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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鳟鱼杀人事件
柴春芽

“香港是个吸血鬼,”王二水对女儿说,“它悄悄地飞来,先用带毒液的唾沫麻痹你的皮肤,然后再把嘴扎进你的肉里,吸走你的血。”

王娜娜不解地看着父亲。

“我出门的时候带了一万块钱,可是,还不到一周,就只剩下一千块钱回家的路费了。”

王二水带着女儿坐进饭馆。看着小小一碗价格为三十元的馄炖,他无限思念老家的牛肉面。

“我们老家,一大碗牛肉面才卖两块钱呐!”他对饭馆里的侍应生说。

侍应生看着他,一脸困惑。

“我是说呀,在我的老家……中国西部……”

“啊……中国西部,”侍应生用生硬的普通话说,“我知道,有沙漠,好大好大的沙漠哎。你们,骑骆驼上班……哇,好好玩吔!不过唻,你们的沙尘暴好好厉害喔,都刮到我们香港来了喔。”

王二水发现自己在对牛弹琴。他什么也不再说,埋起头来两口就吃掉了那五个小馄炖。

“娜娜,咱得回家了,”他对女儿说,“再不回,咱就得上街要饭了。”

王娜娜默默地点点头。她眼窝里打转的两滴泪水摔碎在了馄炖汤上。

“这一趟也不算白来,”她说,“好歹治好了我的失眠症。”

火车上,王娜娜整整睡了两天两夜。王二水担心她会死去。他离开那些用神秘的口气谈论疫情的乘客,爬到上层卧铺上,把食指放在她的鼻孔前,试探她那若有若无的鼻息。他返回到那群乘客中间时,听见一个去采访矿难的记者说,有一种叫不上名字的传染病正在广州流行。

“有人说,那是黑死病,也有人说,那是霍乱,还有人说,那是鼠疫。”记者用耸人听闻的语气说,“我的一个同事潜入医院,发现一百名护士因接触太多的病人尸体都被感染了。政府严禁新闻媒体报道任何有关疫情的消息。现在,广州人人自危,抢购粮油的风潮刚刚过去,人人又都涌进超市,买光了所有的醋。据说,用醋清洗房间和身体可以预防传染病。”

每个人的心情都变得一场凝重。他们担心,一旦疫情失控,将会殃及全国。一名催眠师乐呵呵地说:

“疫情有啥可怕的,我要是给它施了催眠术,它就会乖乖地躺在防空洞里睡大觉。”

人们只当他在开玩笑,谁也不理他,只有王二水对催眠术发生了兴趣。他给催眠师递了一枝烟,两人一前一后走到吸烟区,一边抽烟,一边探讨催眠术与梦之见的关系。共同的兴趣使他俩迅速建立了友谊。火车快到站时,两人互留了住址。

王娜娜梦见自己跃入大海,跟随着红鳟鱼,爬上那座长满皂角树的小岛。石鸻鸟的翅膀下,风度翩翩的莉莉周向他走来,把她的小手握得越来越紧。他款款深情地说:“我的心中只有你!”梦醒之后,她发现自己躺在家里,床边坐着形容憔悴的母亲。王娜娜扑进母亲的怀里。持续的啜泣让她的身体抽搐个不停。

“娃,你瘦了!不管咋样,好好活着才是最重要的,”母亲说。

“不,妈妈,活着重要还是见到莉莉周重要,对我来说,见到莉莉周重要。”

说完这句斩钉截铁的话,王娜娜把头一扬,阖上眼睛,再一次沉沉睡去。在接下来的三个月时间里,她把筹措经费再去香港的烦心事丢给了父母,自己则遁入甜蜜的梦乡,与莉莉周相约在花前月下,倘佯在碧海蓝天。在这一睡三个月的梦中,她与莉莉周携手而行,度过了一段神奇浪漫的蜜月之旅。一路上,连石头都嫉妒得哭了。

三个月后,王娜娜结束了梦中的蜜月之旅返回现实。酷热的夏天带来了第一批蚊子,同时也带来了“非典”。她一起床就开始收拾行李,准备再去香港。王二水打开电视机,让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的主持人用严肃的口吻告诉她:“非典”时期,禁止跨地区旅行。显然,“非典”已经漫延到了全国。听到这个消息,王娜娜当场就晕倒在地。焦渴的思念怎能让她熬过这漫漫无期的等待!她的体温突然飙升。在被烧得稀里糊涂的梦境里,王娜娜呼喊着莉莉周的名字。

由于害怕医务人员采取隔离手段,王二水并没把女儿送到医院。

在这“非典”时期,王二水整日枯坐在阳台上,呼吸着工业废气,望着大街对面空无一人的广场。在“非典”没有来临之前,广场上跳交际舞的老头老太太总能吸引无数人的围观。天气热得令人窒息,但他还是忍着内脏的燥热,把一杯接一杯的“二锅头”倒进胃中,似乎那不是酒,而是加冰的凉水。每天傍晚,尕桂都要在阳台上清扫出一堆中暑而死的麻雀。王二水数着簸箕中的麻雀尸体,用先知般地口吻说:

“等着瞧吧,死到第一千零一只,这世界总会发生点出人意料的事情。”

尕桂捡起第一千零一只麻雀尸体,打开房门,准备把它扔到楼下的垃圾桶里。一个古怪的人站在门道里。那样闷热的天气,他竟然穿着一身黑色厚呢西装。

“请问,这是王二水家吗?”

王二水听到催眠师的声音,走了过来。

“稀客!稀客!真是稀客呀!”

王二水把催眠师迎进客厅。没装空调的客厅,热得像蒸笼。

“这‘非典’闹得人连门都不敢出,”催眠师说,“可我在家里憋得实在透不过气来,所以就出来走走,没想到啊,走着走着就到了你家门口。”

“因为我女儿的事情,我本来是想去拜访你哩,结果一闹‘非典’,就哪儿也不敢出去。”

“你女儿咋咧?”

王二水把女儿梦见莉莉周的事情前前后后讲给那人听。

“嗨,多大的个事唦!包我身上吧!”

从那天开始,催眠师就住进了王娜娜的房间。他反锁房门,并且警告王二水夫妇,除了一日三餐,平常时间都不要打扰他,因为他要给王娜娜教习梦中穿行术。那被思念之苦折磨得形销骨瘦的姑娘听见催眠师像在朗诵诗篇一样对她说:

“噢,我可怜的娃,你看这爱情之火把你烧成了啥样子咧!不过,爱情没罪。我多么想和你一样被爱情活活烧死,可是,非常不幸,我寻找了一辈子爱情,却从来没有一位姑娘在我的身上发现爱情的火焰,相反,倒是那些纯真善良的姑娘,被我内心的冰雪浇熄了她们如火的激情。现在,你该明白,为啥在这样的大热天,我却总是冷得打颤,因为我从肉体到灵魂都没有一丝温暖。”

说着话,催眠师把他那冰块似的的手放在王娜娜的手上。王娜娜像被烙铁烫了一下似的,赶紧把手抽了回去。催眠师又把他的脸贴在她的额头上。王娜娜感到额头上像敷了一层冰块,整个身体都凉透了。那天晚上,王娜娜在催眠师的怀里睡得很香。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她的高烧退了。

催眠师的脸上带着冰花似的笑容。他说,只要跟他修习七七四十九天,她就可以在晚上穿过无数人的梦编制而成的第六空间,进入莉莉周的梦中。受到催眠师的鼓舞,王娜娜竟忘记了自己一丝不挂。她兴奋地从被窝里一跃而起,跳进催眠师的怀抱里。催眠师看到,王娜娜的眼睛睁得像十五的月亮一样光彩熠熠。

七七四十九天过去了。高迥的内陆,夏季风带来太平洋上潮湿的云块。坐在阳台上独自饮酒的王二水皮肤上有了凉意。到了傍晚,乌云笼罩K城,燕子贴地飞行。暴雨将至。女儿的门打开了。王二水想要叫妻子到阳台上看雨。他扭过头去,发现催眠师杵在客厅。催眠师湿漉漉的,像是刚从一场暴雨中跑出来。他脸色苍白。颗颗汗珠葡萄一样挂满他的前额。那件黑色厚呢西服都被他身上的汗水煮透了。

“我的朋友,你这是咋咧?”王二水吃惊地问道。

“我的身体着火咧。”催眠师说,“我要跳进大雨里去。”

王二水为催眠师打开门。催眠师来不及告别,狂呼乱叫着冲下楼去。王二水和妻子在阳台上看到,催眠师奔跑在狂风暴雨中,顷刻之间就消失得无踪无影。这时候,王二水和妻子想起了女儿的病情。他俩穿过客厅,走到女儿房间的门口,看见她容光焕发地对镜梳妆。王娜娜把自己打扮成一只彩色的蝴蝶,娇羞地飘到父母面前。看到女儿比一匹牝马还要健壮,王二水心花怒放。

“看来,你见到他咧!”他说。

“嗯,见到咧。”王娜娜羞红了脸颊,说,“他对我真好。”

“那催眠师真是一位菩萨,”尕桂说。

“人家不但教了女儿梦中穿行术,还把女儿身上的高烧也背走咧。唉,不知道这雨有没有把他身上的火给扑灭。”

一个月以后,尕桂发现女儿的月经迟迟不来。十四岁那年,也就是天上落下陨石的那一年,王娜娜月经初潮。在接下来的十六年中,她的月经形成了每月二十八天来一次的规律。这个规律从来没有破例。可是,这一次,规律打破了。尕桂有预感:女儿身上发生了什么。她拽着王二水的袖子,走下楼去。

“娜娜,我和你爸去找催眠师,”临出门前,尕桂语气和蔼地说,“让他再把你带到莉莉周的梦里去。”

王娜娜娇羞地瞟了一眼父母,双手捏着发梢,然后把目光钉死在脚尖上。

一只燕子误入歧途,从阳台上飞进了王娜娜的卧室。它一次次地撞向窗玻璃,执著得既像个绝望的自杀者,又像个理想主义者。王娜娜听到了卧室里的撞击声。她从窘迫的状态中抽身而出,奔向卧室,看到羽毛凌乱的燕子在最后一次奋不顾身地撞向窗玻璃以后,倒在了窗台上。它的嘴角渗出了血。王娜娜捧起燕子,看到它的胸脯起伏不定。她把燕子捧到阳台上,希望它能活着飞向天空。一直等到夜幕四合,王娜娜也没有看到燕子飞起来。

王二水和妻子按照催眠师在火车上留下的地址,来到靠近铁路的一排红砖平房区。那是个贫民窟。墙壁上写满了红色大字:拆。密密麻麻的巷子曲径通幽。面容阴鸷的毒品贩子躲在墙角。他们那警惕多疑的眼神,让人看了不寒而栗。妓女们倚靠发廊的门框,嗑着瓜子,打发着光阴。从门可罗雀的场面不难看出,闹得人心惶惶的“非典”让她们的生意惨淡至极。轰隆隆的火车摇撼着整个贫民窟,仿佛发生了地震。尕桂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地方。她紧紧拽着丈夫的手,怕得要命。在铁轨边,王二水目送着一列火车从他面前缓缓驶远,这才定定了心,敲响了一座院子的木门。过了很久,里面传来沙沙的脚步声。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妇人带着一身寡居者的孤独气味,打开一道门缝,探出鸡窝一样的脑袋,用防范“非典”的眼神盯着王二水。那眼神阴冷,让人直起鸡皮疙瘩。

“请问您是刘胡兰同志……” 他鼓足了勇气问道。

“那是我小姨,为革命牺牲好多年咧。”女人打断王二水的话说,“我是杨胡兰。”

王二水从裤兜里掏出一张揉皱了的纸条,递给老妇人,说:

“我找一位催眠师。他是我朋友,以前跟我谈起过他的家世。”

“找我儿子?”老妇人对王二水递过来的纸条不屑一顾,直接了当地说,“去精神病院吧,他搬那儿去咧……”

话还没说完,老妇人就砰的一声关上了木门。院子里沙沙的脚步声渐去渐远。王二水和妻子面面相觑,不知道那可怜的催眠师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俩循原路返回,在拐过一个墙角时,遇见两个少年手持刀子,怒目相视。一场决斗即将发生。王二水抓着妻子的手加快脚步,从那两个少年交织在一起的目光中穿过去。一列火车的轰鸣覆盖了贫民窟所有的嘈杂声。

夏末的雨,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来。乘坐公交车,王二水和妻子来到了城郊的精神病院。精神病院戒备森严。凶恶的保安像狼狗一样对每一个企图靠近的人发出狂吠。在传达室,王二水出示了身份证和退休证,填写了一张繁琐的登记表,然后在保安的引领下,来到了主治医生的办公室。主治医生那巨大而肥胖的身体几乎填满了整个办公室。像个非洲原始部落的酋长一样,他用威严而冷漠的眼神打量着王二水夫妇。王二水毕恭毕敬地为他送上一条香烟。主治医生那严峻的面容这才有所缓和。

“你找催眠师?”他用一种女性才有的尖细嗓音问道。

“……”

“他病得不轻,整天拿脑袋撞墙,还说那墙是豆腐。刚来的时候,他用脑袋撞碎了病院里所有的窗玻璃。他还企图侮辱我们的护士。每次,护士给他打针的时候,他就突然抱住护士,说要教护士练习梦中穿行术。我看,他这辈子是没救了,除非上帝的脑子里哪根筋出了毛病。”

主治医生感情用事一般,把催眠师的病情汇报了一遍。

“你是他啥人?”他问。

“朋友……”

“朋友?”主治医生搔了搔了他那谢顶的头说,“‘非典’时期的朋友!这年头,谁还顾得上关心谁呢。难得啊,你去看看他吧。”

保安领着王二水夫妇穿过荒凉的院子。一个精神病人走了过来。

“你看到世界末日了吗?”精神病人问道。

保安一把推开他。他又转向尕桂,眼睛死死地盯着她。

“你看到世界末日了吗?”

尕桂非常害怕,她不敢看那精神病人的眼睛,因为那双眼睛像死鱼的眼睛,没有一丝光彩。保安又一次推开他。他哈哈大笑着,在雨中手舞足蹈,像个萨满巫师。

“哈哈哈,你们没有看到世界末日!”他怪叫着,突然窜到王二水面前说,“人类的眼睛全都瞎啦,哈哈哈,已经看不见世界末日啦啦啦。好,把我的眼睛给你吧!”

说着,他并拢右手的大拇指、食指和中指,把右眼珠抠了出来,捧在王二水面前。保安抓起那颗眼珠,扔到远处的墙根下。精神病人又急又气。他边跳边骂,寻找那颗眼珠。王二水夫妇被眼前的一幕惊得目瞪口呆。

“他是个瞎子,”保安说,“眼眶里装了一颗红鳟鱼的眼睛。”

他们到了楼道最里面的一间房子前面。透过铁门上的小窗,王二水看见催眠师穿着那件黑色厚呢西服,四肢被铁链锁着,仰躺在一张铁床上。他的脸皱缩得像一枚核桃。“可怜的人啊,”王二水说,“你看他被烧成了什么样子。”

“飞唦!飞唦!在梦里尽情地飞唦!”催眠师突然大叫起来,“啊,她的眼睛多没啊,美得像两颗月亮。没有摘走那两颗月亮,是我一生的遗憾啊。”

那时候,王娜娜正在花盆里掩埋燕子的尸体。那盆百合已经枯萎。阳台上充满虚无的夜色。夏末的雨,无声无息地下着。那样的夜晚,失眠症将折磨得王娜娜彻夜难眠。

尕桂没有等来奇迹——女儿的月经又一次没来。她不得不面对女儿怀孕的事实。

“老王,还是乘早把孩子打掉吧!”她说。

随着秋天的到来,“非典”和酷暑一起销声匿迹。大街小巷满是劫后余生的人。“非典”从人们手中夺去的欢乐,人们要变本加厉地讨回来。于是,大街小巷满是暴饮暴食的人,载歌载舞的人。家家户户像过春节一样,张灯结彩,燃放爆竹。王二水心事重重,在阳台上观望别人的欢乐。

“唉,真是塌房子遇上的连夜雨!”他深深地叹息。

从母亲嘴里获悉自己怀孕的消息,王娜娜喜出望外。苦恋十六年,她终于有了和莉莉周的爱情结晶。失眠症再也不能折磨她了,相反,由于无法睡眠,她有了更多的时间和莉莉周厮守在一起。每天,她都关起门来,把墙壁上的一千零一个莉莉周各亲一遍。然后,她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做着没完没了的白日梦,或者,面对墙壁上的一千零一个莉莉周倾诉她的滔滔情思。当母亲和她商量准备打掉孩子时,她发了疯似地撕扯自己的头发。

“谁也不能把我的娃夺走!”她哭喊着,“妈妈,求求你,让我为莉莉周生下这个娃唦!”

王二水蹲在阳台上,抱着头。泪水流淌在他那皱纹密布的脸上。

“天爷哟,”王二水自言自语地说,“我上辈子是杀人咧还是做啥咧,为啥要受这样的报应哩么。”

他跳上椅子,眼睛一闭,接着纵身一跳,像扎猛子一样,跳进阳台外面那明晃晃的阳光里。秋天的阳光泛不起半点涟漪。一群中午放学的小学生从楼下经过。他们停下脚步,抬头遥望天空。天空中有个梭子一样的发光体,在轻轻地移动。广场上,一群天文爱好者用望远镜观察那个不明飞行物。后来,小学生和天文爱好者的目光都从不明飞行物上移开,注视着从八楼阳台上展臂飞翔的老人。他是那样轻盈,仿佛身体里充满了氢气。废纸、果皮和塑料袋平地掠起,在空中与老人相遇。一个老人的飞翔是个奇迹。尕桂和王娜娜扑向阳台,大喊“救人”。有人意识到,那是一阵骤起的龙卷风把老人卷到了空中。消防队的武警战士赶来了。他们架起云梯,把老人从龙卷风的漩涡中捞了出来。关于那场把一群小学生和天文爱好者刮走的龙卷风,人们都不愿提及。王二水昏迷了三七二十一天。醒来之后,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他要活下去的信念却变得无比坚定。

“老天爷还是待我不薄,”他说,“从阳台上跳下去都没事,老天爷待我真的不薄。”

“啦倒吧,你以为老天爷是你爹啊!”妻子说,“这年头,连老天爷都会说,只有官老爷和大老板才是他儿子。”

王二水从来不跟女人争辩是非。他忍受着脑袋剧烈的疼痛,从床上挣扎着起来,去敲女儿的房门。

屋里传来歇斯底里的吼声:

“不,我不打胎。”

“噢,我的娃,快开门,”王水说,“我不会让你妈带你去打胎。”

王娜娜打开了门。她像只被野兽追捕的小白兔一样扑进父亲的怀里,嘤嘤啜泣。王二水紧紧地拥抱着女儿,突然有种莫名的伤感。他抚摸着女儿那瘦骨嶙峋的身体,和她一起哭了起来。尕桂冷眼旁观着那一对父女,挖苦他们说:

“我还没死哩,你们就别再给我哭丧咧。”

那天晚上,王二水和女儿睡在一起。他怀抱着女儿,在半夜里沉沉睡去。等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女儿的怀里。王娜娜冲着父亲笑了笑。她笑得那么温柔,以至于王二水还以为是在梦里回到了童年时代,躺在母亲摇篮似的的臂弯里。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里照进来。王二水醒了。他像个孩子一样羞赧地把脸埋进双手,想要挣开女儿的怀抱。

“爸,多睡会儿吧,你太辛苦咧!”

王二水听了女儿的话,心中突然翻腾起一股暖流,那是他多年不曾有过的体验。于是,在女儿的怀里,他又一次沉沉睡去。快到中午的时候,他醒了。他伸了个懒腰,从女儿的怀里起来,像是对女儿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好像一百年都没睡过这么好的觉咧。”

前一天负气出走的尕桂在回家路上遇见了王二水。王二水问她去了哪里,她没有吭声。其实,她去了一趟阿干镇。阿干镇简直成了一座地狱。由于煤矿过度开采,阿干镇出现了大面积塌陷,曾经灯红酒绿的红灯区,已经被大地吞噬。夫妻两人擦肩而过,像两个路人。在广场西口的银行里,王二水取出了所有的积蓄,然后,他走遍全城,向所有认识的人借了一大笔钱。

那天傍晚,王二水带女儿去了一家“百年老字号”牛肉面馆。

“这一次,咱得好好撮一顿,免得在香港嘴馋,尽想咱老家的牛肉面,”王二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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