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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是贞洁的
周 晗            

3

无论多么狼藉的内心,总会遇到它的敌手,这就像鼎沸的开水需要烈火。

我想我是多么宿命的一个。

再次见到章柠檬,是在一个星期天的下午。

我们骑着两辆自行车。我的后架上驮着朱永红。我的车破旧得仅堪骑行,每蹬脚踏板一圈,牙盘和链条就发出“嗒嗒”的摩擦声。

许立新一路摇着转铃,在前头骑得飞快。

我们穿街走巷,如三只捆麻了双腿的兽。

我们拐进了朴树里,这一处又新又旧的宅区出奇地安静。许立新找到一幢独门独院的小楼,警惕地敲响院门,一会后,她出来了。

她看到我们时有些惊慌,但随即显得很友好,主动颔首示意,这让许立新很自豪。

在许立新和她搭讪时,我坦然打量着她,她长得很干净,像水月映照的湖面一样透出一股袭人的淡雅,这使我觉得上次在篮球场边我全然是视若无睹。那天我对她的印象恍若隔着雨帘觑见的一抹远山远水。

后来,我们带上了章柠檬,穿过了大半个城区,赶赴到郊区。

我们停了自行车,四个人在铁路边齐刷刷地慢慢走着。

平常骄横的许立新不停地和她说话,眼睛骨碌碌地盯着她,转向她的那一侧的脸上的满是讨好乞怜的神情。我踩着蔓草缓步而行,放眼打量着四周的树林、庄稼、河沟,尽量不去看她,当我不经意往身边瞥了一眼,看到了一只裸露的细小的胳膊,心里突然涨起一股温情脉脉、欢天喜地的情绪。

我像被上了麻药,脚步滞涩得不知该怎样迈动了,恍若有根线把我绵绵牵动着。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感情弄得晕乎乎的。

朱永红拉着我的手,忽地使了狠劲,我的手指一阵刺痛。我气急败坏地踹他的脚背,他灵活地闪躲到一边。我红着脸瞅了章柠檬一眼,与朱永红追逐打闹起来。

一会后,两个人罢了手,我在朱永红耳边偷偷说着针对章柠檬的猥亵的话,显示我浑不在意的作态,这已成为我的习性,在以后的很多次,我都以我的无耻来掩盖内心的慌乱和羞态。

我沿着的打磨得锃亮的铁轨摇摇晃晃地移动着脚步,像枝头的蝴蝶一样张开双臂平衡着身体,间或滑下又踩上去。

“听!火车来了。”俯身在铁轨上的朱永红大叫。

我急忙把耳朵贴在微温的铁轨上,耳边立即盘旋起嗡嗡的声响,我站起身,手搭凉棚,透过六月睛好的天光极目远眺,但眼里只是一片闪耀着强光的天穹和变幻着闪光的铁轨。

铁路的消逝点上,有稀薄的烟尘扬起。汽笛长嘶着,那么浑厚,仿佛从大地深处传来,一列火车打着马一样的白色的粗重的鼻息,慢慢地探出头来。

朱永红和章柠檬站到了路基下,而许立新和我昂首站在铁轨上迎着它。那列拖着一节节连绵不断的车箱的火车炮弹一样疾速向我们射过来。

类似于动物性的时刻终于到来了。

我嗷嗷叫着从铁轨上跃下,许立新仍怪诞地站着。气候远没有那么炎热,他却敞开衬衣,裸袒着胸肋。他的身子是那么微弱和单薄,像个纸扎的小人儿。

我们忘了喊叫,呆若木鸡地看着这骇人的一幕。

火车像是突然慢了下来,一步步哐啷哐啷地碾压过来。几只烟灰色的麻雀纷纷飞起。许立新的头发蓬乱,僵硬在那里,像是陷入了谵妄中。在火车接近他的刹那,他猛醒过来,从铁轨上矫健地跃下。

这个庞大而暴躁的家伙,塞满了石榴籽一样拥挤的乘客,把铁轨磨擦得咔嚓咔嚓,这种金属和金属磨擦的声音震动着我的耳膜。它的节律无比均匀,以统一的、笨钝的节奏,从我们身边擦过。静止的风中,我还是感觉到了一场风暴。草木激烈地抖动不已。脸色苍白的我们颤栗着,激动得满嘴白沫地呼嚎。

事后,许立新得意洋洋地向着铁轨挤出几滴尿。

我们把章柠檬送到了离她家不远的路口,她执意让我们不要再送。许立新想和她郑重地道别,但她把头扭向一边。她快走了几步后,回头向我们如释重负地粲然一笑。

天气渐渐变得炎热,我再没见到章柠檬,但我一直在想她。我半开玩笑地问过许立新,许立新不屑地说:“她?我早就腻味了。”

几天后,我还是见到了章柠檬。也是许立新约她的。她赶到时,我们已经在运河里游了几个来回。

我很小就在这条河里光屁股玩水摸鱼扎猛子,常常消磨整个下午。

我们坐在泊在岸边的一艘机动挂桨船上等她下水。章柠檬在不远处褪去衣裤,只余贴身的果绿色泳衣。我们突感心内畏惧,表情都有些肃穆。我眼角的余光仅在她紧绷绷的身上停留了一瞬即仓皇躲开。

落照里的河上金斑翻飞。她在浅水处试探般扑腾着。她的泳姿不够舒展和轻快,显然不常下水。

我们三人争先恐后地泼喇喇地向着对岸运臂畅游。

游累了,我仰躺在河心,看着明澈的青绿色的天空,云隙间落日的一点余烬照临在我的眼中。我的眼里渐渐盘绕着一堆眩目的光芒。我让水载着,任滑如油脂的轻浪拍打。

等我缓缓游回,章柠檬已在岸上,她披着滴水的掩耳长发,凝思状注视着我。浸了水的泳衣色彩沉着又鲜艳,透着一种威慑感。她臂上是柔柔的细密的茸毛,被水舔舐过的腿部在熔金般的晚景里沁凉又温暖。

尔后,湿漉漉的我、许立新、朱永红上了那座块石垒砌的空腹拱桥。许立新和朱永红依次喝叫着从桥上跳入河中,这是我们在这里游泳时经常干的把戏。我站在桥的栏杆上,颤微微地迎风站着,看着辽远的天空。西天铺展着一群边缘镶接着如锻锤下的铁液般的奇异云团,而头顶涌动的云层亮如积雪,我的心中充满着迫不及待的快乐,遁空而逝的欲望从脚心升腾而起,我喝叫一声起飞,张开臂膀从桥上自尽般一头栽下。我的身体自由了,我的魂魄瞬刻从这具皮囊里逃亡。我在一阵钝响中没入水中,从炽热顿时跌入纯然丰沛的清凉,我的手触到了河底柔软的淤泥,待纵身上浮到河面上喘息时,才觉察到耳廓、腹部灼热的痛感。

我天黑透了才回到家,我妈妈在等我,她对我周末这么晚回家而担忧着,见到我后就斥责我。我懒得辩解。我的沉默对她也是一种妥协,这使她不再盘诘。我胡乱吃了些东西后就上楼了。

我半躺在床上看了会电视,不停地换着频道,有个活跃的青年扭动身体唱着“燕舞、燕舞,一曲歌来一片情”。我关了电视,在厨房的水泥顶上铺开草席,打开四肢躺下来。

我仰望着繁密的星空,渐渐地,置身于奥深之中,而燠热被清凉的晚风驱走,那些纠缠我的室内性幻想消失得无影无踪。

4

我慢腾腾地向学校走去。夜自习已经开始了,校门外的巷道里阗无人迹。

等我看到班主任吴老师时,他正在教室门口站着,背着手用锐利的目光盯着我。他的脑门滚圆油亮,腰背笔直得像是一根木棍支撑着他过分雄实的身躯。

我躲避不及,只能硬着头皮向他走去。

“你又迟到了。”吴老师的表情严肃。

我对这个外表似领导干部的班主任并不敬畏尊崇。像许立新这种学生能继续混下去,还不是因为他老爸有钱。尽管教案经年不变,但老师再不是迂阔的老夫子。

但我还是收拾起懒洋洋、漫不经心的表情,马上呈现出冤屈的模样。我告诉他我刚从家中赶回来,这段时间我妈身体不好。

他满腹狐疑地打量我,我低眉垂目,一副顺从和屈服的模样。

“你把头发剪剪。”吴老师嫌恶地用指尖撩起我盖在额上的一绺长发,“都成女人了。”

“好的。”我爽快地答应着,飞快地离开了他。

我为自己机警的应变颇感得意。说到底我是个不折不扣的骗子,早已学会白日说鬼,谎话总是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在我开始说谎的时候,我也不相信别人了。但谁不是在被谬见笼罩的无意识世界里生活,谁不是被假象害了终生。我最大的梦想就是有一天欺骗了所有人,塑造一个超尘拔俗的形象,雄踞波峰浪尖,出人头地炙手可热独领风骚标榜青史,被芸芸众生遥遥仰慕。

我的生活就是一个谎言。

我从未想培养良好的德性,宁愿做一个自渎的流氓和祸害。当然,没有人天生是反叛者,反叛都是被训练出来的。

接下去的几天里,我不再迟到、旷课,这只是出于我本能的审时度势,我自有测量外部环境的温度计与晴雨表。异乎寻常的驯从是我的庇护膜。但我的生活习性并未改变,经常披星戴月地孤独地游荡。

夜自习后我出了校园,想去看场录像。录像厅是我的避难所,放映走私来的港台片,打和杀是主题,林青霞们在那时还很嫩。一般来说,录像厅第一部和第二部片子是枪战片或武打功夫片,这个时间去很可能赶上艳情片。我曾在午夜场看过一段真刀真枪干的激情戏,奇怪的是,从此我的心踏实了许多。

我兴致勃勃地向着那个烟雾缭绕的、充满嬉笑声、咳嗽吐痰声、鞭炮般的枪声和拳脚生风的赫嗤声的暗室赶去。

她从巷道的对接处出来,灵巧的鞋跟哒哒而过,斜插向朴树里。

我像发现了财宝的探险家一样激动,鼓动出征的勇气随后尾随。

我在她身后低声喊了下她的名字,像是空降的伞兵般突然出现。

她停步回头,很是惊奇。

我很窘迫,其实那时我的心性还很孱弱,容易害羞和爱脸红。她倒很快镇定下来,问:“你怎么在这儿?”

“路过,我姨家就在旁边。”我说着瞎话,羞态很快缩拢回去,觉得胆气壮了很多,“我送送你吧。”我老成地说。

她微微一笑。她的天真无邪的神态让我的心很温软,这感觉在我多年后回顾时还能感觉到。

我们在路上缓慢行走着。我感觉到了一种特殊的荣幸,收紧内心,以信徒般的虔敬伴她走着。

在窄小的巷道里,我们的肩撞到一起,我们立即下意识地躲开,但我能感觉到她的震颤。

那晚我们肯定有过简单的对话,我已不能备述,只记得那个黑夜星光闪闪,夜空旷、清凉的气息长久地萦绕在我的心头。

在回去的路上,我充满了对章柠檬深深的依恋和缅怀,走到了丁字街时,我陡然萌生心念,鬼使神差地沿路折返回去。

那个窗口还亮着灯,我站立许久,也未见到她的人影在窗前闪过。

万籁俱寂后,我轻轻推了下网格式半封闭铁门的门框,只有一处锁栓的锁舌竟“叭嗒”跳开了,我轻手轻脚地进了院子,并虚掩上院门。

我攀附上一楼的窗台,以搭在墙角的葡萄藤架作扶手和蹬踏点,凭着我在单杠上的娴熟功夫,撑臂上了阳台。

我虎伏着,谛听着房间里的声息。

我轻而易举地跳窗而入。

借着幽冥间微薄的光亮,我环视着这间少女的闺房,嵌有一面大镜子的立柜,梳妆台、写字桌简朴地陈列着,还有一台当时流行的双卡四喇叭录音机。

她家的高低床支在卧室中间,挂着方顶的丝织蚊帐,而不是如我家的靠墙那种支法,并用竹竿作纱布蚊帐的支架。

她躺在蚊帐里,悄无声息,床头柜上的闹钟滴答走动着,屋内弥散着一种玄秘又暧昧的气氛,似有幽灵漂浮。

她侧卧着,双腿蜷曲着,由于仅穿着又薄又软的睡裙,身体的一些地方在无意中裸露出来。

我掀开蚊帐,坐到了床沿逼视着她,视角的每一寸移动都像是历经一次情节诡谲的残酷的冒险。

她木知木觉地沉睡着,呼吸一丝一丝地在鼻孔里穿行。我放大了胆子,屏住呼吸,用食指的指端在她臂上轻轻滑过。

我丧魂落魄地坐着,心跳在哗动,但我一点也动弹不了,也不知身在何处,仿佛落入了虚无的镜像中,她细滑的皮肤给了我强大的震憾和冲击,我的后背冒汗,但又周身寒瑟,双脚筛糠似地颤抖着。

我想抢劫、绑架这一切!

我感到我的身体快起火了。我的身体内部有一盒火柴,一遇到火种便不可收拾地被点燃。我赶紧躺到了床下,用手紧捂前裆,我的手指被濡湿了,随着一股遍布全身的强烈的痉挛,我的体液飞迸而出,喷溅在我的手掌、裤子和床的背面。

我悄悄地离开,但在攀缘着跳下来时,拴在裤带一侧的不锈钢钮环上的钥匙串发出很大的响声,重重地吓了我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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