总是难以遮掩。在面临离婚的日子里,王娜娜的降生缝合了两人的裂痕。为了女儿,他们重新过起了不冷不热的生活。王二水曾经一度鼓足信心,想要用激情点燃他和妻子从未享受过的爱情,但尕桂宁愿用干燥的身体扑灭那风中烛火般摇曳不定的情欲。而现在,遭受报复的日子终于来临,即使她燃尽自己,恐怕也不会暖热王二水那颗结了冰的心。

同样,王娜娜因无缘晤面梦中情人,她那少女的芳心也结上了厚厚的一层冰。

在那个濒临绝望的冬天,赵明亮带来了阳光。他披着一身被阳光晒破的皮肤,出现在她的房门前。他颤抖着双手,撕开内衣小兜,掏出一枚无名指指甲盖那么大的金子。那枚金子是他塞进屁眼从金矿上带出来的。王娜娜终于笑了。

那枚金子在黑市上卖了三千块钱。在父亲的陪同下,王娜娜乘坐飞机赶到北京,观看了一场莉莉周的个人演唱会。赵明亮守在阿干镇,满心期待着一个满面春光的姑娘从北京回来。一周后,他等来的却是一张死人般的脸。莉莉周在演唱会上,一直把背影对着那些三等座位上的观众。不幸的是,王娜娜在黄牛党手里高价买到的,只是一张三等座位票。

看到心爱的姑娘如此伤心,赵明亮再一次踏上了开往西部的长途班车。这一次,他把头探出车窗,张望着离他越来越远的故乡。这一次,没人为他送行,因为那两位朋友一年前随家人迁离了阿干镇。

王娜娜把自己锁进房间,身上堆满有关莉莉周的纪念品,像一具重棺厚葬的木乃伊,躺在床上,静静地等待梦中的红鳟鱼给她带来新的启示。这一等就是五年。她内心的希望之火濒临熄灭。那个去西部淘金的少年一去不复返。她原本希望那少年像赶着羊群一样把一堆黄金赶到她面前,以便有足够的钱去寻找莉莉周。

阿干镇的生活几乎陷入彻底的绝望。所幸,王二水搭上了计划经济的末班车——单位给他分了一套两居室福利房。

王娜娜一家终于搬离了阿干镇。

杂种哈巴狗被遗弃了。那间住了二十年的房子,在他们搬离阿干镇的第二天就垮塌了。陨石事件发生以后,阿干镇出现大面积地表塌陷,因塌陷而导致集体房屋、公用设施和居民住房遭受破坏达两万多间。不过,那条红鳟鱼却幸免于难,因为王娜娜需要它在梦中引路。在新家,红鳟鱼住进了宽敞的玻璃缸。玻璃缸上贴满了莉莉周的头像。除了红鳟鱼和有关莉莉周的纪念品,王娜娜把她穿旧的衣裙、戴过的发卡和读过的课本,全都扔在了破败的小屋。那些东西吸引了张疯子。整整一夜,他都呆在那濒临垮塌的房子里,用王娜娜丢弃的衣裙和发卡把自己打扮成一个粗枝大叶的少女。几天后,瘸子三爷去捡垃圾,看到一具身着女装的尸体被垮塌的房子砸得稀烂。他以为死者就是那个患了不眠症女孩。他燃起一堆火,烧掉了那正在腐烂的尸体。怀着对世界的绝望,他被一种牌子叫“百年孤独”的白酒灌翻在地。

在装修一新的房间里,即使女儿依旧被失眠症折磨,即使妻子依然受着性病的痛苦,但王二水仍然感到生活的曙光照进了现实。可是……

“我要去香港,去找莉莉周,” 王娜娜说。

“找到他又能咋样?” 王二水说,“人家是大明星,而你是落后城市一个中学教师的女儿。老人说得好,金斗对银斗,瓦窑对碱滩,咱门不当户不对,你就死了这条心。”

“我相信,只要莉莉周看我一眼,他就会爱上我。爸爸,支持我,让我见到他,这是我惟一的梦想,否则,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咧。”

“死去,我再也不想陪着个死人过日子咧,” 尕桂突然发话了,她把每个字眼都咬得嘎吱嘎吱地响,“我受够咧,再这样下去,我也不想活咧!”

她嚎啕大哭,像唱歌一样,拉起长调,诉说自己的不幸:

“老天爷呀,我的命好苦啊!我咋就生了这么一个孽障唦?她刚从我裆里出来的时候,我咋就没把她给掐死唦?”

“妈,别哭咧。”王娜娜平静地说,“你想,莉莉周要是娶了我,咱家的命运立马就改变咧。人家有钱咧,到时候给咱买别墅,买小车,还带咱到全世界旅游咧。那时候,咱要多风光就有多风光。”

王二水和尕桂被女儿画出的海市蜃楼惊得目瞪口呆。那是他俩梦寐一生的东西。对于两个大半截已经埋入黄土的人而言,实现那个梦想只能依靠女儿。王二水和尕桂在他们错裂的一生中第一次步调一致地认为,他们的女儿完全具有魅惑男人的魔力,那个从金矿上为女儿带来黄金的少年便是一个明证,如果不是发生了什么意外,他会和一头神话传说中的巨兽那样,把整整一座金矿像大便一样排泄在他家的客厅里。

有了为一个美好未来而共同奋斗的理想,王二水一家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勃勃生机。三个人开始互相关爱。王娜娜每天晚上都要把洗脚水端到父母面前。尕桂在餐厅当洗碗工时留心厨师的手艺,结果在家里做出了可口的鱼香茄子、麻婆豆腐和水煮鱼。作为回报,王二水在贫民区那粪溲遍地的厕所里记下了性病游医们留在墙壁上的电话号码。他和他们一个个预约上门。为了省钱,夫妻二人平时都恨不得把每一分钱掰成两瓣来使唤,所以,他俩坚持,要等病情好转以后再付钱给他们。性病游医失望之余,全部撤离K市,因为他们明知自己从未治愈过一例性病。在撤离之前,一个心怀不满的性病游医用石灰水烧烂了尕桂的下身。结果,等到灼痛消失以后,她的下身就再也不痒了。折磨她十年的性病不费分毫就这样轻而易举地给治愈了。夫妻二人枯木逢春。在女儿生日的前夜,他俩做了一个由于缺乏日常练习而手忙脚乱的性事。

在女儿三十岁生日的前夜,一场大雨下了起来。次日清晨,雨下得更大了,但这丝毫没有影响王二水的情绪,相反,在那百废待兴的年月里,大雨让他精神振奋。他神清气爽地走出家门,看到有人在雨中奔跑。看第一眼的时候,他以为那是阿干镇的张疯子。那人身披麻袋脖子上还拴条狗链高声朗诵着什么。王二水撑着伞跑到那人面前。那人立刻双脚并拢,站成军姿,声音嘹亮地喊道:

“光,灭啦……光,灭啦……”

王二水看清楚了,他不是张疯子,他是二毛。王二水想要把十年前借二毛的那五十块钱还给他,但是,二毛对他视而不见。二毛像穿透空气一样从他的身体里穿了过去,消逝在茫茫雨雾之中。王二水急忙向路人打听,有没有见过一个身披麻袋脖子上还拴条狗链的人。所有人用一种看待疯子的眼光看着他。他确信,刚才见到的那个人肯定是二毛的阴魂。他走进一家纸火寿衣店,买了纸人、纸轿车和一沓五十元的冥钞。雨停了。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土腥味。日过中午的阳光从尚未散尽的云层里倾斜地照过来。他站在路边,提着纸人、纸轿车和冥钞,举首遥望天空,寻找着彩虹。他记得,自己最后一次看彩虹还是在学生时代。不知过了多久,他意识到自己像彩虹一样成为众人观望的目标。

“那人咋咧?” 一个挎着菜篮的家庭主妇向一个戴眼镜的男人打听。

“疯了,要不,就是我们疯了。”戴眼镜的男人说,“我们顶着太阳盯了他半个钟头,他跟个清明节的坟堆一样,没有任何反应。”

王二水向公交车站台走去,围观者像见了鬼魂一样,轰的一声散了。在公交车上,他被拒载,因为司机迷信地认为,让一个提着纸人、纸轿车和冥钞的人坐在车上,会发生车祸。他不得不徒步。大约走了一个多小时,他到了黄河岸边。浑浊的黄河默默无言地流淌着,千年如斯,但在王二水看来,竟有一种悲情正浩浩荡荡,奔向遥远而古老的大海。他在鹅暖石铺成的河岸上,点燃了纸人、纸轿车和冥钞。风把纸灰吹向水面。

他搭上公交车回到市内。他在肉菜市场转了一圈,竟然忘记了自己来这里是要买什么。最后,他空着手走出肉菜市场,到蛋糕店里去取那盒女儿定制的生日蛋糕。蛋糕上用草莓汁写着“WANGNANA”与“LILIZHOU”,那是王娜娜和莉莉周两个姓名的拼音。连着“WANGNANA”与“LILIZHOU”的,是一颗被丘比特之箭射中的心。

又是一场沙尘暴的侵袭。王二水的眼睛里灌进了沙子。回到家时,他的眼睛变得红红的,像一双兔子的眼睛。

“再不治理,沙尘暴会把这座城市整个儿埋掉。” 妻子以一个市民惯发牢骚的口吻说。

“所以嘛,咱得赶快离开这个破城市,” 王娜娜接着母亲的话头说。

夜晚很快来临。三十根彩色的蜡烛点燃起来。王娜娜双手握在胸前,闭上眼睛许了一个心愿,然后,她郑重其事地宣布:

“明天去香港。”

列车奔驰了三天,把王娜娜从遍地荒凉的K市带到了树木葱茏的香港。一踏上从罗湖开往香港岛的城铁,她就迫不及待地向人打听莉莉周的住处。所有人都猜不出她是莉莉周的什么人。人们在她脸上寻找有关莉莉周的蛛丝马迹,却什么也没有找到。于是,谁也不开口,只用诧异的眼神打量着这个穿着土气的大陆妹。

走出油麻地地铁站,王二水和王娜娜被香港的繁华惊得目瞪口呆。他俩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走着,向每一个在人海中遇见的人打听莉莉周的住处,但没人能告诉他们。他俩走过高耸入云的大厦。那一百多层的大厦由于仰视的原因,变得倾斜并且摇摇欲坠。从一条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他俩拐上通往海边的渡船街。金色夕阳照耀着公路边一座天主教教堂上巨大的十字架。十字架下,写着繁体字:“耶稣是主。”王娜娜突然跪在草地上,面朝十字架,双手合十,向耶稣祷告:“耶稣啊,帮我找到莉莉周吧!”甚至连王二水这个受了一辈子马克思主义无神论教育的化学老师,也陪着女儿跪在草地上,向着十字架,双手合十,低声祷告:“耶稣啊,帮我女儿找到莉莉周吧!”

一只海鸥在天空盘旋,显得异常孤单。祈祷完毕,王娜娜扶起父亲,顺着渡船街,一直走到尖沙嘴公众码头。一道高及胸脯的铁丝网宛如大海的桎梏,封锁了那道浅浅的海湾。被风摇动的大海像王娜娜的内心一样,掀起阵阵波澜。“人”字形的鸟群划过邮轮。那些停泊在海湾中的船只像焦躁的马群,等待着远航。王娜娜和父亲坐在一条长凳上,望着海湾对面逐渐亮起的万家灯火。故乡已远,莫名的乡愁让她心境黯然。王二水打开背包,取出一个锅盔和一个沾满茶垢的玻璃杯。那个玻璃杯以前是用来装水果罐头的。父女二人开始用餐。一个垂钓者在他们面前翻过铁丝网,走下防波堤。五个和王娜娜年龄相仿的摄影爱好者从远处走来。他们谈笑风生,支起三角架和相机,对着海天相接处的火烧云揿动着咔嚓咔嚓的快门。这一切都是那么美好!这里的人们都是那么幸福!可是,这里的一切跟王娜娜无关。“原来人生来就不平等。原来老天爷从来就不公平。”王娜娜愤愤不平地想着心事,“为什么别人会生在香港,而我却要生在阿干镇?为什么别人的父母是那么富有而我的父母却是这样贫穷?”一阵海风吹散了城市的燥热,却怎么也吹不散笼罩在王娜娜心头的悲伤。她撇下父亲,走到铁丝网边,把双臂搭在铁丝网上,望着被火烧云映成玫瑰色的大海,幻想着莉莉周在海边散步时也来到铁丝网边,把手臂搭在铁丝网上看大海,而她不经意的一瞥,竟与他同样不经意的一瞥四目相遇。火烧云在逐渐退去,夜色如大海的水蒸气缓缓覆盖了灯火阑珊的城市。一架直升飞机,从火烧云退去的天空中飞来,在她的头顶划了个半圆,飞向海湾对面连成一片的建筑,最后停落在一个大厦的顶层。过了一会儿,直升飞机飞起来,在王娜娜的头顶又一次划了个半圆,向着星辰稀落的远处飞去。

“肯定是莉莉周的私人飞机!”她掉过头来,冲着父亲喊道,“我们去对面那个厦找他去。”

旁边正在收起三家架的摄影爱好者听见王娜娜的喊声,个个面面相觑。他们用粤语叽里呱啦地说了一通,然后就又说又笑地走了。

看来,这是寻找莉莉周惟一的线索了。王二水把吃剩的锅盔和盛着半杯茶水的玻璃杯装进背包,从长凳上站起身来。对他来说,这花花世界就像一场晚年春梦。

为了到达海湾的对面,光寻找海底隧道就花去了父女俩大半个夜晚。他俩在弥敦道和佐敦道之间的盘旋小街上迷失了方向,最后不得不打了一辆出租车,花了五百元人民币,让司机把他俩送到皇后大道。从皇后大道东到皇后大道西,是分不出差别的高楼大厦。从皇后大道西到皇后大道东,也是分不出差别的高楼大厦。凌晨三点,王娜娜的双腿肿得再也走不动路了。她和父亲在维多利亚公园的长凳上躺了下来。不顾蚊虫的叮咬,王娜娜即刻进入了梦乡。自从十四岁生日那天患上失眠症以后,那是她第一次找到自己的梦。红鳟鱼在海中游弋,诱她跃入大海。海水没顶。她发现自己不会游泳。恐惧攫紧了她的心。她用力蹬脚,把头伸出海面,吸了一口新鲜空气,接着,身体重又沉入水中。她被海浪推上沙滩。那是香港岛的沙滩。高楼大厦飘在空中。大地一片荒凉。高楼大厦的下面,几朵懒洋洋的云像吃撑了的羊,纹丝不动。一只海鸥停在云上,眼睛里盛满了世界末日般的悲伤。人们住满了空中楼阁。莉莉周戴着一顶禮帽,穿著黑色风衣,站在一个阳台上唱歌。他的面前,摆着一盆已经枯萎的百合。风把那些空中楼阁吹得摇来荡去,但莉莉周的风衣却连一个衣角都没有掀起。住在空中楼阁里的人们冲上去,撕扯着莉莉周。他被撕得皮开肉绽。疼痛使他用失真的嗓子哭喊:

“求求你们,别吃我……”

人们不理不睬,把莉莉周快要撕得粉碎。人们在空中举行饕餮夜宴。王娜娜的心脏都快要急爆了。

“别吃莉莉周,你们来吃我吧——” 她喊道。

那些人突然害羞起来。那些人开始忸怩作态。骷髅人莉莉周极力怂恿那些人。

“去吃她吧,那是处女的血,处女的肉,”他说。

“我们在这空中楼阁上,干着急可下不去呀!”有人说。

“你们变成红鳟鱼,”莉莉周说,“就可以在空气中游下去。”

人们纷纷脱下西装革履,不知羞耻地裸奔。他们用皮鞭和棍棒相互抽打,致使彼此的皮肤变得一片通红。渐渐的,他们变成了红鳟鱼。那一条条红鳟鱼争先恐后地跳进空气,向地面上游来。看到莉莉周那样残酷地对待她,王娜娜哭了。“难道这就是我苦恋他十六年的结果吗?”她心想。一大群红鳟鱼扑上来,喝她的血,吃她的肉。莉莉周在空中楼阁的阳台上唱歌。她疼。她悲伤。她从梦中哭醒。奇怪的是,她的眼里没有泪水。

“哦,天亮咧。” 王二水睁开惺忪的睡眼说,“昨天晚上好奇怪,我游到你的梦里,看到了一群红鳟鱼。”

“你还看到啥咧?”王娜娜问道。

“后来,我从你的梦里游出来,回家咧。”王二水皱着眉头回忆说,“我和你妈坐在客厅里等你,等了好多好多年,最后等来的,是一朵枯萎的百合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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