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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是贞洁的
周 晗            

17

现在,我好像找不到故事向前发展的线索了,这无疑让平稳顺畅的小说离弦走板、荒腔变调。

但我只能与一种绝对的寂静和浑然无告对峙着,让记忆在遥远隔世的空间隐隐闪现。

发烧的我病倒在床上,她用热毛巾轻柔地擦拭着我的掌心和足尖。我的手伸进她的上衣,放在她的腰部,感觉蛇一般冰凉滑动着的赤裸的腰身。

我们坐在国清寺门口的桥栏上,身边立着一个碑,写着“一行到此水西流”。我们是坐了三四个小时的车程赶到这里的。寺庙里传来诵经赞呗的乐声,含蕴着气度恢宏的人生慨叹,我浮躁的心境竟也充弥静穆祥和之氲氛。

她戴着墨镜,把玩着一串真绯色的串珠项链,偏西的日头照着她左边的脸,她显得落落寡合。我吸着烟,看着桥下沛然激荡的水流,对身旁几个鸠形鹄面衣衫褴褛的乞丐置之不理。

我们坐在剧院里看一场草台班子的歌舞表演,雪亮的聚光灯下,几个壮实的肢体在颤摇着,边乱弹着吉它边沙哑地嘶吼:“阿里、阿里巴巴,阿里巴巴是个快乐的青年,芝麻开门芝麻开门芝麻开门,噢、噢、噢、噢……”我和章柠檬正色看着这几个留长发歌星矫情的表演。许立新憋紧喉头直着脖梗跟着吟唤着,偶尔向我投来一束窥探的目光。

那些感觉就像肺部的阴影留在胸片上——我们孪生物般缠合在一起,到达顶点的时刻,她的瞳孔飘然放大,但还是火粒四溅地盯紧我,像要把什么东西从我身体里拎出来。我困兽般挣扎着,在她的身体里猛烈掏着我想要的东西。随着她舌蕾的颤音,我飘荡在慑魂夺魄的欢愉中。

往事像秤砣一样,坠入了时间深处。

书写使我拥有了截获时间的工具,但也只是无比脆弱的纸像。我的转述只能是不完善、有选择性的,拐弯抹角,不疼不庠,甚至错讹颇多,其本质就是纂改和扭曲。我也发现,记忆也就是遗忘。我记录下的是一种无可慰藉的裁决。这时,记忆成了一尊陌生的塑像,我是只神经质的狗,朝它吠叫。

这些轻浮、虚妄的文字,显示了流离、错置的说谎本性。我藏身幕后,熟练地操纵牵线木偶,并替他们说话,从一个角色切换到另一个角色,历经浮沉兴衰、畸变残缺。于是在我尝试啜饮记忆的时候,也已掀翻了它。

为什么我情不自禁地隐瞒和争辩,虚构倒成了对某些事实的守口如瓶和拒不透露?

小说里那些线索存在着多种可能性,我实现了其中一种,而其它的可能性也就烟消云散。在被叙述统治时,真实是不起什么作用的,是可有可无的东西。于是,当我的写作悬河泻水般进行时,我自己成为了最大的受蒙蔽者。我如获取一张委任状般地得到了一种命运,这种命运也只是一种幻想。其实,只存在一个现实,那就是我的存在,但我能记录下近期我一直用手制造高潮,我还得应付空了的煤气罐、即将到来的午餐吗?谁不在自欺,自欺才能自救。而且,我了解过去的惟一途径是了解自己,但与时间一起消逝的,是我当年的整个心灵世界,我又能在多大程度上复原呢?但请相信,在我拉上裤裢收拾好的过往里,充满了耻辱和羞愧,事实上的经历更不堪回首。

我希望自己是一堆尘土,一旦被扫除,一切又都干干净净了。

这一年我还做了其它一些事,看汉城奥运会,看名噪一时的电视片《河殇》。读尼采、弗洛伊德,读金庸、古龙,也喝酒、抽烟,与几个死党出去惹点什么事,把无聊打发掉。而我也加速成熟了,这让我有了种历经万事俱不在心上的劲头,这种顽冥不化彻底惹恼了班主任吴老师,他从此不再认为我还是可抟之泥、可塑之器。我至今记得他当时慷慨义愤的样子。

尽管在心里认定彼此是毫不含糊的恋人,但我和她还是贼一样遮遮掩掩的。我们从没有恋人之间的小插曲,诸如调情、撒娇、善意的戏弄、故弄玄虚的谜题、很快就烟消云散的误会等等,对她,我也像学骑自行车一样慢慢掌握了平衡技巧,但相处得并不平静。

那天,她提了双四轮直排旱冰鞋找到我。

“带我去溜冰。”她兴致勃勃地。

我想起曾炫耀自己经常去文化宫溜冰场溜冰,不由如履薄冰般地紧张怯懦。

“我没空。”

“你能有什么事?”

“反正我没空。”

她气恼了,斜眼冷觑我,眼神里有若干审视评估的成份。

我回避着她的目光,但自信迅速下降,快要彻底垮台。

“真好笑。”她讥讽了我一句。

我对她迅速变得尖酸刻薄毫无办法,我还不懂在与女人相处时必须同时抵制她们,不能让她们肆无忌惮。

这让我陷入深深的忧虑中。

我的朋友们混得都不怎么样。朱永红常遍体鳞伤,据说是被他父亲痛殴而留下的。他曾因被他父亲赶出家门而留宿在我家多天。许立新在高二下半学期退学,去了他父亲的棉织厂。当商品短缺时代一结束,曾很红火的棉织厂倒闭了,现在的许立新只是个家庭作坊的小业主而己,并早早地结婚生子。

这一年我能记起的最后一件事,就是看了场叫《英雄本色》的录像。

我至今还记得那著名的一幕——

在一曲欢快的舞曲中,小马哥在慢镜头中搂着一个妖冶的舞女起舞,黑色风衣,嘴叼牙签,顺手将一支支手枪插在走廊的花盆中,当他微笑着将舞女送走,拉开日式推门,手执双枪射击……

当我们掀开油腻腻的布帘,从录像厅出来时,我还沉浸在乱世江湖、快意恩仇的激动中。

许立新和我并肩走着,突然,他不怀好意地用肩膀撞了我一下。

我一个趔趄。

许立新闷声不响地给我腹部重重捅了一拳。

“干嘛!”我呵斥道,头脑里赫然涨满了血潮,像要在颅内绽射开来。又一拳打来,我用左臂挡开,顺手一记右勾拳硬生生地打到他下巴上。

由于我在极度愤怒中出手,尽了全力击打,他几乎离地飞起向后翻仰,猝然仆倒。

他蚱蜢似地蹦起,嗷嗷叫着向我扑过来。

我们如两头幼兽般肉搏在一起。

朱永红竭力分开我们,紧紧抱住了他。他的脸被严重地扭曲了,头发箭毛般地张扬开来,身体激烈地抖索着,怒张的双目夜间动物般贼亮。

他怒不可遏地向我吼叫:“我他妈早就想废了你!”

“谁、怕、谁!”我梗着脖颈面对他,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口中蹦出来。

我甩脱了外套,昂首挺立着,嘴里呼出严冬的白气,面色惨白地睥睨着这个未脱尽骶尾的小混蛋。

我一点也不畏惧他,相反充满了鄙视。他就会显派,不惜为此弄虚作假。

他只是杆予人笑柄的镴枪头。

在我疯狂与令人胆战心惊的青春期里,面对着无尽空虚,我就像憋住粪便一样痛苦,这使我愈发敏感而乖戾。我身怀利器,常常会扎伤别人或是伤了自己,就像凶猛的情欲。

在我们对彼此的憎恨仇视就要演变为相互残杀时,我大脑里烧断的保险丝重新接通了。我突然异乎寻常的冷静,捡起地上的外套,拍打了下穿上,轻蔑地看了他一眼,显摆出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径直走了。

一路上,我的内心寂冷、悒郁,和因感物伤其类的错愕。我对他真没有敌意和仇恨。电影里的子弹射向敌人,我们在朝自己开枪。兄弟阋墙让我生出一股凛然的寒意,有了种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慨叹。不久前我们路遇过,相互打量了下对方,像是看一个陌生人。两人之间的关系竟是一片空白,好像从没有关联过,更谈不上感情。这使我确凿无疑地相信,我们的本质相同,内心早留下残酷的种芽,都是那类凉薄又空虚的人。

18

我对失去这样一个朋友显得很平静。我并不需要任何人。我也没什么可以奉送他人的。但这件事带来的变化是,我和朱永红之间更密切了。我倍加珍惜这段友情。

朱永红不知从哪里弄了个避孕套,装水绑紧,吊在日光灯下,那东西宛若鼓胀的乳房晶亮地垂下来,进出宿舍的同学们打球般拍打或带猥亵色情成分地爱抚,我狠捏了一下,水洒了一地,“乳房”变成了“鱼膘”。

我们快乐的能力是那么强,像狗得到一块骨头般容易快乐。我还听到过上铺的朱永红弄得床发出不同凡响的有节奏的声响。当然,我知道他在做什么。但朱永红在惟学业成绩论的班级里是出类拔萃的,他把自己掩藏得很好,俨然是生活勤简、学习刻苦、为人严谨的标兵式学生,是宣传栏里的榜样。我惟一比他庆幸的是,没有那位习惯对他施以武力的父亲。

朱永红对我说:“我爸爸盯我像盯贼似的,星期天也不让我出门半步,只想让我上名牌大学,再弄个一官半职,给他光宗耀祖。”

“真变态。”

“这也好,”他表情严肃地背了段古文,“古之成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也必有坚忍不拔之志。”

这让我惭愧。在他面前,我是一个小丑,一个滑稽的角色,一个装腔作势的家伙。而我相信他会成为个大人物,以他的聪明和强悍,假以时日,必然是好差尊衔的天生人选。

进入了状态的他亢奋地说:“以后我要打击一部分,团结一部分,报仇的报仇,报恩的报恩。”

此时,朱永红瘦小的脸显得无比坚定,透出几分险恶。

其实,我并非忤逆不道或过于桀骜不驯。在大多时候,我还是刻板律己、自持审慎。我每天随同学们鱼贯进教室,不带疑问地唯唯诺诺,埋头在试卷里生活。八十年代末大学的录取比例是30:2,而我难以持之以恒、潦草浮面的癖性注定了被淘汰。我也不想再读书了,继续做一个阉人和寄生虫。我面前还有招工、入伍或学门手艺几条路,但似乎都把自己逼进死角。

我的败局已定。

我只是为了混一张毕业文凭才志丧心死地坐在那里,等待大限的到来。教室如同荒无人烟的星体一样毫无生气。我不想劳动大脑,更不想劳动身体,像泥土里的蚯蚓一样憋闷。

在如地窖般沉寂的“穴居”生活里,我对章柠檬在心理上的依恋在强化,这就像野草找到了沃土。和她有限的几次约会成了逃犯似的自由时刻。情欲在散发着一种微茫的怜悯的气息,我像是跌入镜花缘中。我的内心生活显得诡异而荒诞。

我成了浮在水面的耸空的悬崖,没有底座,只有峭壁峥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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